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里的警员有的负责鉴别证物,有的负责拍照,还有的负责把大厦按比例做成示意图,并在示意图上标记家具、窗户和物件的位置。此外,还有一名警督和一名警司。因为是好莱坞警察分局,他们看起来比便衣警察要闪亮得多。其中的一个警察把他的运动衬衫的领子翻出来,盖在羊绒格子外套的领子上。
他穿着天蓝色的休闲裤,鞋子上的鞋扣是镀金的。卧室与盥洗室之间的楼梯下有个壁橱,壁橱开着,他脚上菱形图案的袜子在黑暗的壁橱里闪闪发光。他把方形的地毯卷了起来。下面是个暗门,里面有个凹环。穿着蓝色裤子的男子是警司——虽然看起来比警督还要老一些——他拉着凹环,把暗门拉起来,靠在壁橱的后壁上。暗门下面的空间半明半暗,是利用从主干墙的通风窗采的光。地下室的水泥墙上靠着一架简陋的木梯。警司的名字叫雷德尔,他这时放好楼梯,身子往后仰了仰以便看清楚地板下的东西。
“这地方真大!”他高声说。“在做壁橱把这地方用硬木封在地下之前,一定有台阶通向这里。之所以装上暗门肯定是为了处理排水排气管道和排水口。是否应该看看通风口里?”
警督是个高大帅气的男子,身形健硕威猛。他叫瓦尔德曼,眼神阴郁沉寂。他微微地点点头。
“这里是地板炉的炉底。”雷德尔说。他伸手轻轻敲了敲,铁皮发出清脆的响声。“所有地板炉都在这儿了。应该从上面进行安装。有人检查过排气口吗?”
“是的。”瓦尔德曼说,“这些炉子足够大,但是其中三个被钉子钉上封起来了,用不了。房子后面的那个钉子松了,没封上,但是气量表就在里面,没人过得去。”
雷德尔爬上爬梯,把暗门关好放在壁橱底上。“还有这块地板,”他说,“好几次放下来都是皱巴巴的,很少能平平整整的。”
他在地毯的一小片上揩去手上的灰尘,两人走出壁橱,关上门。他们走进会客室,看到证物鉴别科的人忙得团团转。
“指纹说明不了什么。”警督说,一根手指摸索着下颚边缘刮得干干净净的胡须。“除非我们找到清晰的印记。比如门上,或是窗子上留下的什么东西。即使这样也不能完全证明凶手是他。不管怎么说毕竟贝提格鲁住在那儿。那可是他的房子。”
“我很想知道是谁报警说听到了枪声。”雷德尔说。
“就是贝提格鲁。还有谁会这么做?”瓦尔德曼一直摩挲着下巴。他的双眼阴郁沉闷,好像没睡醒似的。“我觉得不是自杀。我见过很多自杀案件,但从没见过自杀者把子弹射穿自己的心脏,距离不少于三英尺,而且看起来很有可能是四五英尺。”
雷德尔点点头,看着脚下的地板炉。炉子的栅板很大,一部分在地板上,一部分嵌进墙里。
“但如果是自杀,”瓦尔德曼接着说,“案发现场锁得严严实实的——除了其中一扇窗有游手好闲的人打开溜了进去,我们到的时候甚至还有一个男的待在里面。大门不仅锁上了,还额外用一个没有连着门锁的弹簧锁闩上了。每一扇窗也都锁上了,另外的一扇门,房子后面连着早餐厅的那扇门,早餐厅的那面也有弹簧锁,从早餐厅里面根本打不开,门的另一边也上了弹簧锁,从里面也开不了。所有的物证都证明枪响的时候,贝提格鲁根本进不去这些房间。”
“只是到目前为止。”雷德尔说。
“当然,只是到目前为止。但是有人听到了枪声,有人报了警。却没有任何一个邻居听到。”
“这只是他们的说法。”雷德尔说。
“可我们发现尸体之后,他们为什么还要撒谎呢?没发现尸体的话还情有可原,或许只是不想牵连到自己。你可以说无论是谁听到枪声,都不想作为凶杀案的证人接受讯问,或是出庭作证。有的人不想这么做,确实是这样。但是比起他们听到了声音,要是他们什么都没听到的话——或者说他们以为他们什么都没听到,他们的麻烦会更多,因为调查人员会不断地逼迫他们回想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忘记的事情。你知道那通常很有效。”
雷德尔说:“我们再回去贝提格鲁的房子看看。”他看着自己的搭档,眼神看起来十分警惕,略有些得意洋洋,就好像有了什么想法一样。
“我们不得不怀疑他,”瓦尔德曼说。“我们必须得怀疑死者的丈夫。他一定知道自己的妻子和这位波特·格林关系暧昧。贝提格鲁没出远门,邮差今早看到他了。他在枪响之前或是之后就离开了。如果他在枪响之前离开的话,他是清白的。如果他枪响之后离开的话,他也可能根本没有听到枪响。但我认为他听到了枪响,因为他犯案下手的机会比别人大得多。而且要是真是他下的手,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雷德尔眉头一紧。“凶手通常不会这么明目张胆,是吗?不。你会说他曾经试着进入房间,发现要是不打破门窗的话根本无法进去,然后打电话报警。但是这个男的就住在案发的那座房子里,他的妻子和房客偷情。要么他是个无动于衷的冷血动物,根本没有一点儿……”
“事情已经发生了。”瓦尔德曼插了一句。
“……或者说他受到了侮辱,内心非常凶残。当他听到枪声的时候,他就想恨不得是他自己开的枪。而且他也知道我们也会和他有同样的想法。于是他跑出房子,从公用电话里打电话报警,然后逃之夭夭。等他回到家的时候,他会装出一副非常震惊的模样。”
瓦尔德曼点点头。“但是在我们有机会抓住他之前,这没有任何意义。没人看到他离开房子纯属巧合。没人报警说听到枪声也是纯属巧合。他不能信赖任何一种说法,因此他也不能假装自己不知道。如果真是自杀,那么按我的推断,他既没有听到枪声也没有报警。他要么在此之前离开,要么在此之后离开,对于有人死在他的房子里这件事,他也毫不知情。”
“所以你还是觉得不是自杀,”雷德尔说,“那他得离开这房子并锁上房门。好吧。你觉得他是怎么做到的?”
“是的。怎么做到的?”
“地板炉。炉子也为大厅供热。你难道没注意到吗?”雷德尔胜券在握地问道。
瓦尔德曼的目光落在地板炉上,随后又盯着雷德尔。“他大概有多高?”他问。
“有个兄弟看了看楼上他的衣服。身高5.1英尺,体重160磅,穿八号半的鞋子,三十八号的衬衫,三十九号的外套。其实很小。直栅板后面的那一件就挂在竿子上。我们会把它印下来,然后拿去检测。”
“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马克?”
“你心里很清楚,警督。如果这是谋杀,凶手肯定得逃出房间。密室谋杀案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从来就没发生过。”
瓦尔德曼叹了口气,看着鸡尾酒桌旁边地毯上的污渍。
“我想也不可能,”他说,“但我们就连一件也没碰上,似乎有些可惜。”
2:44,乔·贝提格鲁在好莱坞墓园一个静谧的角落沿着一条小路朝前走着。也不是说四下完全一片寂静。但这是个偏远、被人遗落的角落。草坪葱翠、一片阴凉。路边有个小小的石凳。
他坐在石凳上,看着对面雕着天使图样的大理石纪念碑。看起来宏伟壮丽。他能看出上面的题字曾经是金色的。他看着上面的名字。时间久远,仿佛回到过去失落的繁华,那时候活跃在闪闪发光的大荧幕上的明星过着犹如东方古国哈里发一般的生活,一辈子锦衣玉食,最后寿终正寝。对于一个一度名扬四海的人来说,这算是个简单朴素的地方。不像是河对面远处的那些勉强拼凑起来的奢华建筑。
很久以前,在一个迷失的肮脏世界。浴缸里的杜松子酒,聚众斗殴,百分之十的计算证据金,每个人理所当然地疯狂享乐的派对。剧场里的雪茄烟雾。那时候每个人都时兴抽雪茄。剧院底层楼厅的包厢里总是笼罩着厚厚的雪茄烟雾。演员穿过舞台,吸着雪茄形成的烟气。他在空中骑着一辆自行车摇摇欲坠,车轮看上去就像西瓜一样,即使这个时候他也能闻到雪茄的烟气。
乔·梅雷迪斯是骑自行车的小丑演员。也很好,但永远上不了报纸头条——这种表演没办法登上头版——但跟特技演员相比又差着十万八千里。一个单人表演。这行里最好的差事之一。看起来很容易,不是吗?有空的时候你也能试试,看看有多容易——
15英尺高,后颈落地,舞台地板硬邦邦的,轻柔的弯起身子朝着脚,头上还戴着帽子,嘴唇画得又大又红,嘴角叼着一根点着了的雪茄,有9英寸长。
他心里猜想,要是他现在试着这么做,会发生什么事。很可能会折断四根肋骨,外加肺穿孔。
有人沿着小路走来。是一个年轻气盛、长相凶狠的男孩。这些男孩一年四季无论什么天气都不穿外套。年龄大概是20或21,黑色的头发乱糟糟的,不是很干净,黑色的眼镜又细又平,皮肤是深橄榄色的,衬衫没有扣好,露出硬邦邦的、还没长毛的胸膛。
他走到石凳前停下,眼睛飞快地扫了乔·贝提格鲁一眼。
“有火柴吗?”
乔·贝提格鲁站了起来。是该回家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火柴盒,然后递了出去。
“多谢。”男孩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根散开的香烟,慢慢地点上火,眼睛上下打量着。他用左手把火柴盒还回去时,转身朝后面飞快地瞥了一眼。乔·贝提格鲁伸出手接过火柴。男孩迅速地把右手伸进衬衫,掏出一把枪。
“拿出你的钱包来,傻瓜,声音小……”
乔·贝提格鲁一脚踢在他的腹股沟上。男孩弯着身子,开始冒汗。他没出一点儿声。他手里依然握着枪,但没有瞄准。算是个硬气的男孩。乔·贝提格鲁朝前迈了一步,把枪从男孩手里踢开,趁男孩行动之前抓住了枪。
男孩现在大口喘着粗气。他看上去情况很不妙。乔·贝提格鲁感到有点难过。他可以开口说话,想说什么就爱说什么,当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世界上充满了桀骜不驯的孩子。这是他们的世界,波特·格林的世界。
现在该回家了。他沿着阳光笼罩的小路走去,没有回头看。
当他看到整齐排列的绿色垃圾箱时,他把那把枪扔了进去。那个时候他回头看了看,视线所及之中没有男孩的影子。大概飞快地逃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大声呻吟。或许是跑走了。如果你杀了一个人之后,你会跑去哪儿?无处可去。你只能回家。逃跑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需要你仔细思考、认真准备。需要时间、金钱还有衣物。
他的腿隐隐作痛,感觉到筋疲力尽。但他现在可以买杯咖啡,然后坐公共汽车回家。他本应该再等一等,再想一想的。这都是奥古斯都·宾格教授的错。他使一切都变得轻而易举,就像是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一条捷径。你走上这条捷径,然后你发现这条捷径没有通向任何地方,它的尽头是个院子,里面有恶狗咆哮。因此,如果你动作迅速又碰巧走运,你能够击中恶狗,然后原路返回。
他的手伸进口袋里,手指碰到了宾格教授的那包产品——已经有点皱巴巴的,有些还溢出来了,但还能用,如果他还能想出怎么用的话,不过现在看来这是不可能了。
宾格教授真是太坏了,名片上居然没有真实的地址。乔·贝提格鲁很想去登门拜访,然后狠狠地扭断他的脖子。宾格教授那样的人会祸害人间,荼毒世界。比100个波特·格林还要坏。
但一个像宾格教授这么狡猾老练的人可能早就提前预见到了这一切。即使他真的有个办公室,他也不会让你发现,除非他本人想见你。
乔·贝提格鲁朝前走去。
瓦尔德曼警督看到了乔·贝提格鲁,在三座房子以外的距离就认出了他,那时候乔甚至还没有走上人行道。他看起来跟瓦尔德曼想象的一模一样,瘦削的脸庞,整齐的灰色外套,走路时不慌不忙、从容镇定。体重、身形适中。
“好吧,”他说着从窗边的椅子里站起来,“别太狠,马克。慢慢地试探他。”
他们已经让人把警车停到了街角。街上再度安静下来了,看来没发生什么耸人听闻的事。乔·贝提格鲁转到人行道上朝走廊走去,走到一半停了下来,跨了一步到草坪上,拿出一把小折刀。他弯下腰,把草坪表皮下的一株蒲公英割了下来。割好之后,他小心地合起小刀,放回口袋里。他把蒲公英丢到房子的角落,这样别人就看不到了。
“我还不信了,”雷德尔严厉地低语道。“这家伙今天想惹毛所有的人。”
“他在看窗户,”瓦尔德曼说着,退回到阴影中,速度不是很快。现在房间里的灯都关了,收音机的声音也静下来很长时间了。乔·贝提格鲁站在草坪上,抬头看了看正对着他的那扇打破的窗户。他稍微加快了脚步,走向走廊,然后停了下来。他伸出手拉着纱窗,发现纱窗已经松开。他放开纱窗,直起身子,脸上有种怪异的表情,然后迅速地转身朝门口走去。
他走到门前,门开了。瓦尔德曼站在里面,严肃地看着外面。
“我想您一定是贝提格鲁先生。”他礼貌地说道。
“是的,我是贝提格鲁,”他看到的是一张瘦削的、毫无表情的脸。“您是谁?”
“我是警察,贝提格鲁先生。我叫瓦尔德曼,瓦尔德曼警督。请您进来吧。”
“警察?有人闯进来了吗?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