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欢抬头看向天空,一群鸽子应声飞过,一到冬天,天就黑得特别早。

  混在下课的人群里,她无意识地行走。淹没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会有一种格外安心的感觉,可以轻易地藏住自己,然后任情绪流泄。

  她掏出口袋里的电话,翻到已接电话的那页,那个熟悉号码的日期,显示在很多天前。

  最后三位,512。

  勿要爱。

  明明知道他是绝对不会以中文来理解,她却偏偏认定了这个意思。

  手指轻轻放在拨打键上,她望着脚下的水泥格,走到十字路口。如果是偶数,她就打给他。

  数到二十五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

  “你在干什么?”他问,语气轻淡得似乎他只是刚刚离开了一会儿。

  她怔怔地看着他。

  黑色大衣,黑色西裤,利落的短发,棕色的眼睛,冷峻的表情。

  是他,没错。

  可是,为何这一刻她竟有历尽几世方重逢的沧桑感?

  如果离开,为何又要回头?

  其实,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忘记这个人,不用在某个瞬间,想起他淡定的笑容,想起他温暖的怀抱,想起他促狭的玩笑,想起他在她耳边轻轻地唤她宝贝。

  她想很拽地对他说句“我不记得你了”,然后擦身而过。

  可是,双手却不受控制地插进他的大衣口袋里。

  “好冷。”她轻轻开口,把脸贴在他的胸口,熟悉的淡淡烟草味,让她眼里微酸。

  她靠进他怀里的那一刹,温柔的触感让叶听风心中一悸。

  他的手伸进口袋握住了她,果然很凉。

  “为什么不戴手套?”他蹙眉,一路走来,看见那些女生都戴着各式各样的手套。

  “总是丢,”她撅嘴,“买了好多,最后都找不到了。”

  “改天送你一箱。”他撇嘴浅笑。

  “不。”她娇俏地一笑,手在口袋里蜷在他的掌心,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我喜欢这副手套。”

  他的眼里眸光一闪,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少见的撒娇。

  “谢谢你寄来的礼物。”她真诚地说,“我真的没想到你会……”

  “会什么?”他勾起嘴角,笑容促狭。

  “会记得……”她局促回答,声音却越来越弱。

  “记得什么?”他不肯轻易饶她。

  她涨红了脸,表情窘迫,咬了咬唇,终是说出口,“我。”

  他微微一笑,棕眸深如海,“我说过,你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

  他的目光太过炙热,她低下头,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甜。

  “接下来没课了?”他问,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嗯,”她点头,依依不舍地把另一只手自他口袋掏出来,“明天开始放圣诞假了。”

  “跟我去趟伦敦吧,我义父生日。”

  她惊讶地望着他,本想开口问为什么带她,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吞了下去。

  “好。”她安静地回答。

  他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很满意她的柔顺。

  “明天就走。”

  “这么快?”她一愣,“那我回去收拾行李。”

  “不用,那儿什么都有,缺什么买就是了,”他笑着看她,眸色渐深,“今晚去我那。”

  她的脸更烫了,低着头不看他。

  伦敦华埠。

  冷欢看着牌坊上四个金漆大字,转头忍不住央求:“下去走走。”

  他点头,吩咐了一下司机,下车牵着她步行。

  伦肆遥临英帝苑,敦谊克绍汉天威。

  她望着两边的对联满意地赞道:“还是觉得后面一句大气。”

  他淡笑道:“爱国主义泛滥。”

  “我有大中国情结。”她不肯相让。

  唐人街格外热闹,行人摩肩接踵。

  冷欢好奇地看着旁边的饭店,一一念过去。

  金龙轩、翠亨屯、梁山好汉……冷欢不由得眉开眼笑,“就只有中华美食能弄出这么多名堂,八大菜系还没凑全就这么大阵仗,不像鬼佬,千百年都面包、牛奶,都不知进化。”

  她回头看见某人脸上似乎有些挂不住,随即想起他有一半的蛮夷血统,便尴尬地一笑,凑过去挂在他胳膊上。

  “别乱跑。”他轻斥,“走散了怎么办?”

  “我会一直站在这里等你。”她哀怨地说,“一直等一直等。”

  “我不来找你,你等有什么用?”

  她扁嘴,半真半假地嗔怪道:“枉我对你一片痴心。”

  “哦,痴心?”他笑,“在哪里?让我看看。”

  说着,手便往她领口探去。

  “喂!”她慌忙避开他的魔爪,正要数落,旁边有人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句“叶先生”。

  她转过头,看见几个人站在身前,对叶听风鞠躬。

  他淡然颔首道:“走吧。”

  冷欢规规矩矩地跟着他走,到了街尽头拐进一个巷子,里面居然别有洞天。

  古香古色的宅院,雕栏玉砌,水榭楼台,却是江南水乡之色,苏州园林之风。

  直到看见回廊里有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拿着酒杯相谈甚欢,冷欢才知这一切不是幻觉。

  看来这院子里住的是念旧之人。

  刚跨进大厅,便有人迎了上来,“听风回来啦。”

  眼前是个温婉如玉的女子,虽年过半百却眉清目秀,微笑似春风拂面,不失精致的容颜可窥昔时绝代风华。

  “郑姨。”叶听风难得地温暖一笑。

  “你走了几个月,我就觉得跟好几年似的,你义父也是,他嘴上不说,心里是很挂念你的。”

  她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冷欢身上,顿时笑逐颜开,“还知道带个人回来,长进了。”

  冷欢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却上前拉住冷欢的手,转身对叶听风道:“你快去,他在书房等你。”

  叶听风淡笑着看了她们一眼,转身离开。

  冷欢郁闷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微恼—她还云里雾里呢,他居然扔下她不管。

  硬着头皮,她向那个女人微笑点头道:“郑姨你好,我叫冷欢。”

  郑姨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小姐姓冷?”

  “嗯。”冷欢点头。

  郑姨随即微笑道:“这一冷一热的,名字倒是别有味道。大概冷小姐本人也是耐人寻味,才会让那个眼高于顶的孩子另眼相看。”

  冷欢听见她对叶听风的形容,不由得失笑道:“郑姨叫我小欢就好。”

  “我叫郑闲歌。”郑姨边回答边带她往二楼走。

  “咦!”冷欢惊讶地轻叹,“郑姨的名字与老先生的真是凑巧—独酌劝孤影,闲歌面芳林。”

  之前听叶听风提到,他本姓陆,老先生叫叶独酌,他便随了他姓,以报答他养育栽培之恩。

  郑姨一怔,面露欣赏,“倒是好多年没遇到能发现这巧合之处的人了,在这地方,国学本就难以发展,当今的年轻华人,都是洋派作风,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实在难得。”

  冷欢笑道:“我幼时被父亲逼着读诗练字,后来居然也就成了自己的喜好,不过也只是皮毛而已。”

  上了二楼,迎面的墙上挂了一副字。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冷欢忍不住赞叹:“飘若浮云,矫若惊龙,这行书的功夫绝非一般。”

  郑姨不由得微笑道:“这是二爷的字。”

  见冷欢疑惑,她解释道:“独酌家中排老二,出来闯荡后大家就一直都称他二爷,连我自己也叫惯了,改不过来。”

  冷欢点头,跟着她继续往前走。

  进了一个房间,冷欢环视四周,房内布置得清静幽雅,却又不失大气。

  “这是我和二爷的房间。”郑姨笑着看她,从衣橱里拿出一件衣服来,“一会儿有晚宴,听风把你交给我,定是要我帮你打扮打扮。你看这件旗袍可好?”

  冷欢这才仔细打量她手中的衣服,月白色的旗袍,袖口和襟口都绣着粉紫的梅花,格外优雅秀气。

  她微笑点头道:“真是好看,比那些老外的晚装不知漂亮上多少倍,有劳郑姨费心了。”

  “客气话。”郑姨笑着摇头,“不过是旧物而已,当初二爷送给我的六十岁生日礼物。”

  “郑姨已过六十了吗?”冷欢又是一惊,不置信地望着眼前姣好的容颜。

  郑姨微笑道:“我今年六十八,二爷都八十了。”

  冷欢惊叹:“真是看不出来。”她将手中的旗袍推回,“这么多年您还将它保存得崭新如初,定是极为珍贵的,我不能穿。”

  郑姨笑道:“我是最喜爱这件,可是这几年养得太好,穿上了难受得紧,放着又可惜,我看你比我清瘦一些,正能穿。你要是再推辞,我可就生气了。”

  冷欢拗不过她,只好换上,郑姨又从桌上的锦盒里拿出一对耳环替她戴上,白嫩的耳垂上,两颗珍珠莹润夺目,发出柔和的光。

  “宝髻松松绾就,铅华淡淡妆成。”郑姨看着镜中的她忍不住轻叹,“听风真是寻着了个宝,一看就想让人掬在手心里疼。”

  冷欢看着镜中的自己,双颊微红,她真能成为他手心里的宝吗?

  站在楼梯转角,叶听风正与一干人应酬。在人群中,他永远是最亮眼的—伟岸的身形,俊逸的面容,浑然天成的王者气势。

  “听风。”她轻唤,水眸眼波流转,成功地赢来众人的目光。

  月白色的旗袍,随意却不失精致的发髻,有些迷蒙的双眸,她似一株开得幽雅的冬梅,散发出清冷却撩人心弦的香气。

  他怔了几秒钟,静静地看着灯火辉煌里的她,眼里有讶异、惊艳及……恼怒。

  他又怎么了?冷欢有些不解。

  他向她走来,搂过她腰的那刻,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我应该把你藏在家里。”

  冷欢的脸一烫,他却已撇过头,神色自若地望着人群,只是嘴边有丝淡淡的笑意。

第十一章 他的出现从来就不单纯

  大厅正中,有一位身着旧式长袍的老人,一眼望去,十分儒雅。

  叶听风领着她走过去,叫了一声 “爸”。

  老人和正在交谈的几个老外打了声招呼,便转身看向他们。

  冷欢瞥了一眼正客气离开的那几人,个个有头有脸,是常在媒体上出现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