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地说着,尽量显得温柔些:“走着瞧吧,我倒要看看詹姆斯·萨顿·康沃尔到底能在他父亲的房子里住多久。穷鬼!”

她快步走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巨大的关门声似乎激起了阵阵回响,在这个家里这可是件不寻常的事儿,好久都没有发生过了。这也使得萨顿·康沃尔先生没有马上注意到门内传来的细小而奇怪的声音——撞门的嚎叫声里夹杂着呜咽声和吸气声。

是泰迪。泰迪没能跟着跑出去。关门的声音把他从打盹中惊醒。他和萨顿·康沃尔先生一起被关在了门内。

萨顿·康沃尔先生心不在焉地看了它一会儿,还在因为刚才的对话颤抖着,因此并没有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泰迪小而湿润的黑鼻子拱着门底的缝隙。过了一会儿,呜咽声和吸气声还在继续,泰迪转过一只通红的眼睛,几欲迸裂,像一块被泪水打湿的大理石,恶狠狠地盯着它憎恨的这个男人。

萨顿·康沃尔先生突然回过神来。他站直了身子,脸上堆着笑。“呃,老朋友,”他愉快地说道,“我们又在一起了,这次可没有女人。”

他充满笑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猾的神色,泰迪捕捉到了这一点连忙跑到了椅子下。它现在非常的安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萨顿·康沃尔先生也没有出声,他敏捷地沿着墙边过去,转动钥匙锁上了书房的门,然后又飞快地走向壁龛,从口袋里掏出青铜门的钥匙将门完全打开。

他慢慢地走向泰迪,越过它,一直走到窗户边,龇牙咧嘴地冲它笑。

“好了,老朋友。高兴一点,呃?来一杯威士忌如何,老朋友?”

泰迪躲在椅子底下小声呜咽着,萨顿·康沃尔先生侧身朝它走过去,动作轻盈,突然,他猛地俯下身子朝它扑了过去。泰迪用力跳到了远处另一条椅子的下面,它呼吸急促,眼睛睁得滚圆,眼眶湿湿的。但是除了呼吸声外,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萨顿·康沃尔先生很有耐心地从这条椅子追到那条椅子,也很安静,静得就像在一片无风的小树林里最后一片秋叶慢慢地旋落。

就在这时,门把手激烈地转动了起来。萨顿·康沃尔先生停了一下,微笑着咂了咂舌头。接着又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他没有理会。于是敲门声越来越快,还伴随着几声咒骂。

萨顿·康沃尔先生继续追逐着泰迪,泰迪想尽力逃离,但无奈房间太窄,萨顿·康沃尔先生又极具耐心,而且必要的时候动作也很敏捷。为了动作敏捷一些,他宁愿不要风度了。

书房门外的敲门声和叫喊声仍在继续,但是在房间里面事情可能只有一个结果。泰迪来到了青铜门的门槛旁,迅速嗅了嗅,准备抬起一条后腿,但是最后放弃了,因为萨顿·康沃尔先生实在是离它太近了。它回头狂吠了一声,然后跳上了门槛。

萨顿·康沃尔先生跑回到房门,迅速地悄然将钥匙转动了一下,又悄悄地走到了一张椅子那里,仰躺在里面笑了起来。这时,萨顿·康沃尔太太想着再试试扭动门把手,发现这次门终于打开了,于是狂风般冲进房间。萨顿·康沃尔先生还在那里独自狂笑,透过笑声中的雾气,他看到了她那冰冷的眼神,听到她在房间里沙沙走动的声音,一边走一边喊着泰迪。

然后,他听到了她猛扑过去的声音,“那是什么东西?多么傻的泰迪!过来,妈妈的小羊羔!快过来,泰迪!”

虽然还在笑,但是悔恨的藤蔓已经悄悄地攀上了萨顿·康沃尔先生的心房。可怜的小泰迪!他不再狂笑,坐了起来,全身发僵,充满了警觉。屋子里面太安静了!

“露艾娜!”他尖声喊道。

没有回应。

他闭上眼,咽了一大口唾液,又睁开双眼,悄悄地沿着房间走过去,仔细地环顾四周。他站在小壁龛前面,凝神盯着青铜门里的那一小片貌似无邪的虚无看了很久,很久。

他颤抖着双手锁上了那扇门,胡乱把钥匙塞进口袋里,一口气灌了一杯威士忌。

一个幽灵般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好像是他的声音,又好像不是。声音很大:

“我并不想这样的……我从来……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接着是一阵长久的停顿——“不是吗?”

借着酒劲他偷偷地溜出大厅,跑到了前门,没让柯林斯看到。外面没有看到等候的车子。幸运的是,她明显是从青弗里坐火车来到伦敦,然后再乘的士回家。稍后如果有人要查起来的话,自然会追踪到那辆的士,这样就会获得很多线索。

下一个是柯林斯。他看着青铜门这样想了一会,还想好了一个诱饵,不过最后他摇头否定了这个方案。

“不行,”他喃喃自语。“得有所区分才行,不能无休止地……”

他又喝了几口威士忌,然后拉响了门铃。这个门铃还是柯林斯的主意,为他省了不少事。

“您拉铃了吗,老爷?”

“你说,这铃声听起来像什么?”萨顿·康沃尔先生问道,舌头有点打结了。“像金丝雀的叫声吗?”

柯林斯的下巴往后猛地缩了整整两英寸。

“那个老女人不回来吃晚饭了,柯林斯,我想出去吃。就是这事。”柯林斯盯着他,满脸阴沉,两颊微红。

“您是说萨顿·康沃尔太太吗,老爷?”

萨顿·康沃尔先生打了个嗝。“不然呢?她回到青弗里去自作自受了。估计够她受的了。”

柯林斯极其礼貌地问道:“老爷,我早就想问您太太什么时候完全回来了。不然——”

“不然什么?”萨顿·康沃尔先生又打了一个嗝。

“不然,我想辞职,老爷。”

萨顿·康沃尔先生站起来,走近柯林斯,在他脸上吐了一口气。满嘴酒味,是黑格牌威士忌的味道。

“滚!”他厉声说道,“马上滚出去!上楼去收拾好你的东西!你的工资一个子儿都不会少!我会付给你一整月的数,32英镑,是吧?”

柯林斯往后退了几步,朝门口走了过去。“是的,老爷,正是32英镑。”他伸手去开门,开门之前又补了一句,“我不会向您索要推荐信的,老爷。”

他走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哈!”萨顿·康沃尔先生怒笑了一声。

然后,他诡秘地咧嘴笑了笑,不再假装恼怒和醉醺醺的样子,坐下来填写支票。

那一天他出去吃的晚餐,接下来的两个晚上也都是。第三天厨师带着帮厨女佣离开了,只留下布拉格斯和玛丽两个女佣。第五天,布拉格斯抽泣着递上了她的辞呈。

“老爷,如果您准许的话,我想马上离开这儿。”她啜泣着,“自从厨师、柯林斯还有泰迪和萨顿·康沃尔太太离开以后,这个房子里就老是让人毛骨悚然了。”

萨顿·康沃尔先生拍了拍她的手臂。“厨师、柯林斯先生、泰迪和萨顿·康沃尔太太,”他重复道,“但愿她能听到这个先后顺序。”

布拉格斯双眼通红地看着他。他又拍了拍她的手臂,说道:

“没问题,布拉格斯。我会把你这个月的工资结好,你叫上玛丽一块儿走吧。我想我会离开这里去法国南部住一段时间。别哭了,布拉格斯。”

“我不哭了,老爷。”她大哭着走了出去。

当然,他并没有去法国南部。住在这里太有趣了——而且是终于可以独自一人住在祖屋里了。并不是说先祖们同意他这样做,也许将军是个例外,而是因为只能这样做了。

房子现在是空落落了,几乎是通宵开始出现轻语声。他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上,把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这似乎是一种尊重的姿态,他觉得必须要有这样一种姿态。

苏格兰场查案稳重而缓慢,有时候差不多和冰川的移动那么慢。劳埃德警长第二次来到新月街14号时已经是一个月零九天以后了。

此时,正门前的四级台阶已经洁白不再,大门的苹果绿也暗淡了许多。门铃四周的铜框,门环,门闩,所有的一切都脏兮兮得失去了光泽,就像常年在好望角颠簸的老货轮上的黄铜制品一样。前来拜访的人按了门铃后因得不到回应不得不慢慢离去,一边离去还一边往回看,而这时萨顿·康沃尔先生就会从拉紧的窗帘的一边默默地看着他们离去。

他会在空荡荡的厨房里给自己调制一些古怪的中饭,夜幕降临后会拿出一些包装破烂的零食食用。再晚一点他就会偷偷溜出去,把帽檐拉低,还会把外套的衣领竖起来。

出来之后就匆匆地扫一眼整条街道,然后快速地转过街角。值日的巡警偶尔看到他这些动作会摸摸自己的下巴,对这种情况感到非常纳闷。

萨顿·康沃尔先生越发不讲究了。他经常去一些位置隐秘的小饭馆吃东西,马车夫们经常光顾那里,在马厩一样的小隔间里坐在没有餐布的饭桌旁喝着清汤;或是去外国人开的咖啡店,那里的外国佬留着深蓝色的头发,穿着尖头鞋,就着一瓶又一瓶的小酒悠闲地用餐;又或者去一些拥挤的无名茶馆,那里的食物就跟在那里吃东西的人一样无味透顶。

他的头脑也不再清晰。他的笑声干涩、阴森,仿佛摇摇欲坠的墙壁发出的那种碎裂的声音。就连在泰晤士河堤坝下的那群流浪汉都能辨认出他的声音——因为他路过时会给他们六便士,拖拉着一双暗淡无光的皮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手里轻轻地挥舞着一根并不存在的拐杖。

在一个夜色苍茫的深夜,他悄然回家的时候,发现苏格兰场的那个警长探头探脑地站在脏兮兮的正门台阶附近的那盏路灯后面。

“我想与您谈一谈,先生。”他一边说着,一边轻快地走上前来握住他的双手,好像他突然不得不握着它们一样。

“我敢肯定很有意思,”萨顿·康沃尔先生吃吃地笑道。

“进来吧。”

他打开门,开了灯,熟练地跨过了地上那堆积满了灰尘的信件。

“所有的用人都被我辞退了,”他解释道,“一直就希望有一天能一个人独处。”

地毯上到处都是烧过的火柴、烟灰、碎纸片,角落里结满了蜘蛛网。萨顿·康沃尔先生打开书房的门,开了灯,站在一旁,警长警惕地从他身旁走过,仔细地观察着书房内的环境。

萨顿·康沃尔先生请他坐在一张满是灰尘的椅子上,递给他一根雪茄,又转身去倒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