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81”日语可读做“pa-i”,此处茧美取其近似音的“oppai”,为女性胸部的俗称。

一般要是哪个男性如此大剌剌地连喊“咪咪”,下场肯定是招来众人的白眼加苦笑。然而,换成出自大只女茧美口中,不可思议地,我甚至觉得那恍若某新种生物的叫声。

“你的一彦小朋友比较喜欢我的咪咪,而不是你的啦。”茧美居然还不停嘴。

我登时傻眼,目光无意识地移向雄踞身旁的茧美胸部。“喂喂喂,一彦小朋友,怎么直盯着我的咪咪?是不是打算和平常一样扑上来紧咬不放?”听得我又是一惊,茧美大概纯粹是很想描述“紧咬不放”的情景吧。在我的想象里,那就如同抓着两颗巨大的桃子,一口咬上的同时便使劲甩头撕扯。然而,那怎么瞧都只像某不明生物以脸孔硬生生将某不明食物挤碎罢了。

“我从没意识到你的胸部。”

我坦言道。打和茧美开始过着同进同出的日子,正确地讲,是自她开始监视我的两个半月来,我不曾以“性”的角度看待茧美,也不曾在意过她胸部的尺寸。何况,她身躯如此庞大,要说是长了手脚的乳房也不奇怪。总之,我不曾仔细观察她的肉体。

“不必害羞。你想要的话,我们就当场亲热一下如何?我无所谓。”茧美的大圆脸倏地凑到我面前,我立刻稍稍后仰避开。她身上没有香味,也没有任何怪异的味道。

我没搭理她,默默瞄向神田那美子。她的表情冻结般僵硬,眼眶含泪。凝望着她,我深刻感受到,没错,此时此刻,神田那美子流露的不会是愤怒,而是悲伤。

“一彦君没消没息的两个半月里,其实发生了许多事。”我晓得她正勉强自己面带微笑,不禁感到心如刀割,而风不断咻咻钻过伤口而去。不知怎地,她抚着胸前,我很少见她这样。

“哦,你是和新的男人交往了吗?”茧美胡乱猜测着,似乎十分开心,还一脸满足地盘起胳膊说:“果然,像你这种一板一眼的人,只要一点小感动,马上就跟着男人走。你一定是爱上突然从你们税务师事务所冒出来的某个家伙,对吧?”

神田那美子转向茧美,垂下眉流露抱歉的神情,彷佛为没能响应对方的期待感到相当过意不去。“不,我没交新男友。不是那种事,简单讲就是……”

“简单讲就是啥?”我重复着她的话,一股不安涌上心头。泪水盈眶的她,语气不管再开朗,显然是在勉强自己。我有不好的预感,而这句“简单讲就是……”,也像即将公布算式解答的开场白。我的脑中浮现“她的眼泪+开朗的声音=“,而答案会是什么?直觉告诉我“她的眼泪+开朗的声音≠好消息”。

“我啊,搞不好得了癌症。乳癌。”

终于明白她的手为何会抚上胸口,我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思考。整栋屋子彷佛瞬间冻结,室内倾斜、天花板变形,像有谁伸出巨手从外部将我周围的世界一掌捏毁,时间骤然停止。

当下突然有种错觉,凝望神田那美子的我,身边无垠的漫长时光正不断流逝。

而划破这片死寂的,自然是茧美。“喂喂喂,真的假的?简直是晴天霹历。”她吵吵闹闹地边喊边拍手,接着朝我肩头一挥,我招架不住倏地倒下。两个半月来,她不时会像这样打我一下,我不禁担心,搭上“那辆巴士”前,我的肉体便会支离破碎。“这女人会不会太背?让你甩了又得癌症。相较之下,上次那个车被撞凹、对方还肇事逃逸的女人,根本不算啥。”

我哑口注视着神田那美子。虽然试图思考,话语却在脑中纷飞,而我一直无法顺利捕捉只字片言。

“乳癌……怎么会?”我好不容易发出声音。

茧美抢着回答,“欸,人体原本就存在可能变成癌细胞的物质,不小心照顾,迟早会癌化,你没听过这理论吗?看是死于癌症,还是在癌症病发前死于其他原因,反正不出以上两种。一彦小朋友,你和她交往时没摸过人家的胸部喔?没搓过也没揉过?从未发现硬块之类的东西吗?”

“所以……”我开口:“所以,我才很难相信啊。”

我早晓得神田那美子的胸部有硬块,刚摸到时就担心会是乳癌,马上劝她:“去检查一下吧。”

“对不起,一彦君,我对你说谎。”神田那美子轻拭眼角,“你很早便提醒我要注意,让你那么替我担心,我却没去成。”

我惊讶得张大嘴,脑中茫然一片。记得她当时笑着跟我报告:“我做完乳房检查了,医师说很正常。那好像叫脂肪块?反正就是类似的东西。”她还语带玩笑:“只要常常摸,揉散就好。”单纯的我一听便放下心,再也没留意她胸部的硬块。

“为什么?”我只挤得出这句话。

“废话,当然是害怕啊。还用问吗?”茧美大声应道,口水四处飞溅,“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会害怕知道检查结果而不敢去医院,总要拖到来不及救才甘心。”

“确定是癌症吗?”茧美的话我只当没听见,径自问神田那美子。

“还没。”她摇摇头,“现下在等精密检查的报告,所以不是百分之百确定。”

“八成是恶性的。”茧美的语气里,有股足以实现不幸预感的强势。

然而,我依旧充耳不闻。对可能罹癌而恐惧不已的人,竟说出这么过分的话,一般情况下,在场的人都会勃然大怒,并要茧美道歉吧?冒出如此欠骂的发言,当然该狠狠骂她一顿。但是,与茧美相处愈久,愈觉得骂她根本毫无意义。即使气到抓住她破口大吼,她受到打击的可能性也非常低,因为她精神及肉体的构造皆异于常人。而且,她这种伤害他人内心的举动,基本上已无关道德善恶。好比一大群蚂蚁袭击一只青蛙,把牠肢解运回巢里当粮食,看在我们眼里会觉得残忍,但站在蚂蚁的立场,这只是“生存的必需”。又好比遭虎头蜂螫伤,严重时甚至会丧命,可是狠毒归狠毒,人们却无法指责虎头蜂。茧美那些令人不快的言行举止,也是同样的道理。不过坦白讲,若不强迫自己这么想,我的心脏实在撑不下去。

“那叫‘乳房摄影’①吗?”我抱着一丝希望问神田那美子。若她指的检查是这项,表示仍在乳癌筛检的早期阶段。

①乳房摄影(Mammography),利用低剂量的X光和高对比度、高解析底片将乳房做最好的显影,能侦测各种乳房肿瘤、囊肿等病灶,有助于早期发现乳癌,并降低其死亡率。

“不是,那个已经做过。”果然,她在否定对方的话语时,都会觉得过意不去。

“第一次是照超音波再触诊,而后医师便要我进一步检查。嗯,因为硬块很明显,详细确认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后呢?”

“第二次检查一样先照超音波,接着追加乳房摄影。一彦君,你晓得吗?照那个的时候会用力压迫乳房,实在不太好受。”

“呃,我不清楚详细过程。”

“当天就知道检查的结果,医师说我的乳房确实有点异状。也是啦,毕竟真的有怪东西。”

即便她是笑着讲这段话,我却完全笑不出来。听医师告知乳房摄影检查结果的她,绝对没办法轻松说出“也是啦”。她肯定非常不安、非常害怕,就和我小时候担心迟迟未归的母亲而不断开关门查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状态一模一样。我想让自己安心,于是逐一打开每扇门,试图寻找能拯救自己的东西,不料却什么都没有。紧紧闭上眼,为什么……为什么我那时没能陪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