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人啊……”星野一彦咏叹似地低喃:“挑到前女友父亲开的耳鼻喉科诊所看病,机率是万分之一……”

此时,隔壁病床传来拉开帘子的声响,像是护士的活泼女声问:“星野先生,觉得如何?还好吗?”紧接着是收拾医疗用具的窸窣声,“点滴打完了,我帮您拆下。”

星野一彦约莫已坐起身子。他先向护士道谢,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请问……医师有没有交代什么?”

护士回应:“没有。”

“噢,是嘛!”星野显然松一大口气,语气也轻快许多。护士见状,笑着补上一句:“医师只说,星野先生就是甩了我女儿的家伙。”神田那美子一听,再也忍俊不禁。躺着还突然爆笑,她连连呛咳,护士赶紧冲过来,拉开帘子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此刻,她初次与星野一彦照面。眼前的男子顶着有些乱翘的头发,眼睛与耳朵都很大,正一脸尴尬地俯视躺在病床上的神田那美子,那模样真的是糗到不行。只见他猛地低头行了一礼,神情瞬间变得严肃,泫然欲泣地垂着双眉,颤声开口:“可是我还不想死啊……”护士与神田那美子一同大笑。

“那个,该不是谎话吧?”神田那美子露出非常悲伤的神情。

我们在一栋旧分售公寓的一室。这是她叔父的房子,之前曾听她提及,叔父因为工作关系必须举家迁往非洲数年,期间便由她住进来代为看管。建筑外墙的颜色朴素,加上令人感到平静的氛围,和在税务师事务所认真上班的她,气质非常相配。

我们三人围着餐桌而坐。桌面收拾得非常整齐,置放其上的所有咖啡杯,把手都平行朝向右侧同一角度。

坐在我前方的神田那美子,将出生至今三十年来从未染过的乌黑秀发束在后颈一带。依她的希望,我们约在上午偏早的时间造访,没想到她仍周到地化了点淡妆。我有些意外,从前碰面时,她几乎都素着一张脸,且她的化妆技术不算好,这个妆明显不适合她,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痛。

“我们在耳鼻喉科初次相见时,你提到的前女友莫非就是这位?”神田那美子的视线飘向坐在我身旁的茧美,“所以,你们其实没分手?”

“为什么我会是啥蠢耳鼻喉科医师的女儿啊?”茧美以极度没品的语气,粗鲁地顶回去。

“当时我跟你谈起的前女友,并不是这位……茧美,而是另一个女孩,分手后就没见过面。嗯,茧美是不久前认识的。”

“不久前认识,就决定要结婚?”

“因为这两个月来我们几乎天天都混在一起呀。”茧美从外套口袋取出小盒子,拿出盒里的挖耳杓开始掏耳朵。由于茧美的体形巨大,也颇像一颗吹饱的气球。每次见状,我都忍不住想,这颗气球会不会被那根挖耳杓戳个洞,啪地一声破掉?

“两个月,等于一千四百四十个小时。”神田那美子立刻接口,应该是类似条件反射之类的吧,“换算成电影,就是七百二十部。仔细想想,你们一起看过七百二十部电影……”

“没错,我们的感情就是那么深厚。”茧美一脸得意地以鼻孔示人,“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我早有耳闻,没想到你心算真的超快。”

“我从小便很喜欢算数。因为按照步骤、规规矩矩来是我唯一的特长,所以一板一眼地计算、一步一步求出答案,就是我最大的乐趣。”即使面对体形与性格都异于常人的茧美,神田那美子依然诚恳地解释原委,正是出于那真挚的个性。“我这个人只会做一些不起眼的努力。”

“努力是吧。”茧美迅速伸进皮包内,我马上晓得她要拿什么出来。没错,字典。茧美啪啦啪啦翻到“ㄋ”的索引一带,嘀咕道:“果然,我的字典里没有‘努力’这一条目。”茧美说着将翻开的页面亮到神田那美子面前,“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我这个人最讨厌计算啦算数那种鬼东西。”

我不禁恍然大悟,但不是针对“原来她讨厌计算”,而是“原来她是个人”这一点。

“总之,这家伙抛弃最爱数字、认真又努力的你,选择连分数的加法都不会的我结婚。那么,你一路拚死拚活学的,究竟算什么?”茧美朗朗如讴歌般说道。这不算是毒舌或讲话带剌,她只是单纯地喜欢羞辱别人、把别人推入绝望深渊,看着别人因无力或万念俱灰,心神逐渐磨耗殆尽。

“一彦君,你真的要和这个人结婚吗?”神田那美子每次称呼同龄的我,总会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个“君”字。至今交往过的所有女性中,她是唯一会称我“一彦君”的,加上我此后不太可能再和其他女性谈恋爱,所以她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这么喊我的恋人。

“是的,我决定和她结婚。”我撒了谎,但我别无选择。

“昨天。我接到一彦君久违的电话,我便猜想你可能是要跟我提分手。”神田那美子露出虚弱的微笑。

我想起前一天和她的通话。即使睽违两个半月,她的声音既无喜悦也无怒意,真要说,或许比较像强忍着悲伤。

“挂上话筒后,我试着思考,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预感?不久我便发现原因。瞧,那边不是有个时钟?”

她指向蔚房的备餐吧台,上头摆着一个横长形的数字钟。

“你打来时,我偶然瞥了钟一眼,当时显示为十八点十八分,也就是‘1818’。”

“是不祥不祥①。”我脱口而出。她有个习惯,一看到数字就会自动转译为日语,好比换成年号解读,或取其同音字作乐。虽然的确有些类似占卜或迷信,在别人眼中也只会觉得是牵强附会或个人偏见,但她总是反射性地做着这件事。

①“818”日语可读做“i-ya-i-ya”,音同“不祥不祥”。

有一次,我在银行等得心烦气躁,她却拿过号码牌,刻意将上头的数字“25”读成“富豪”①,很阳光地安慰我:“在银行拿到富豪的号码,是个好兆头呢。”还有一次,我买了押注三位数字的彩券,她瞥见是“105”,登时噘起嘴抱怨:“这个数字不吉利,准没好事。”

①“25”日语可读做“fu-go”,近似“富豪”的发音“fugou”。

“105是不吉利的数字吗?”我忍不住问。起初她顾左右而言他,之后才坦承:“我前男友名叫实武,简直糟糕透顶①。”我一听,完全忽略自己辉煌的恋爱史,当场嫉妒起她的前男友,但既然她用“糟糕透顶”形容那家伙,我也就没追究下去。买完彩券没多久,我搭的车子侧边后视镜擦撞到电线杆,留下刮痕,她还恫吓我:“喏,实武的诅咒出现了。”

①“105”日语可读做“to-go”,近似“实武”的发音“tougo”。

“比起不祥不祥,不如说是bye bye。”神田那美子开口:“瞧,‘1818’倒着念,不是很像bye bye吗?所以,虽然没清楚地意识到,但接起一彦君的电话时,我可能已在想分手的事。”

她常说:“我的解读方式一向满准的。只要是吉利的数字,几乎都会遇上好事。”所以解读出不吉利的数字时,多半也很准吧。

“喂,帮帮忙好不好?什么bye bye啊。”茧美探出上半身。虽然她只是微微移动,空间却彷佛随之扭曲,就像巨大的气球一旦摇晃,四下便会起风一样。“你未免牵强附会得太过头了吧?连倒着念都算?再说,横竖要倒着念,干脆念成‘咪咪’①不是更好,咪咪呀咪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