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很温暖,但无比压抑。开车的警察瞥了一眼波特·格林,径直走进卧室,边走边把手枪皮套的盖子解开。

“最好把手放在口袋里。”他转过头朝身后的年轻警察说道。“今天可能有麻烦。”他的语气里并没有讽刺或是别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但是年轻的警察还是红了脸,咬了咬嘴唇。

他站在那儿往下看着波特·格林的尸体。他不需要去触碰尸体,甚至也不需要弯下腰来,因为他比他的同事看过更多的尸体。他默默地站着,因为他知道他对死者爱莫能助,他的任何动作,即使是在地毯上走动,都可能破坏对现场勘测警员有用的东西。

他默默地站在那里,角落里依然传来收音机的声音,他似乎听到一声微弱的叮当声,似乎还听到外面走廊上传来一阵沙沙作响的脚步声。他迅速转身走到窗旁,推开玻璃窗朝外望去。

没有。什么也没有。他看上去有些疑惑,因为他刚才听得非常仔细。然后他露出厌烦的神色。

“当心,伙计。”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散兵坑附近可没有小日本。”

你站在一条幽深的门道里,从口袋里拿出钱包和一张卡片,读着卡片的信息,但没人能看到钱包、卡片,或是握着卡片的手。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或无所事事,或行色匆匆,还有午饭过后没多久就在街上一如往常晃荡的二流子,谁都没有看到你。

即使他们看过来,也只能看到一条空空如也的门道。换作别的情况,这可能让人觉得很有趣,但现在却不是这样。原因很明显:乔·贝提格鲁的双脚已经筋疲力尽。过去的十年里他还没走过这么多的路,可他还只得走路。他不可能开着波特·格林的车出去。一辆空无一人的汽车在马路上行驶很可能会引起交警的怀疑。人们见了肯定会大喊大叫。你无法知道会发生什么后果。

他也可以冒险挤在人群中坐上一辆公共汽车或电车。这想法看起来切实可行。人们可能根本不会环顾四周,看看是谁在推推撞撞,但是还是存在这样的风险,就是有些高大强壮的家伙可能会抓住看不到的东西,这些人会抓住别人的胳膊,即使他看不见手里抓的是什么东西,也会毫无顾忌地紧抓着不放。这样不行,还是走路吧。约瑟夫会同意这么做的。

“是吗,约瑟夫?”他问道,眼睛看着身后门道上满是灰尘的玻璃。

约瑟夫一言不发。他确实在那里,但是并不清晰,有些模糊。他看上去蒙蒙眬眬,没有此前那种性格分明的特点。

“好吧,约瑟夫。下次再说吧。”乔·贝提格鲁看着他手里拿着的卡片。这里距离奥古斯都·宾格教授的办公室311房间所在的写字楼大概还隔着八个街区。卡片上也写着电话号码。乔·贝提格鲁不知道提前预约是否会更明智些。是的,应该会更明智些。写字楼里可能会有电梯,一旦走进电梯,他就要冒太大的风险。许多古老的大楼——他几乎可以确定宾格教授的办公室所在的大楼会和他陈旧破损的帽子一样古老——并没有消防逃生楼梯。这些大楼的逃生楼梯一般装在大楼外部,而且从大厅没办法走到升降梯。最好还是提前预约一下吧。

费用也是个问题。乔·贝提格鲁钱包里装着37美元,但他觉得这37美元并不会让宾格教授激动起来。毫无疑问,宾格教授精心挑选自己的顾客,期待着从顾客那儿获得一笔丰厚的报偿。这很不容易。如果谁也看不到你的支票,你怎么去兑现支票啊?即使银行出纳能看到支票(乔·贝提格鲁想,要是他把支票放在银行柜台上,然后把手移开,这是可以实现的,毕竟确实有张支票摆在柜台上),他也很难把取出的现金递给空无一人的虚空。银行的想法被排除了。当然,他可以等别人兑现支票,然后抓着钱就跑。但是在银行这样做肯定不合适。被抢钱的人会大惊小怪甚至大声喊叫,乔·贝提格鲁知道,要是发生这样的事,银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上大门,按响报警铃声。最好是让取到钱的人先走出银行再下手。如果是个男人的话,他会把钱放在隐蔽的地方,缺乏经验的扒手很难偷到钱,即使乔现在拥有比最老到的扒手还要高上一筹的技术优势。看来还得选个女人下手。但是女人很少兑现大额支票,而且乔·贝提格鲁对于抢走女人的包也有所顾虑。即使她能放弃被抢的钱,丢了包也会让她茫然无助。

“我不适合干这个,”乔·贝提格鲁站在门道上有些大声地说道,“让我去抢钱这样的事,我真做不到。”

这是事实,也是问题所在。除了往波特·格林身上塞了一颗子弹外,乔·贝提格鲁本身是个正直的人。刚开始发现自己能隐身的时候他有些忘乎所以,但他现在发现可以隐身也有不好的地方。或许他不再需要更多的鼻烟了。总有办法能找到。不过要是他真需要的话,他希望很快能得到。

眼下最打紧的事,就是打电话给宾格教授提前预约。

他离开门道,顺着人行道的边缘往前走,一直走到下一个路口。马路对面有个光线昏暗的酒吧,里面可能有个僻静的电话亭。当然,现在即使一个僻静的电话亭也可能会惹人生疑。假设有人经过,看到电话亭里空着没人,然后走了进来——不,最好还是别想了。

他走进酒吧,里面确实很僻静。两个男子坐在吧台前的凳子上,一对情侣坐在卡座里。这个时间几乎没人来喝酒,只有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和酒鬼,偶尔有几对偷偷摸摸的情侣来此幽会。卡座里的那对情侣就是如此。他们依偎着彼此,眼里只有对方。其中的女子戴着一顶难看的帽子,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色小羊羔夹克衫,看上去臃肿不堪、丑陋不已。男的长得有点像波特·格林。他的头发和波特·格林一样,硬邦邦地挺着,乱糟糟的。

乔·贝提格鲁在卡座旁边停了下来,厌恶地打量着这对情侣。男子前面摆着一小杯威士忌,旁边还有一杯酒后饮料。女子的衣服有好几层颜色,看上去一片乱糟糟的。乔·贝提格鲁低头看着那杯威士忌。

这可能并不明智,但他很想这么做。他快速地伸手拿起小威士忌酒杯,把酒倒进喉咙里。味道很不好,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卡座里的男子站直身子,四处张望。他盯着乔·贝提格鲁的方向看了一会儿。

“见鬼了……”他尖声地喊道。

乔·贝提格鲁呆住了。他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酒杯,卡座里的男子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目光往下移,看到了乔·贝提格鲁手里握着的酒杯,然后就摸着桌边开始朝过道移动。他没再说一个字,但是乔·贝提格鲁也不需要听见。乔·贝提格鲁转身朝酒吧后部跑去。酒保和吧台凳子上的两个男人都转过头来看,卡座里的男子现在已经站起来了。

乔·贝提格鲁及时找到了藏身之处。门上写着“男士洗手间”。他快速走进去,转过身来。门上没锁。他发疯似的摸着口袋里的盒子,就在他要掏出盒子的时候,洗手间的门打开了。他退到门后,旋开盒盖抓了一大把鼻烟。他刚刚嗅到鼻烟,卡座里的男人就走进了洗手间。

乔·贝提格鲁的手抖得厉害,一半的鼻烟都掉到了地上,盒子套也掉到了地上,而且还滚落到水泥地板上,不偏不倚地几乎碰到了卡座男子的右脚鞋尖。

男子站在门内,四处看了看,看得很仔细,还正对着乔·贝提格鲁看了看。但是这次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同。他的目光移开了,朝前走了几步,走向洗手间里的两个隔间。他推开了一个隔间的门,接着又推开了第二间。两个隔间都没人。男子站在那儿,朝隔间里面看着,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他的手随意摆了摆,拿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塞到嘴里,然后拿出一个干净精致的银制打火机,“啪”的一声冒出微弱的火花点燃了香烟。

男子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他慢慢地转身向门口走去,像是在做梦。他走出了洗手间,随后猛地踹开门又突然回到洗手间,速度之快,令人震惊。乔·贝提格鲁恰好从门后脱身。男子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洗手间。这人真的很困惑,乔·贝提格鲁想。

男人恼怒不已,一大早就被搞得毛焦火躁。男人又出去了。

乔·贝提格鲁又动了动。墙上有扇磨砂窗,不大,但足够一人出去。他打开窗子的锁,试着推开,但窗子卡住了。他又用力推了推,但因为用力过猛伤到了背。窗子最后还是被推开了,最后完全推开的时候窗户还颤颤巍巍地动着。

当他放下手到裤子上擦手时,身后一个声音说:“还没开。”

有一个声音说道:“什么东西没开,先生?”

“窗子,傻瓜。”

乔小心地看了看四周,从窗子里侧身悄悄溜走了。酒吧老板和卡座男子都看着窗户。

“一定是这样,”酒吧老板言简意赅地说。“别管那个傻瓜了。”

“我说,不是这样。”卡座男子语气激动,不带好气地说。

“你是说我在撒谎吗?”酒吧老板问。

“你怎么知道之前窗户有没有开着?”卡座男子又开始咄咄逼人了。

“要是你那么肯定,你为什么又回这儿来呢?”

“因为我不能相信我的眼睛。”卡座男子几乎在喊道。

酒吧老板咧嘴笑道。“但你却指望我相信我的眼睛。是吗?”

“噢,去死吧。”卡座男子说。他转身砰地一声关上男士洗手间的门。就在此时,他踩到了宾格教授的鼻烟盒。盒子被他的鞋压得扁扁的。没人看到盒子,除了乔·贝提格鲁。盒子看起来完好无损。

酒吧老板走到窗前,关上窗,把锁锁上。

“这样可以让那个笨蛋死心了。”他说,然后走出了洗手间。乔·贝提格鲁小心翼翼地走到被压扁的鼻烟盒套,弯腰把它捡起来。他尽量把它拉直并套回到盒子的底部,但只能套进去一半。盒子看来不再保险了。他用纸巾包住盒套,希望能更保险一点。

一个男人走进了洗手间,不过是来方便的。乔·贝提格鲁趁门前后摇摆正要关上的时候抓住了门,然后溜了出去。酒吧老板还是站在吧台后,卡座男子和穿着脏兮兮的白羊毛夹克衫的女子正准备离开酒吧。

“欢迎下次光临。”酒吧老板说着,语气里明显不是这个意思。卡座男子想停下来,但是女人和他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们走出了酒吧。

“你们在吵什么?”坐在吧台凳子上的男人问道,他没去洗手间。

“在下午一点的北百老汇大街上,我都能挑到一件比他身上那破玩意儿好看得多的裙子。”酒吧老板轻蔑地说,“那家伙不仅没有礼貌和脑子,品位也很差。”

“但你知道他有什么。”吧台凳子上的男子简洁地说道,这时乔·贝提格鲁悄悄地走出酒吧。

这里是卡汉加的公共汽车站,总是人来人往,没有谁去关注别人,没谁会抬眼看看是谁撞了他们,也没谁有时间去思考。即使有时间,大多数人也没什么好想的。四下熙熙攘攘。在一个空无一人的电话亭里打电话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伸出手,把灯泡松了松,这样他关门的时候灯就不会亮了。他现在有些担心。

鼻烟的效果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他往回算了算时间,从他离开房子里头起居室里的年轻警察,到酒吧里卡座男子抬头看到他为止。

大概就是一个小时。这需要想想。好好想想。他盯着电话号码。格莱斯顿7-4963。他往电话里投了枚硬币,开始拨电话。一开始没有响声,随后一声忽高忽低、音调很高的呜呜声传进他的耳朵,然后滴答一声,他听到硬币掉进退币槽的声音。随后一位接线员问道:“请问您想拨打什么号码?”

乔·贝提格鲁告诉了她。她说:“请稍等。”随后停顿了一会儿。乔·贝提格鲁一直透过电话亭的玻璃板向外张望。他不知道有人走进电话亭前还剩多少时间,不知道还剩多少时间会让某个人,无论男女,发现电话听筒的位置摆在一个令人好奇的地方——一个隐身人的耳边。他猜想着这就是奥秘所在。这整个该死的电话系统几乎无法消失,仅仅只是因为他只使用了其中一部电话。

接线员传了回来:“很抱歉,先生,我无法查到您提供的号码。”

“一定有。”乔·贝提格鲁狠狠地说,又重复报了一遍号码。接线员重复了刚才说过的话,接着说道:“请稍等,我将给您一些信息。”电话亭里很闷热,乔·贝提格鲁开始冒汗。接线员反复核对了信息,然后对乔说道。

“很抱歉,先生。此名字下并未列出该电话号码。”

乔·贝提格鲁跨出电话亭,及时避开了一个拿着网兜、看起来无比匆忙的女人。他刚好在她进入电话亭之前脱身离开,出来的时候速度极快。

很可能是个未注册的号码。他早就该想到了。照宾格教授行事的方式看来,他当然会有一个未注册的电话号码。乔·贝提格鲁呆呆地停了下来。有人踢到了他的脚后跟,他及时跳开了。

不,他太傻了。他已经拨了电话,即使是个未注册的号吗,接线员知道他手里有那个号码,而那个号码是正确的,她也应该告诉他再试一次。她可能以为他按错了号码。这么说来,宾格教授根本没有电话。

“好吧,”乔·贝提格鲁说。“好吧,宾格,那我就直接过去找你好了。说不定我根本不用花钱。到你这个年纪的人应该不会傻到把一个假冒的电话号码印在名片上。要是顾客无法联系到你,你怎么还能卖你的产品呢?”

他在脑海里自言自语,然后他告诉自己,或许他错怪宾格教授了。宾格教授看起来是个非常随和的人,他做事必有他的理由。乔·贝提格鲁拿出卡片,又看了一遍。北威尔科克斯路311,布兰基大厦。乔·贝提格鲁从没听过布兰基大厦,但这说明不了什么。任何大城市到处都有这种像老鼠洞一样不为人所知的地方。有可能距离不到半英里。大概就在威尔科克斯的商业区那一块儿。

他朝南边走去。大厦的门牌号是偶数,说明大厦在东边。接线员找不到名字的时候,他应该让她核对一下地址的,当然她可能告诉他,也可能不理他,或许让他该干吗干吗去。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片街区,但是门牌号却不好找,最后还是用排除法找到了。不过,那儿实际上并不叫做布兰基大厦。他又看了看卡片才终于确定。不,他没错。地址是对的,但不是写字楼,不是私人住宅,也不是商店。

挺有幽默感,奥古斯都·宾格教授。他的办事地址原来是好莱坞警察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