周末的时候他约她出去,星期六晚上,他们一起看了电影《简·爱》。星期天,他们去波托马克河划船。华盛顿地区萦绕着一种无所畏惧的气氛,城里全是年轻人,有的准备到前线去,有的是放假回家来,他们对战争带来的死亡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他们想要赌博、喝酒、跳舞和做爱,因为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做这些事了。酒吧里人满为患,那些单身女孩丝毫不用担心无人搭讪。虽然盟军节节胜利,但大家每天都会听到亲戚、邻居和大学的朋友们在前线阵亡或者负伤的消息。

路克的体重稍有增加,睡眠也有些许改善,眼神中的焦虑也消失了。他买了一些适合自己的衣服,晚上和比莉出来约会的时候,他一般会穿着短袖衬衫、白色裤子和藏青色的法兰绒西装。他那股稚气劲儿又回来了一点。

他们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她给他解释心理学研究会如何最终消除精神疾病,他则告诉她人类怎样才能飞上月球。他们回忆了在哈佛读书的时候那个改变他们命运的周末,讨论了战争以及战争可能结束的时间。比莉认为德国人不会坚持很久,特别是在当时意大利已经投降的情况下。而路克相信需要几年时间才能清除日本在太平洋地区的影响。有时候他们会与安东尼和伯恩一起出去,在酒吧里讨论政治,就像他们在大学里那样,不过换了个环境而已。某个周末,路克乘飞机到纽约看望家人去了,比莉对他很是思念,以至于身体不适。她永远不会对他感到厌烦,在她眼中,他是那么的体贴周到和机智诙谐。

然而他们每个星期就要吵两次架,每一次吵架都像他们在卡尔顿套房里那样。他要么会说些专横的话,要么没有同她商量就擅自决定晚上的计划,抑或是自认为他在某些方面比她懂得多,比如无线电、汽车、网球什么的。她会为此大发雷霆,激烈抗议,让路克觉得她反应过度。她会在试图让他知道他对她的态度是错误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生气,路克则会觉得自己像个接受法庭质问的敌对证人。在争论白热化的时候,比莉会夸大事实,或者胡乱猜测,或者说一些她自知不真实的话。路克会指责她不诚实,表示没有和她讨论的必要,因为她为了在争论中占上风,是不惜说出任何话的。接着他会走开,更加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几分钟内比莉便会心烦意乱并主动去找他,求他忘记刚才的事,希望他们继续做朋友。最初,他会表现得无动于衷,然后比莉就会说些能逗笑他的话,于是两人冰释前嫌。

但她这段时期一直没有到他住的酒店去,只是会在公共场合吻他一下,吻的方式不过是不带杂念地用嘴唇轻轻地点到为止。即使这样,每当触碰他时,她都会感到一股由内向外的湿意,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越雷池一步了。

时间从阳光明媚的九月跨进了寒冷的十月,路克又被派了任务。

他是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接到命令的。当时他正在Q楼的大厅里等比莉下班。她从他的表情看出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怎么了?”她立刻问。

“我要回法国了。”

她诧异地问:“什么时候?”

“星期一早晨我就从华盛顿动身,伯恩也去。”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不是已经完成任务了吗?”

“我不在乎危险,”他说,“我只是不想离开你。”

泪水从她眼中涌出。她尽量抑制着自己的感情:“还剩两天。”

“我得收拾一下。”

“我来帮你。”

他们去了他的酒店套房。

两人一进门,她就抓住他的毛衣,把他拽过来,仰起脸等他亲吻。这一次她没有什么需要顾虑的了。她的舌尖在他的上下嘴唇游走,然后张开嘴迎接他的舌头。

她褪下大衣。她在里面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竖条纹连衣裙,领口是白色的。她说:“摸我的胸。”

他看上去吃了一惊。

“拜托。”她恳求道。

他的双手扣在她的一对小乳房上。她闭上眼睛,凝神体会被触碰的感觉。

他们分开的时候,她饥渴地凝视着他,想要记住他的脸。她希望永远不要忘记他眼睛那纯正的蓝色、搭在他前额的那缕深色头发、他下巴的曲线和双唇的柔软。“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她说,“你有吗?”

“我不会把自己的照片带在身边。”他笑着说。他用纽约口音补充道:“你觉得我是法兰克·辛纳屈吗?”

“你总得保留一张自己的照片吧。”

“我可能带着一张全家福,让我找找。”他走进卧室。

她跟着他进去。

行李箱架上放着他破旧的棕色皮包,比莉猜想它已经那儿放了四个礼拜了。他从里面拿出一个银色的相框,它可以像一本小书一样的打开,里面是两张照片,一边一张。他抽出一张照片交给她。

照片是三四年前照的,上面的路克显得更年轻,也更有肉,他穿着一件马球衫。与他合影的是一对老年夫妇,应该是他的父母,还有一对大约十五岁左右的双胞胎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他们都穿着沙滩服。

“我不能拿这张,这是你全家人的照片。”她说,尽管她十分想要归为己有。

“我希望你留着它。这张也能代表我,我是我的家庭的一员。”

这正是她喜欢这张照片的原因。“你曾经带着它去的法国?”

“是的。”

这照片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她不能从他手中夺走——正因如此,它对于她愈加显得珍贵。“给我看看另一张。”她说。

“什么?”

“相框里有两张照片。”

他似乎不太情愿,但还是打开了相框。另一张照片是从拉德克里夫学院的毕业纪念册上裁下来的,那是比莉的照片。

“你也把它带到法国去了?”比莉问。她觉得呼吸急促,喉咙干涩。

“是的。”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他把她的照片从毕业纪念册上剪下来,在那样一个危险的时期,把她的照片和他与家人的照片一起随身携带。在这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他如此重视自己。

“你怎么哭了?”他问。

“因为你爱我。”她回答。

“千真万确,”他说,“但我不敢告诉你。从珍珠港遭袭的那个周末开始,我就爱上你了。”

她的激情变成了愤怒。“你还敢再提,浑蛋!你撇下了我!”

“要是我们那时候成为情侣,就会毁了安东尼。”

“让安东尼见鬼去吧!”她用拳头捶打着他的胸膛,但他似乎没有感觉到一样。“你怎么能把安东尼的幸福放在我的前面,你这个王八蛋!”

“那样做是不光彩的。”

“可是,你有没有想到,我们错过了整整两年!”泪水在她的脸颊上奔流,“而现在我们只剩两天——差劲透了的两天!”

“那就不要哭了,再来吻我。”他说。

她环住他的脖颈,拉下他的头。她的眼泪流到两人的嘴唇之间,一直流进他们的嘴里。他开始解她的衣服。她不耐烦地说:“拜托,撕开它就好了。”他用力拉扯,连衣裙的纽扣纷纷崩落,衣襟敞开到她的腰际。路克又拉了一下,裙子完全裂开了。她把连衣裙从肩膀处褪下来,只穿着套头衫和长筒袜。

他看起来很郑重。“你确定想这么做?”

她生怕他会被道德顾虑羁绊。“我必须这么做,必须,请不要停下来!”她哭喊着说。

他轻柔地把她推倒在床上。她平躺着,他覆在她的身上,用肘部支撑着身体。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

“没关系,”她说,“我也没有。”

第一次很快就结束了。但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想再做一次,这次时间长一些。比莉告诉路克,她会为他做一切事情,给他想要的所有快乐,以各种姿态与他亲密接触。他们整个周末都在做爱,带着狂野、欲望和悲伤,两人都清楚他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

路克星期一早晨离开后,比莉哭了两天。

八周之后,比莉发现自己怀孕了。

第六章 下午六点半

科学家们只能猜测,卫星从地球的阴影部分来到不受大气层遮挡的阳光之下的过程中,会遭遇极冷和极热的温度。为了缓解温度对设备的影响,卫星的外壳的一部分镀有闪亮的氧化铝,每条八分之一英寸宽,用于反射灼烧一切的阳光,还包覆着隔热的玻璃纤维,以抵御太空中的极端寒冷。

“是的,我们约会过。”比莉一边和路克下楼一边说。

路克觉得口干舌燥。他想象着自己拉着她的手,坐在一张点着蜡烛的桌子旁边望着她的脸,亲吻她,还有看着她脱下衣服的样子,他感到一阵羞愧。因为他已经结婚了,但他想不起妻子长什么样,而且现在比莉就在他身边,兴致勃勃地与他交谈,冲他微笑,她身上的香皂味儿令他晕眩。

他们站在大楼门口。“我们相爱过吗?”路克问。他紧盯着她,研究她的表情。到现在为止,她的表情都是很容易理解的,但突然之间,她的神情就像一本书被合上那样变得难以捉摸,他能够看到的只是一个空白的封皮。

“噢,当然,”她说,虽然语气轻快,却有些躲闪,“你曾经是我唯一的爱。”

他怎么会失去这样一个女人?这似乎比他失去记忆还要糟糕。“但你不再这么想了。”

“我已经足够成熟,现在我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白马王子,只有一群缺点或多或少的男人罢了。有时候他们穿着闪亮的盔甲,但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上面总有锈斑。”

他想知道一切,所有细节,但问题太多了。“所以你和伯恩结婚了。”

“是的。”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聪明。我爱的男人必须聪明。否则我会厌倦。也必须强大——强大到足以挑战我。”她微笑着,给人一种心胸宽大的感觉。

他问:“你们为什么离婚?”

“价值观冲突。听起来挺抽象,但伯恩在两次战争中都为了自由的名义冒过生命危险,西班牙战争和二战——对他来说,政治是第一位的。”

还有一个问题是路克最想问的,但他不知道怎么说出来比较委婉,所以只能直截了当:“你现在有伴吗?”

“是的。他叫哈罗德·布罗德斯基。”

路克觉得自己很蠢。她当然有伴。比莉是个美丽的离异女子,才三十几岁,男人们会排起长队追她。他苦笑了一下:“他是白马王子吗?”

“不是,但他聪明,能逗我笑,而且他爱慕我。”

嫉妒像尖刀一般刺进路克的心。哈罗德真幸运,他想。“我猜他和你的价值观是一致的。”

“是的。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他的孩子——他是个鳏夫——其次是他的学术工作。”

“哪方面的?”

“碘化学。我也把工作放在第二位,”她微笑道,“我对人的看法并非不切实际,但我猜在揭示人类精神世界的奥秘方面,我仍然是个理想主义者。”

这让路克又想起了他现下的危机,如同意想不到的当头棒喝,令他震惊而痛苦。“我希望你能揭示我的精神世界的奥秘。”

比莉皱起眉头。尽管心事重重,路克还是注意到她在苦思冥想的时候,鼻子皱起来的样子很好看。“你也许是头部受伤,但没有留下明显的伤痕,不过那样的话你会感到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