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卡罗尔帮我搞定的。”她说。在战略服务处(OSS)工作被视为一种光荣,而且在这里的工作大部分都是保密的。“安东尼动用家庭关系来到这里。他现在是比尔·多诺万的私人助理了,”人称“野蛮人”的比尔·多诺万将军是OSS的头儿,“我在华盛顿漂泊了一年,所以,能来这里我真的很高兴。安东尼利用职务之便把他在哈佛的所有老朋友都弄进来了。埃尔斯佩思在伦敦,佩吉在开罗,据我所知,你和伯恩在敌后的某个地方。”

“法国。”路克说。

“感觉如何?”

他点燃一支烟。这是个新习惯——在哈佛上学的时候他不抽烟——但现在他会大口把烟吸进肺里,仿佛那是生命之气。“我杀的第一个人是法国人。”他突然说。

显然,他非常需要倾诉一番。“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她说。

“他是个警察,宪兵。和我一样,也叫克劳德。他实际上不是个坏人——只是反犹太,就是个普通的法国人,跟普通美国人也差不多。他不小心闯进我们小组开会的农舍。我们在干什么是很明显的——桌子上放着地图,墙角堆着步枪,伯恩正在给法国佬演示怎么连接定时炸弹的线,”路克古怪地笑了一声,笑声中丝毫没有幽默的意味,“那该死的蠢蛋想要把我们都逮捕了,当然他怎么想的并不重要,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杀了他。”

“你怎么做的?”比莉小声说。

“把他带到外面,朝他脑后开了一枪。”

“噢,上帝。”

“他没有马上死,过了一分钟才死。”

她拿起他的手紧紧握住,他也握着她的手,他们就这样手挽手走过狭长的倒影池。他又给她讲了一个法国抵抗组织的女战士被捕和受到折磨的故事,比莉听哭了,九月的阳光照耀着她脸上的泪痕。那个下午似乎变冷了,因为他一直在叙述那些残酷的往事:汽车被炸上天、德国军官被刺杀、抵抗组织成员在枪战中牺牲、犹太人一家老小被带到未知的地方关起来。

他们走了两个小时,这时他的脚步开始踉跄,她扶着他,不让他跌倒。“上帝,我太累了,”他说,“我一直睡眠不足。”

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把他送回他住的宾馆。

他住在卡尔顿酒店。陆军可负担不起这样的奢侈,她想起他的家庭很富有,他有个转角套房。起居室有台三角钢琴,而且还有她从未见过的东西——浴室里有电话分机。

她叫客房服务给送来鸡汤、炒蛋、热面包卷和一品脱冷牛奶。他坐在沙发上又开始讲故事,这次是个有趣的故事——关于破坏给德国陆军制造平底锅的工厂的。“我来到那个巨大的五金车间,里面大概有五十个肌肉发达的大块头女人正在给炉子加煤和敲打模具。我喊道:‘赶快出去!我们准备把这里炸掉!’可她们反而嘲笑我!她们都没走,还继续干活,因为不相信我的话。”他还没讲完故事,食物就送来了。

比莉签了单,给侍者打点了小费,把盘子端上餐桌。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她费了好长时间才把他叫醒,天色已晚,她只好让他躺到卧室的床上去。“别走。”他嘟囔着,接着又把眼睛闭上了。

她脱掉他的鞋,轻柔地松开他的领带。一阵温暖的微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他不需要盖毯子。

她坐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想起将近两年前他开车从剑桥送她到纽波特,她用小指头的外侧拂过他的脸颊——那天晚上她就是这么做的,路克仍在沉睡。

她脱掉自己的鞋,思忖片刻,又脱掉外套和裙子,她穿着内衣和长袜躺到床上,双臂环绕着他瘦骨嶙峋的躯体,把他的头放到她的胸部,抱着他。“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她说,“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等你醒过来,我还会在你身边。”

夜幕降临,气温也跟着降了下来。她关上窗户,拽过一条被单盖住两个人。午夜刚过,她就抱着他温暖的身体睡着了。

黎明时分,路克已经睡了十二个小时,他猛地坐起身,朝浴室走去。过了几分钟,他又回到床上,这才发现她已经帮他脱掉了西装和衬衫,他身上只穿着内衣。他拥抱着她。“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什么?”

“在法国,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每天都想。”

“是吗?”她轻声说,“真的吗?”

路克没有回答,他已经再次进入了梦乡。

她躺在他的怀抱中,想象着他在法国冒着生命危险执行任务并且想着她的样子。她高兴极了,简直有种心花怒放的感觉。

上午八点,她来到套房的起居室,给Q楼打电话,说自己不舒服,这是她到军队工作一年多来第一次请病假。她洗了个澡,把头发也洗了,然后穿上衣服。她点了咖啡和玉米片,送食物来的男服务员称呼她“卢卡斯太太”,她庆幸过来的不是女侍者,因为女人会注意到她手上没有婚戒。

她以为咖啡的香味会叫醒路克,可是没有。她把一份《华盛顿邮报》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甚至连体育版也看了。她又用宾馆房间里的纸笔给她在达拉斯的母亲写信,这时路克穿着内衣蹒跚地走出卧室,他深色的头发睡得一团糟,下巴上已经冒出一片青色的胡茬儿。她冲着他微笑,高兴地看到他终于睡醒了。

路克困惑地问:“我睡了多长时间?”

她看看手表,已经快中午了。“大概十八个小时。”她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他愿意见到她吗?是否感到尴尬?他希望她离开吗?

“上帝,”他说,“我有一年没这么睡觉了,”他揉着眼睛,“你一直在这吗?你看上去很有精神。”

“我打了个盹。”

“你一整夜都在这儿?”

“你让我留在这的。”

他皱皱眉。“我似乎想起来了……”他晃着脑袋,“伙计,我做了一些梦。”他走到电话旁边。“客房服务吗?请给我来一份T骨牛排,半生的,三个半熟的煎蛋,还有橙汁、烤面包和咖啡。”

比莉皱起眉头。虽然她从未和男人一起过夜,所以,她不知道早晨该是什么样的,但现在的情况令她失望,路克的举动一点都不浪漫,她几乎觉得受到了冒犯。他让她想起自己的弟弟们起床时也是一副胡子拉碴、闷闷不乐、饿得要命的样子,不过她也想起他们吃过饭之后就会精神很多。

“别挂。”他对着电话说。“你需要点什么吗?”

“好的,来一些冰茶。”

他重复了她的话,挂掉电话。

他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我昨天说了很多。”

“这倒是真的。”

“说了多长时间?”

“大概有五个小时吧。”

“对不起。”

“没关系,无论你做了什么,请不要觉得抱歉,”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忘记的。”

他拿起她的手。“真高兴我们又见面了。”

她的心欢呼雀跃。“我也是。”这才是她想象中的重逢应有的样子。

“我想吻你,可我有二十四个小时没换衣服了。”

她感到身体内部迸发出一阵悸动,随之而来的是如同泉水涌出一般的湿意。她被自己吓到了,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迅速过。

但是她克制住了。她还没有决定在哪里让这件事情发生。虽然她曾经有一整晚的时间来做决定,但她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现在她担心的是,一旦碰触了他,她会失去控制。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战争的到来使华盛顿出现新的一波道德败坏的风潮,而她并没有参与其中。她双手抓紧膝盖,说:“要是你没穿好衣服,我也不打算吻你。”

他怀疑地看着她:“你怕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吗?”

她避开他语气中的讽刺:“那是什么意思?”

他耸耸肩:“我们一起过了一夜。”

她觉得受到了伤害,便愤怒地抗议道:“我留在这里是因为你求我这么做的!”

“好吧,别生气。”

然而她对他的渴望已经转瞬间变成同等程度的愤怒。“你累得睡过去了,我把你弄到了床上,”她怒气冲天地说,“然后你就不让我走,所以我留了下来。”

“我很感激。”

“那就不要对我说那种话,好像我表现得像个……妓女!”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当然是那个意思!你的言外之意是,既然我已经把自己置于这种境地了,那么我再做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深深叹息道:“好吧,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看在上帝分上,你是在捕风捉影。”

“那你所谓的‘风’和‘影’也太明显了。”可是,问题在于,是她自愿留下来的。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两人面面相觑。路克说:“我猜是客房服务。”

她不想让服务员看到自己和一个没穿好衣服的男人在一起。“你到卧室去。”

“好的。”

“先把你的戒指给我。”

他看看自己的左手,小指上戴着一枚图章戒指。“为什么?”

“这样服务员就会以为我结婚了。”

“可我从没摘下来过。”

她更生气了。“滚开,别让我看见你。”她咬牙切齿地说。

他进了卧室。比莉打开套房的门,看到一位女侍者推着服务车站在门口。“你们要的东西来了,小姐。”她说。

比莉脸红了。“小姐”的称呼让她感到屈辱。她签了单,但没给小费。“给你。”她说,然后转身进屋。

女侍者走了。比莉听到淋浴的声音。她觉得筋疲力尽,她已经花了好几个小时来控制自己的情欲,而短短几分钟时间里这种浪漫的热情却变成了苦涩,而一向亲切和蔼的路克在她眼中也成了蛮横不讲理的人,为什么会这样?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路克都让她觉得自己是在犯贱。再过一两分钟,他就会从浴室出来,坐下和她共进早餐,就像已婚夫妇那样。而他们并没有结婚,她越来越觉得不自在。

好吧,她想,如果我不喜欢这样,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这个问题提得好。

她戴上帽子,最好还是带着仅剩的一点尊严离开这里。

她想给他留张便条,可这时淋浴的声音停了,他快要出来了,他身上闻起来一定是香皂的味儿,穿着晨衣,头发湿湿的,赤着脚,简直让人想要一口吃掉。没有时间写便条了。

她离开套房,轻轻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接下来的四个礼拜,她几乎天天都能见到他。

他先是每天到Q楼参加任务情况报告会。他会在午餐时间找到她,然后两人一起在自助餐厅吃饭或者带着三明治到公园去吃。他恢复了一贯的随和举止,让她觉得受到了尊重和关怀。他在卡尔顿酒店给她造成的伤害得到了缓解。她想,也许他本人也从未和自己爱的人一起过夜,像她一样,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表现。那天他对她的态度是漫不经心的,也许他对他的妹妹就是这样的——也许他的妹妹是唯一看过他穿着内衣的样子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