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近了,才发现眼前的老人看似温文,却目光锋利,不怒自威。

  冷欢不卑不亢地对上他的视线,微笑着向他伸出手,“老先生好,我叫冷欢。”

  叶独酌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后一笑同她握手,“冷小姐好。”

  冷欢听出他有些口音,“老先生是上海人?”

  叶独酌爽朗一笑道:“四八年辽沈一役国军大败,上海也是人心惶惶,我当时还是个穷学生,却被误抓进军队,后来跟随着汤恩伯的部队弃上海,退厦门,去了台湾,自己又辗转至英国。我的确是上海人,如今乡音无改鬓毛衰,却还未曾回去过,冷小姐又是如何知晓的?”

  冷欢回答:“我母亲是上海人,老先生说话和她有相似之处。”

  “这么说来,我们也算半个老乡。”叶独酌笑道,“宴席开始了,你随听风坐我们旁边。”

  冷欢说了声谢谢,抬头看了一眼叶听风,他正看着她,表情深沉,却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晚宴开席,菜色是中西合璧,大厅也是富丽堂皇,宾客满座。

  郑姨硬是拉着冷欢坐她身边,盛情难却,冷欢便随了她,坐下才发现叶听风正好在她对面望着她,目光灼热,想起他方才的话,她脸一烫,低头避开他的视线。

  一顿饭下来,不少人走来敬酒恭贺,叶听风身为义子,也少不了替叶独酌应酬。倒是冷欢,一直安安静静地吃饭,听他们交谈,有时附和地一笑,不张扬也不腼腆,乖巧得恰到好处。

  “冷小姐歌唱得不错吧?”郑姨替她布菜,笑着低声问她。

  冷欢一愣,以为是叶听风跟她说了什么,于是诚实地回答:“大学时有在乐队唱,不过水平也就一般。”

  “那你知道《花好月圆》吗?”她又问。

  冷欢笑道:“可是红遍上海滩的那首?”

  “正是。”郑姨笑着指指厅正中放着的一把琵琶,“一会儿我抚弦,你唱曲可好?就当给二爷助兴。”

  冷欢此时才知骑虎难下,只好忐忑地应了下来。

  两人一走上场,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冷欢有些紧张,但此时不知谁竟把灯关了,只留着一盏水晶灯莹莹地照着她们,她这才平缓下来。

  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范烟桥的词,本就迤逦动人,软润小调配着琵琶声声,更是高山流水,相得益彰。

  一个淡雅脱俗、嫣然浅笑,妩媚中藏着一点叩人心扉的羞怯;一个是风姿绰约、温润娴静,素手轻拢便成珠玉之声。

  各有千秋的两人,都着旧式旗袍,发髻如云,一曲终了,竟都是福了一福,一时间,让人觉得仿佛错置时空。

  叶独酌领先拊掌而笑:“这靡靡之音,哪里也比不了上海滩十里洋场,如今旧曲新唱,叶某实在有福,冷小姐,谢谢你了。”

  郑姨笑道:“二爷只听一曲就满足了?小欢不只会唱,笔墨的功夫也是了得的。”

  冷欢唱完一路走回座位,已引得不少注目,此时更成了全场焦点。

  她望着郑姨的笑脸,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之前跟她提起自己有习书法,却未深谈,不想她此刻又会起这个头。

  箭在弦上,却又瞥见某人悠然自得看好戏的神情,心里被一激,便开口道:“老先生可否借我文房四宝?”

  叶独酌招招手,便有一人捧着笔墨、纸砚过来。

  铺开宣纸,冷欢沉思了片刻,便蘸墨挥毫,一气呵成。

  叶独酌看了一下她写的字,不由得大赞道:“好一个长寿福!借康熙之笔,却自成风骨,小小年纪,实在不易。”

  冷欢谦虚地笑了一下,手心却出了一层薄汗。年少时游恭王府,看见天下第一福便痴迷得紧,自己练了一年,本来只是好胜之心作祟,却不知今日派上了用场。之前看了院子里几帖字,知道眼前这老人书法功夫是极厉害的,能让他称赞,也算过了这关。

  正在庆幸,叶独酌却端了酒杯看向她,“冷小姐,后生可畏,叶某谢过你的礼物。”

  冷欢此时已稍稍宽心,语气也轻松起来,“小欢虽不胜酒量,但老先生若不介意,我就陪您喝杯白酒,洋酒虽应细品,但历来中华英杰,浅酌非豪情,要的是畅快淋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叶独酌大笑道:“好!好!叶某就和你干了这一杯!”

  冷欢一口气灌下手中的酒,顿时觉得胃里火辣辣的,脸上也烫起来,她看了一眼叶听风,他正冲她笑着,微带嘲弄。

  她不由得一恼,自己还不是被逼的,只好硬着头皮给他撑场面。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叶独酌看着她,目光如炬,“冷小姐,叶某今天就允你一诺如何?来日你若有事相求,只要力所能及,我必办到。”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就连叶听风心里也是一震。

  能让义父夸奖的人本来就少之又少,更别说能得他一诺。

  他看着对面的冷欢—那个女人仿佛完全没有发觉自己获了多大的殊荣,只是甜甜一笑,说了声谢谢。

  她已转过头来,微笑着看向他。今晚从一开始,她就不停地在给他制造惊喜,站在楼梯上让他瞬间心动的身影,在台上轻唱时无比娇媚的风姿,落笔挥毫时的自信,与义父谈笑风生却知进退的豪爽—不得不说,她总是能在不经意间散发耀眼的光芒。

  可纵使受人瞩目,她的目光却始终都是追随他的。无论是她局促不安,还是得心应手的时候,她总是期待着他的鼓励,他的赞赏,仿佛别人的喜恶她从不计较,她只在乎他的看法。

  这个发现让他无比满足,却又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他,而且只有他。

  “都这么晚了,怎么还喝凉茶?”郑闲歌从叶独酌手里拿过杯子,微微蹙眉,“还是我中午泡的茶,你也不顾惜点自己的身子。”

  叶独酌微笑,揽过她同坐在沙发上,“郑四小姐泡的茶,能喝上就是莫大荣幸,怎么舍得浪费?”

  郑闲歌一笑,神态却未见松缓,“听风今天可有跟你提起那女孩的身份?”

  叶独酌点头道:“他告诉我之前,我就已经派人查过了。”

  “真的是那冷涛的女儿?”

  看见叶独酌默认,郑闲歌不禁叹了口气道:“我有些担心,听风的心结一天不解,他们之间怕是少不了几番波折磨难的,说起来,我倒是很喜欢那孩子。”

  叶独酌淡淡道:“我看见你让她穿了那身旗袍,就知道你的意思了,后来那些试验,也是顺水推舟。不过那女孩确实出色,那份神态气势,倒像足了你当年。”

  “不晓得为什么,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年轻人的事,你急也没用。”叶独酌握住她的手,“我们只能尽力而为,关键还是得看他们自己。”

  到底是伦敦,晚上的摄政街车水马龙、灯火辉煌。

  冷欢透过车窗看着商店橱窗上各式各样的圣诞节装饰,转头冲叶听风撒娇地一笑。

  他一怔,随即让司机停车。

  夜风有些冷,他皱眉道:“你喝了酒,身上还热着,不怕下来着凉?”

  冷欢摇头,身子却凑近了他,手很自觉地放在他口袋里。

  于是迎着街一起往前走。

  “义父和郑姨都很喜欢你。”他忽然开口,目光深沉。

  “你是嫉妒我?”冷欢得意地一笑。

  “哼。”他鼻中轻嗤,“你是我的人,他们夸你和夸我有什么区别?”

  你是我的人。

  笑意忍不住偷偷爬上嘴角,她轻骂道:“厚脸皮。”

  “咦,那边有人发气球。”她指着前方,孩子般地兴奋,话音未落便跑了过去。

  粉紫粉红的心形气球在霓虹灯下闪耀着晶莹剔透的光芒,美得梦幻。

  她拿着了一个,爱不释手,转身要献宝,却一下僵在原地。

  人潮汹涌,哪里有他的身影?

  心忽然一慌,她的目光焦急地在人群里穿梭,却发现这么多面容、这么多背影,竟没有一个像他。

  那个前一刻还给她温暖体温的人,此时却消失在空气里,再也寻不着。

  她茫然地站在街头,像个迷失的孩子,孤单无助。

  这么久以来,都是一个人在路上,从来不知道害怕,也从来不敢害怕,什么时候,自己竟变得如此脆弱?

  原来在她决定停在枝头栖息的时候,就失去再次飞起来的勇气。

  恍惚中她坐在橱窗边,开始想起和他的点点滴滴:寒夜里他陪她跳的那支舞。

  无措时他教她调的那杯酒。

  给她包扎手指的那块丝帕。

  残留他气息的那件毛衣。

  雨夜为她撑起的那把伞。

  飞到她耳朵上的那只鹰。

  清晨温热的豆浆油条。

  在她挨打时挡在身前的伟岸背影。

  多少个夜里紧拥的怀抱……

  然后才发现,自己已对他那么依赖。

  不是没有尝试过去抗拒,不是没有努力地去淡忘,为何想起他时,心里竟明媚得一塌糊涂?

  秋水本无波,

  遽而生涟漪。

  涟漪有代谢,

  深情无休止。

  她低头,轻轻地笑起来,泪眼朦胧。

  要怎么说爱,又要怎么说再见?

  “起来。”淡淡的声音在头顶清晰地响起。

  她抬起头,看见他站在眼前正望着她,一时间,周围的一切都成了静止的背景,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他与她两人。

  我会一直站在这等你,一直等一直等。

  我不来找你,你等有什么用?

  原来他对她,亦不曾忍心。

  她站起来,双手环住他的腰,紧紧地。

  “你怎么可以把我弄丢?”她抗议,声音里满是委屈。

  “谁让你乱跑,”他托起她的脸,“一个人坐在那,在想什么?”

  “你。”

  俊颜在一瞬间闪过错愕,他的眸色忽暗。

  “想你会不会走,会不会来,会不会就从此消失。”她叹了口气,浸在雾气里的黑眸深深地望着他,“怎么办?我好像离不开你了。”

  他一怔,沉默地看着她刻意的微笑。每当那张小脸露出故作坚强的表情时,他就会害怕心底那种好像要融化了的感觉。

  他的无言让她渐渐地慌了起来,她低头退出他的怀抱,挽着他的手臂往前走。

  对街霓虹闪烁,站在十字路口,她的视线一片模糊,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天际厚重的云朵释出了积聚已久的泪,细薄的雪花飘了下来,落在她身上,加深了那分冷意。

  忽然间,泪水一颗颗地掉了下来,和着雪花,一起打湿了地面。

  “下雪了呢,我们快点回家。”她望着前方问他,不曾转头,“往哪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