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我继续讲下去了,露申你好自为之。”葵一脸无奈地说,“其实杀人动机已经摆在我们面前了,只是你对它视而不见罢了。江离的遗言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她在临终时说完‘这次的祭祀和以往的不同’之后,又说了一句‘所以,姑妈才会被杀’,也就是说在她看来,杀人事件是因祭祀对象的改变而发生的。”

  “所以呢?”

  “换言之,此次连续杀人事件的凶手是狂热的东皇太一的信仰者,不能容忍钟夫人她们私自将祭祀对象换成东君,所以才开始杀人。在凶手看来,钟夫人与观江离都是必须被抹杀的异端,是背叛了楚人信仰的人,所以凶手才会杀害他们。同样,参与了计划的钟氏兄妹,也是他准备杀害的对象。那么,谁会拥有这样的动机呢?”

  “谁都可能吧。”

  “那么我换个问题,白先生和这次祭祀无关,为什么他也被杀害了?还有,他写在地面上的‘子衿’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不直接写下凶手的姓名?”

  “谁知道!”

  “露申,我来告诉你吧,白先生是被灭口的,他在钟夫人被杀的时候替某个人做了伪证,所以事后被那个人杀害了。并且,遇害之后他无法写下凶手的姓名,因为即使他写了,我们也很难相信那个人就是凶手,反而可能会怀疑他是为了嫁祸给那个人才自杀的。我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吗,凶手是——”

  “住口!”

  露申其实已经明白了。

  “凶手是你的父亲、观氏的家长——观无逸!”

  因为震惊,露申一时讲不出什么反驳或咒骂对方的话,只是不目转睛地看着葵。她本来认定葵之前的一系列推理都是胡诌,所以此时无论她给出什么结论,自己都不会在意。可是现在她不得不在意了,毕竟葵指认的凶手偏偏是自己的父亲……

  “於陵君,你是认真的吗?”观无逸发话了,“你应该知道在别人家里诬陷主人可能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对您并没有恶意,只是从种种证据中推出这个结论罢了。”葵镇定地回答道,“只有您有理由杀害白止水,也只有在凶手是您的情况下他才不会直接写下凶手的名字。他写下‘子衿’这两个字,就是希望我们能根据这一提示,发现此次祭祀的对象实际上是东君,如此一来,一切谜题也就迎刃而解,真凶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这也太牵强了吧。”露申终于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开始反击,“你的全部推理都只是你的妄想罢了。江离姐能不能区分红、绿二色,现在已经无法确认。白先生为什么要写下‘子衿’二字,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你总在拿一些死无对证的事情做证据,又怎么能令人信服呢?”

  “我从一开始也没有希望令谁信服。我已经说了,我之所以要做出这个推理,只是希望能阻止凶案继续发生罢了。所以即使没有任何证据,我也要将它讲出来。毕竟,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观无逸确实可能是凶手。而根据观江离的遗言,钟氏兄妹现在仍有遇害的危险,所以我希望他们听了我的推理之后,能够对可能是凶手的观无逸提高警惕。我的目的不过如此而已。至于会不会因而得罪这个家的主人,我也不怎么在意了。毕竟,我会尽快离开云梦,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

  露申,你为什么不明白呢,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你而已。你这样对我,我只好离开了——葵在心底悲叹道,但是她的心意终究无法传递给她面前的少女。

  此刻,露申看着於陵葵的眼睛里,再无别的感情,只有恨意。

  其实午后的时候,葵本来是想像平日一样,用自己的拳脚教训一下怠惰的小休,之后再慢慢安慰她,允许她换上干净的衣服,或是帮她清洗沾染了泥污的头发。可是就在那时,小休失去了控制,开始鼓吹那样一套“奴隶道德”,结果自己就忍不住下了重手。

  葵在心里很希望小休变得更有主见、可以反抗自己。因此,葵才指导她读了《论语》和《孝经》。《孝经》记载了孔子的言论:“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论语》里也有“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说法。葵希望小休可以意识到,自己对她有时过于严苛,那并不合乎礼法,她应该做出适度的抗议。如果她主动求自己不再这样做,葵一定会停手的。

  可惜小休即使作为女仆也过于顺从了,连讨饶都不会,更不要说反抗主人了。葵虽然很依赖小休,却很厌恶她无条件的恭顺,因而她越是顺从,葵就越是欺侮她。

  只是葵的这些想法,露申是无从知道亦无法理解的。

  “於陵君的推测有一定的道理。”枕在钟展诗膝上的若英睁开眼睛,缓缓说道,“观家的祖辈里确实也有无法分辨红、绿二色的人。说起来,会舞,你父亲的色觉应该也异于常人吧?”

  “啊……确实是呢。”

  “《扁鹊外经》里说,这种颜色认知障碍与血缘有关,往往由父亲传给女儿。但前提是,母亲也是色盲或身上具备了某种产生红绿色盲的‘潜气’。这种‘潜气’运作的原理我们现在还不是很清楚,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具备这种‘潜气’的女性,家族中往往有红绿色盲。因而,从理论上说,若会舞是色盲,则姑妈也有可能是色盲或具备这种‘潜气’,那么,江离的确有可能无法分别红、绿二色。”

  “若英姐,你怎么可以附和这种人的话!”

  “不过《扁鹊外经》①强调说,女儿若是无法分辨红、绿二色,则其父亲必定也是色盲。所以虽然江离已经不在了,我们仍有办法对她的色觉做出判断。换言之,假使叔父色觉没有障碍,则江离的色觉也一定是正常的。”若英冷静地陈述道。

  ①《扁鹊外经》已失传,以上内容是笔者根据现代遗传学虚构的。

  “原来如此。看来我在这方面的修养还是差得太远了。不过若英啊,我想你的叔父也无法分辨这两种颜色,因而在行凶之后才没有清理草地上的血迹——他可能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血迹吧。”

  “真的是这样吗?”

  葵这时才记起,观无逸在抵达现场之后,刻意绕开了草地上的血迹。她失落地摇了摇头,仿佛是在承认自己的失败。

  “看来於陵君终于想起来了。我可以保证,叔父他一定可以分清这两种颜色,因而江离也一定可以。所以你的推论终究不能成立。况且,你的推论都建立在东君与色觉认知障碍的必然联系之上,我已经用《扁鹊外经》攻破你的根据,所以你的推论也就不能成立了。”

  “可是,除去血缘之外,这种色觉障碍也可能有其他的诱因吧?你谈的只是生理层面上的问题,而我的根据完全在信仰层面上。若英,你并没有真的驳倒我。”

  “是吗?那么这样好了,我们再来找一个信仰东君又同时接触过五行学说的人,看看她会不会出现你所描述的症状。”

  “去哪里找呢?”

  “於陵君,你好像忘了,在你面前就有一个这样的人啊。我也信仰东君,而且学过古礼,不可能没接触过五行学说。所以这并不是什么死无对证的事情,只要检查我的色觉,就能判断你的这番推理是否成立。”

  “……结论呢?”

  “我可以分辨这两种颜色。你的推理一定是错误的。”若英回答道,“而且,於陵君,不要说‘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东西’,露申还活着,虽然你们现在交恶了,但也许过几日就能和好。对于我来说,恐怕人世间已经再没有什么值得挂念的人与事了。芰衣姐死了,江离也死了,而我偏偏还活着。露申,我现在其实非常羡慕你,但是你对自己拥有的东西却全然不知道珍惜。这让我非常失望。於陵君,在你们和好之前,我不允许你离开。我从展诗哥那里听说了,姑妈想把露申托付给你。现在这已经是姑妈的遗愿,叔父应该不会再反对了吧?”

  “若英姐,你没见她刚刚……”

  “我相信於陵君真的没有恶意。露申,不要再任性下去了。我现在很后悔,如果早几年和江离好好相处该多好。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从观若英的语气中可以听出,她的心已经死了。恐怕,她将一病不起,像她的两位表姐一样,死在韶龄。葵深感悲哀,却又自知无力阻止这样的事发生,她掩饰着自己的苦闷,用沉重的呼吸声掩盖叹息。继而,葵又开始担心露申,她害怕露申因为自己的缘故,变得冷漠、猜忌,也怕她自暴自弃地决定未来的事。

  但事已至此,葵终究要考虑自己的处境了。

  自己真的能一个人安全地离开云梦泽吗?葵看着门外的雨,再度苦恼了起来:没有向导,自己真的能穿越危机四伏的山野抵达都会吗?她有些后悔今天多次逞强说自己将立刻离开这里。

  “露申,我走了之后,请你好好照顾小休。”葵郁郁地说道,“我想把她托付给你,我希望她在你身边能变得更像一个普通的人,因为你很普通,恰好是她学习的样本。我也希望她不在身边之后我能有所改变。若英姐姐,谢谢你担心我和露申,但其实,我反倒更担心你。云梦泽对于你来说,满是伤心的记忆,只怕你继续住在这里,难免每日沉浸在悲哀之中,长此以往,你的身体会承受不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一起回长安城。我昨天听江离姐姐说,你和她一直在寻找回避平庸人生的方法。她已经不在了,但是至少,请你完成她的遗愿。在长安那边,或许更有机会完成你们的夙愿。你若不想辜负江离姐姐,就请考虑一下我的提议。不必现在就给我答复。今天已经晚了,我没法动身离开。你若同意,就请收拾好东西,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这是葵能想到的最佳方案了。

  “小姐,我……”

  “小休,你要说什么我心里清楚。今天就再陪我一晚吧。从明天开始,我们再没有主仆关系。请和露申好好相处,我希望你能成为她那样的人。”

  “我会考虑一下的,於陵君。江离的梦想自然有人会完成,只怕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你。”

  若英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再度闭上了眼睛。

  “今天多有冒犯,希望诸位不要记恨。江离的事,我非常惋惜。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但她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女性,也是我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展诗、会舞,还望你们保重,请务必提防凶手。我想说的就这么多了,以后应该不会出现在大家面前了。告辞。”

  语罢,葵转身离开厅堂,走进雨幕。小休则紧随其后。这是她们主仆共度的最后一夜,也是悲剧迈入终章之时。

  二

  次日清晨,露申在若英身边醒来。

  昨晚露申担心若英经不起打击,也不愿她睹物思人,就邀她住进了自己的房间。

  “你醒了,今天,要去送於陵君吗?”

  若英端坐在露申身边,若有所思地问道。

  “若英姐不和她一起走吗?”提及此事,露申的心情很是复杂。她心知继续留在这里对若英没有益处,却又不愿信任葵。“於陵葵曾经跟我说,她的家族经营的是贩卖人口的生意,她本人每年也要把一些少女诱骗到长安城。我当时只觉得是玩笑话,现在看来或许是真的。”

  “你为什么这么生於陵君的气?”

  “因为我见到了她的本来面目,那天我们入山搜寻白先生归来,她当着我的面殴打小休,下手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