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焕亲自指认出了小叶被藏尸的位置,骸骨被起出来的时候汪士奇跟郑源都在场,两人一起注视着那个大坑,像是注视着一个深渊,水泥和黄土下面交织着冥冥中无法参透的天意。
“这里……是徐子倩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吧。”汪士奇转头去看郑源,后者面色平静,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又重新捡起了什么:“巧合。”他喃喃地说:“只是巧合。”
一个月后,高通广场重建工程启动,那个巨大的螺旋彻底从人世间消失了。新修好的地面铺上了低调的大理石色,就像面前静默的墓碑——小叶的,杜蔷薇的,郑确的,袁佳树的。这一年里,汪士奇受郑源的委托给他们送花。人已经消失,但玫瑰还在,只要花还会再开,活着就总会有希望。
“行了!不说废话,为了庆祝你又又又出院了,咱们出去撮一顿!”汪士奇的声音热热闹闹地插进来,打断了冷清的回忆。他大手一伸,一下子把郑源揽得紧紧的:“老地方,我请。”
“老地方,不是早就拆了么?”郑源锤了汪士奇一拳。汪士奇呵呵地笑起来:“是拆了,拆完还能重建嘛!老子盘下了那个店面,一个礼拜前开的张。”
郑源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么长时间,你不告诉我?”
“跟你说你又该急了。”汪士奇自嘲地摇摇头:“案子是破了,功也立了,但我也闯了那么大的祸,与其让上面为难,还不如自己主动辞职来得松快。”
郑源露出拿他没辙的笑容:“……那边有酒么?事先声明,我可没钱。”
“没关系,老子有的是钱。”
“那走吧……哎,你车呢?”
“卖了。”
“卖了?”
“咳,可能我也不是那么有钱。”
“你好意思让我走着去?”
“那你想怎么去?背着抱着抬着搂着,都行,我不挑。”
“你滚。”
他们的背影渐淡在深秋的薄雾中。
番外篇 长途旅行
高考结束的第四天,郑源躺在一床篾席上发困。
风扇没开,风却是有的,窗口朝北,树的阴影探进屋里来,混着蝉鸣一起,窸窸窣窣一阵,窸窸窣窣又一阵,郑源像是躺上了一艘湖心的船,眼皮忽轻忽重,随时要晃悠到梦里去。
正是这个时候,汪士奇的电话打过来了,郑源的船囫囵翻了过去。他甩甩脑袋,气急败坏地勾起听筒。
“干吗呢,这么久才接。”汪士奇的声音理直气壮,郑源莫名有了自己理亏的错觉。“没干吗,睡着了……”他含含糊糊地打了个哈欠,“分数出来了?”
“哪那么快,你以为期中考啊。”背景里的声音乱糟糟的,汪士奇扯着嗓子硬是盖了过去:“喂,没事就出来玩一趟,我在火车站,你一点前到就行,记得带上……”
电话那头更吵了,郑源不耐烦的拿远了些,也冲着听筒吼了回去:“行了知道了,你等着我先滋泡尿马上就来。”
路过客厅,他瞄了一眼躺椅上醉成一摊泥的母亲,张了张嘴,到底没说话,转而留了张纸条在酒瓶下面。
等郑源迷瞪着眼睛晃到了候车大厅才明白过来汪士奇约在这里见面的意思——对方背着个登山包,帐篷、睡袋、防潮垫、手杖一应俱全,就差没在胸口红漆标宋印上“远足野营”四个大字。郑源低头看看自己的老头衫和人字拖:“……你去吧,我先走了。”
“那不行,我票都买了。”
“你去退,手续费我出。”
“喂,姓郑的,不带你这样的啊。”汪士奇四舍五入一米九的个儿拦在郑源面前,一叉腰把路给堵死了。“都给你说了让你带好行李不要迟到,你磨蹭到现在才来还给我空着手,这是什么意思啊?想绝交直说。”
“你个电话吵得要死,我哪里听得清楚。”郑源翻个白眼:“现在回去拿总行了吧。”
“来不及了,一天就一趟,再有十分钟就发车了。”汪士奇见郑源不为所动,干脆揽着他脖子直接往检票口拖:“没事,咱们就去趟凤凰岭,装备应该用不上,大不了我陪你住旅店总可以了吧。”
郑源还要作无谓地挣扎:“我连条内裤都没带。”
“怕什么,穿我的,我不嫌弃你。”
“可是我……”郑源刚开了个头,感觉箍着自己脖子的手臂威胁性的收紧了一圈,他抬头看看汪士奇的表情,把“可是我嫌弃你啊”七个字讪讪地咽了回去。
汪士奇家有钱,警察局长独生子,高薪养廉的直接受益人,光是他现在手头端着瞎玩儿的那台徕卡m3就够郑源交完两年学费还带找零的,所以郑源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买这趟价格最便宜耗时也最长的绿皮火车。他无聊地趴在车窗边上,眼见不过是一片乏味的绿接着另一片更乏味的绿,连起伏都少得可怜,才刚醒来两个小时不到,他现在又想睡了。
“你懂啥。”汪士奇拨弄着镜头,对准窗外咔嚓捏了一张,“这条线出了名的风景一流,多亏这个车速,要不然根本拍不下来。”
“那我呢,我拿什么拍?”
“你会吗你?”汪士奇鄙夷了两秒,扔过来一个立拍得。“玩玩这个得了。”
拍立得也并没有那么好玩,郑源胡乱捏了几张就重新陷入了瞌睡的边缘。他揉揉眼睛,迷糊中看见汪士奇踢了踢对面的空座位:“不行你先躺会儿,到地方了我叫你。”
“啧,这破位子坐着我都嫌硌。”
“那你站着去。”
“累。”
“那就只剩最后一招了,”汪士奇笑眯眯的揪起了郑源的后脖领子:“跳车吧,我帮你。”
意料之中的一顿互殴。
“醒醒,到地方了。”汪士奇嫌弃地晃了晃郑源:“赶紧的,口水都蹭我胸上了。”
郑源从汪士奇肩上支起脖子,一股酸麻顺着左半边身子蹿了上来。两人站起身踏上那个破败的小车站,距离他们出发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暮色四合,晚风微凉,最后一缕夕阳映在汪士奇挺拔的鼻梁上,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此情此景,让郑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揍他的。
“都是你!爬个什么山啊!都吃晚饭的点儿了!”
“车要晚点,你怪我有什么用!”汪士奇轻松接下他的拳头,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果断下了决心:“先找地方住下吃饭,爬山什么的明天再说。”
四下无人,汪士奇转了一圈,最后是一个骑着车的中年女人搭上了话:“住店啊?这么巧,我家就是开店的呀。你们也别找了,镇上就这一家,百合旅店,你们往前走两个路口一拐弯就到了。”她捞着暗红的碎花裙摆蹬着车,雪白的脖颈连着脸侧,转头附送了一个和气的媚笑:“跟我老公说是我叫你们去的,给你们打折!”
汪士奇立马挂上了狗腿的笑:“谢谢姐!……哎,姐怎么称呼啊?”
“你叫梦姐就行!快去吧,晚了可不定有没有房间了!”
郑源拒绝突发状况,在他看来,一切突发状况无外乎是因为智商太低加上无组织无纪律造成的恶果。他能徒手写出一千五百字议论文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他的袜子严格按照深浅排序,他午睡一小时三十分钟之后起床,打开电视正好可以接着昨天的集数继续看《天龙八部》,他十八年人生里的唯一变数就是跟汪士奇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搅和在了一起,特别是被拖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来之后,他拒绝一切跟他有关的事,比如只有一间旅店,比如旅店只剩一间房,比如一整晚都要对着他那张蠢脸生闷气。
“放心吧,这破地方怎么会客满,你以为拍偶像剧呢。”汪士奇一边敲着柜台等老板拿钥匙一边打着哈哈,“再说了,能跟我住一间房明显是你的荣幸啊。”
郑源已经打不动他了。
房当然是有的,一间204,一间205,郑源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汪士奇交完钱,顶着地中海的老板慢悠悠的领着他们去房间:“你们不要看这个房子老,派头是有的。看看这个墙纸,啊,1981年跟我太太结婚的时候贴上的,当年什么行情!纯进口货!”老板敲敲墙壁,震得一旁挂着的结婚照噗噗往下落灰。郑源看着上面穿着老派婚纱礼服的老板和梦姐,红脸蛋子和塑料珍珠大项链相映生辉,除了没有地中海和皱纹,好像一切都跟现在一样,一种老派的地老天荒。
“……我太太去朋友家看见了,喜欢得很,之后我特地托人去毛子那边走火车拖过来的。这上面印的都是百合花,我太太最喜欢百合了,她说,百合兆头好,百合百合,百年好合……哎,跟你们这些小孩子讲了也不懂。不说了,我得给她烧晚饭去了。”汪士奇已经进了隔壁,郑源嫌弃的摸了摸有些粘手的柜子,一屁股倒在床上目送着老板带上门出去,开始思考自己是先睡个回笼觉还是先填肚子。
还没等他躺扎实了,那颗半秃的脑袋复又探了进来:“忘记讲了,洗手间就一个,两边共用的,门没有锁,你们通融一下,岔开一下时间。”
汪士奇已经从另一边打开洗手间的门龇牙笑了:“喂,要不要一起洗澡啊。”
郑源哀号一声,抄起一个拖鞋扔了过去。
半夜三点,郑源从一阵心烦意乱中醒过来,兴许是白天睡太多,现在就是把床翻烂了也没办法继续睡下去。他叹了口气,后悔太早烧掉了自己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在这种鬼地方,就算做卷子也比失眠强。
就在这时候,卫生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郑源眨眨眼睛,抄起一个枕头翻身起了床。他蹑手蹑脚地藏到门边,准备给汪士奇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半晌,门开了,汪士奇却没有像郑源预料的那样怪笑着冲出来,跳到床上,骑着自己一通揉搓什么的。——太安静了。郑源提着枕头从门后面转出来,看到汪士奇立在一片漆黑里,一动不动,脸色被窗外漏进来的一线月光映得发青。他抬起手在对方眼前挥了挥,汪士奇抖了一下,突然踏前一步死死抱住了郑源,脸上湿乎乎的蹭了他一脖子,不知道是泪是汗。
“你干吗!”郑源推不开他,只好改为努力推开他的脸,“姓汪的你撞鬼了啊!”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