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葵,”露申忍不住开口了,“那个时候江离姐应该会注意到血迹。我和她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没发现她的色觉有什么异常。所以你的假设根本就不能成立。”

  “只是色觉异常的话,若好好掩饰,朝夕相处的亲人也未必能发现。”葵说,“下面,我将向你证明,已故的观江离也一定无法分辨这两种颜色。同时,我也会向你解释她们无法分辨红、绿二色的原因。”

  “荒唐,简直荒谬到极点了!葵,你病得很重,没有遇到臾跗、扁鹊这样的名医,真是太不幸了!”

  “露申,请耐心听我说下去。我这样做都是为了阻止凶案继续发生。你既然提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见解,就请暂时闭嘴吧。”葵说,“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不得不绕一个圈子,扯出一些看似与此无关的问题,否则的话,愚顽如观露申者断断无法理解我的主张。下面这个问题我希望能由钟展诗来回答——观江离在临终时说,‘这次的祭祀和以往的不同’,所以我想问你,这一次的祭祀和以往的不同点究竟在哪里?”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钟展诗支吾着。

  “你怎么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呢,”葵继续追问着,“往年的祭祀对象都是东皇太一,但是这一次的祭祀对象似乎与以往不同呢。那么我这样问你吧,钟夫人计划祭祀的对象,不是东皇太一,而是东君吧?”

  “那又如何?”

  钟展诗反问道,实际上回答了葵的问题。

  “我的推想果然没错。”

  “真的是这样吗?”观无逸转向钟展诗,质问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情。姱儿,姱儿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母亲她一直相信,太一是外来神,而东君才是楚地特有的,是楚人真正应该信仰的对象。所以她认为应该恢复对东君的祭祀。”

  “荒唐!怪不得会降下这样的灾祸!”观无逸愤怒地转身,面对於陵葵,说道,“於陵君是怎样发现的?”

  “您真的没有发现吗?”葵解释道,“我觉得有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次祭祀的对象是东君。在前天晚上的宴会中,钟夫人已经明确说出了她的看法,只是大家好像都没有留意。她说,‘其实长期以来,东君都作为从属的神明,和东皇太一一同被祭祀,但是读了《九歌》之后,我也觉得它的地位本应更特别一些’。她还说过,‘有可能在较早的时代,东君是作为主神被祀奉的’。她的根据就是《九歌》里《东君》这一首。结合《九歌》的记录,钟夫人在遇害之前的种种行动也就可以做出合理的解释了——其实她都是在筹备对东君的祭祀。

  “首先是乐器。钟夫人曾指出,‘按照《九歌》的记述,祭祀东皇太一时用到了鼓、竽、瑟,而祭祀东君则用到了瑟、鼓、钟、篪、竽五种乐器’。这就可以解释两件事:第一,为什么钟夫人会去查看仓库里弃置多年不用的编钟;第二,为什么她要带一支七孔篪过来——因为以往祭祀东皇太一时是用不到这两种乐器的,此次她计划依照《九歌》的记述来祭祀东君,就必须特意准备它们了。

  “再者,就是她的遗物中那件上青下白的袿衣。根据会舞的证词,这件衣服是‘从长安出发前才刚刚裁好’,而且钟夫人不曾穿过。但是,她却在遇害前一天,特意将这件衣服从行囊里取了出来。据我推测,这件袿衣其实是祭祀时会用到的礼服。《九歌·东君》里有一句是‘青云衣兮白霓裳’,恐怕钟夫人根据这一句认为祭祀东君时的礼服应该是上青下白的。这件衣服在祭祀时应该由沟通神明的巫女来穿,我想,那名巫女就是观江离。因为在钟夫人取出那件衣服的当晚,我和露申在观江离的住处见到了她和钟展诗的通信……”

  “这件事,请不要讲出来。”

  钟展诗面色苍白地恳求道。

  “为了阻止凶案继续发生,我必须讲下去。他们的往返书信写在一块木牍上。钟展诗写给江离的内容是‘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而江离回信的内容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这都是《诗经》里的句子,但是他们这样写,与《诗经》的本义无关,而是借用《诗经》的句子来充当某种暗号。”

  “请不要再说下去了……”

  “‘绿兮衣兮’和‘青青子衿’指的都是那件上青下白的袿衣,钟展诗写下的那两句诗,其实是在发问,问观江离是否愿意在祭祀时穿上它。而观江离回信引用那两句诗,则是在表示应允,告诉对方自己也信仰东君,所以愿意穿上那件袿衣参与祭祀。”葵说着,将目光转向面露狰狞之色的钟展诗,“我说得应该没错吧?”

  “没错。”

  “但是於陵葵,你说的这些和江离姐的色觉有什么关系呢?”

  露申尖锐地问。

  “刚刚我推出了一个结论不是吗——观江离信仰着东君。请你记住这个结论,一会儿我将论证她的色觉,那时会用到它。”于是葵继续说了下去,“同时,我还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江离和钟会舞一样,都接触到了‘五行学说’。”

  “那是……”

  钟会舞困惑地问道。

  “五行学说据传是天帝授予夏禹的一套理论,曾由商纣王的庶兄微子启传授给周武王。传授的内容后来被整理成了《尚书》里的《鸿范》一篇。日后,在《鸿范》的基础上,春秋、战国时代的诸子和本朝经师对五行学说做出了各自的补充,逐渐形成了一套繁琐而宏大的体系。目前,水、火、木、金、土之间的相生相克关系已经是常识了,而它们所对应的方位、季节、颜色、音律、味道、内脏、德行、气象、灾异也渐渐为人所熟知。与本次事件有关的,是其中与‘木’相关的部分。木对应的方位是东,对应的季节是春,颜色则是青。‘青’这个字有时指蓝色,有时指绿色,有时指黑色,我认为在这个地方应该解作绿色。因为‘水’对应的颜色是黑,所以这里的‘青’绝不是黑色。而青既然是‘木’对应的颜色,树木似乎绝少有蓝色的。因而这里的青解作绿色是最恰当的。”

  “可是,於陵姐姐,我……并没有接触过这套学说。”

  钟会舞打断了葵的话。

  “不,你是接触过的,只是你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

  “於陵葵,你判断的依据是什么?”露申问道。

  “很简单,就是那首《青阳》。《青阳》是十九首《郊祀歌》之一,是描述春季的歌,所以最后一句是‘惟春之祺’。《郊祀歌》里还有另外三首对应夏、秋、冬三个季节。对应夏的是《朱明》,对应冬的则是《玄冥》。五行学说里,‘火’对应的季节是夏,颜色是红;而‘水’对应冬季和黑色。会舞妹妹,我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吧,《郊祀歌》本就是根据五行学说创作的,所以会演唱《郊祀歌》的你在无意之中已经接触了这套学说。而昨天清晨在溪边,你告诉我‘这首江离姐也会唱’,因而可以知道,江离也接触过五行学说。”

  “于是,这到底和江离姐的色觉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我下面就要论证这个问题了——凡是信仰东君并且接触过五行学说的人,一定会成为红绿色盲。”

  “这是什么逻辑!於陵葵,你已经病入膏肓了。”

  “够了,请让我说完,如果你有更好的假说,我也愿意听一听,不过我总觉得,以你的智识,根本就推理不出什么结论吧。我现在就回答你的问题,虽然这可能不是个问题。你问我‘这是什么逻辑’,那么我告诉你,我的想法是这样的——”葵沉吟片刻,继续说道,“这样好了,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然后我再继续。我问你,太阳是什么颜色的?”

  “什么?”

  “虽然现在看不到,不过你活了这么多年,总是见过太阳的吧。如果连这种问题都回答不了,还是请你早日投水自尽吧。”

  “白色的!”露申满是怒气地回答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有时是红的……”

  “很好,那么,‘东君’是一位怎样的神明呢?”

  “你只要我回答一个问题,刚刚我也回答你了。现在请允许我保持沉默。”

  “东君是太阳神。”葵回答了自己的问题,继续说道,“《九歌·东君》里说祭祀东君要穿青云衣、白霓裳。因为太阳有时看起来是白色的,所以祭祀时穿白霓裳是非常合乎情理的。但是,为什么又要穿青云衣呢?露申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想,这是因为屈原受到了五行学说的影响,才会在《九歌》中这样写。这样说你应该明白了吧,‘东君’这个名字使屈原联想到了五行学说中的‘木’。在五行学说里,木对应东,又对应青色。作为太阳神的东君被赋予了新的颜色——青。

  “就此,我做出了这个推论:凡是信仰东君并且接触过五行学说的人,一定无法分辨红、绿二色。

  “我猜测,他们在看到太阳的时候,会将它等同为东君,又想到东对应的颜色,所以,在他们眼中太阳会变成青绿色的。继而,他们会将所有红色都看成绿色。钟会舞如此,已故的观江离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不许你侮辱我的姐姐!”露申冲向葵,抓着她的衣襟,将葵抵在墙壁上,“上次要打你的时候,被江离姐阻止了。现在江离姐不在了,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我了。於陵葵,如果你现在就从我面前消失,我可以停手。门在那边,你可以等雨停了之后再离开云梦,但是请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不能放任凶案继续发生。”

  “那么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刚刚已经论证了,观江离和钟会舞都不能分辨红、绿二色。于是让我回到最初的那个假设,”葵无视露申的言辞与两手,继续说道,“凶案发生的时间比我们之前想象得要早,在我和露申经过那片草地之后,观江离与钟会舞走过之前,钟夫人就已经被杀害了。那个时候谷口还没有人监视,凶手可以很轻易地脱身。那么,究竟谁可以杀害钟夫人呢?”

  “你在昨天就已经说过了,没有任何人有单独实施犯罪的可能性。那个时候父亲和白先生在一起,母亲和家里的仆人在一起,表兄和表妹在一起,江离姐和若英姐在一起,我和你……啊,的确有人可以作案,这还真是让人意外的凶手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露申如丧失了心智一般,笑了许久。不自觉间松开了抓住葵的衣襟的手。

  “果然,被怀疑的又是我吗……”

  小休叹道。

  “小休没有动机。”葵一边将凌乱的衣襟理好,一边说道,“其实现在我们只要从杀人的动机入手,就可以很轻易地找出凶手了。”

  “你又不是凶手,怎么会知道杀人动机?”露申套用《庄子》的句式问道,旋即改口说,“不,我还是认为你就是杀人凶手。所以你把杀害我的亲人的动机告诉大家吧,如果理由够凄美,我们或许会替你留个全尸。”

  “现在不是说笑的场合。”

  “我不是在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