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活着,我才是这个案子最大的阻碍。”郑源凄惨地笑起来:“因为我身在其中,既是被害人,又是追查者,我会偏执,会怀疑,会灰心,会放弃,我就是最大的干扰因素,让汪士奇他们没办法再心无旁骛地查下去。”

“你确实很聪明。”徐雪松皮笑肉不笑:“可惜了你们汪警官,他在你们俩中间选一个的时候,一定想不到那姑娘早就死透了。”

郑源的心突然狂跳起来:“选?选什么?”

“选你们两个让谁活命呀。”徐雪松拍拍老李的肩膀:“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他说他选——叶子敏。”

风声越来越大了。

郑源站在风里,冰冷的呼啸声灌满耳朵,连带着脑子也渐渐冰冻起来。老汪选了叶子敏,他想,这不是错,就算是自己站在跟前,也一样会要求他选叶子敏。她是女人,弱者,被保护的一方,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选叶子敏,无论如何是不算错的。但是……但是……

他脑子里跑马灯似的跑过这些年,自己所沉浸的那个世界,悲伤,痛苦,自责,怯懦,他以为对方无法感同身受,事实上他背负的枷锁和负担一点也不比自己要少。汪士奇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呢?站在高处的时候,手握利刃的时候,会不会也像他一样涌起那股冲动?在他一次次想要自我了断的时候,那人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次次把他救回来的呢?

他原本应该跟他站在一起的,但这十年,他却推开了他,一次又一次。

“行了,话都说清楚了,这下可以上路了吧。”徐雪松不耐烦地迫近,“顺带一提,明天你会被当成精神错乱见报,因为沉迷调查,你绑架杀死了郭立东,把我臆想成主谋前来复仇,最后,你跟我的保镖老李扭打,过程中不慎坠楼了。”

“难为你还专门碎了一面玻璃。”郑源直视着悬空的夜色,“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算了?摔死跟其他死法,有很大区别吗?”

“区别当然有,按我女儿的话说,做戏要做全套,一场好戏,当然要有一个精彩的结尾。”再次提到徐子倩,徐雪松的脸上添了一点凄惶,“要不是你们,她原本应该好好活着的。”

郑源哑然失笑:“你是说,你女儿指使别人杀人,分尸,诱人吸毒,谎报案情,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们追查案子,寻求真相,维护正义逼死了她?”

“你闭嘴!”徐雪松大吼,“她才多大!她只是不懂事!她……”徐雪松的五官搅拧在一起,像是终于被戳中了要害:“世道这么乱,到处都是坏人,我没有时间管她,她只能靠自己……”

“借口。”郑源冷冷地打断他,“都是借口。比起真正不幸的人,徐子倩拥有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是你的纵容害死了她。”

“哼,随便你怎么说吧,反正你已经输了。”徐雪松咬牙切齿,他的声音突然压下去,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低到几乎听不见,但那几个字却像凝固成了实体,一个字接一个字的砸在他的心上:“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老婆的下落吗?告诉你,就在这个广场下面。”

广场下面?是了,他看过建筑图纸,楼龄正好十年。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狼藉的工地,整个施工过程都由雪松集团的老板亲自监理,张焕作为他身边的新晋膀臂自然畅通无阻。高通广场就像一间巨大的客厅,而小叶,是被埋在徐家地板下面的骸骨与冤魂。

巨大的冲击让郑源头晕目眩。他摇摇欲坠,眼前发黑,恍惚间视线晃过脚下。他从来没在这个角度俯瞰过高通广场,月亮藏进云端,墨色的天幕覆盖下来,像死神的毯子缓缓地爬上冰冷的墓碑。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恍然大悟,那个巨大的、鲜红与暗褐交织的螺旋,原来是一件再熟悉不过的暗示。

那是一朵抽象的玫瑰。

而他马上就要坠落于其间。

轰!

巨大的噪音伴随着飞溅的木片在房间内炸裂,办公室的门碎了,被人硬生生撞碎了,那个横冲直撞的神经病,是汪士奇。他喘着气,淌着血,如此狼狈,如此不可思议,他站在郑源的正对面,像是要说很多话,却又什么也说不出。距离他十步远的地方,一整扇落地窗碎得只剩下框架,郑源的半只脚已经踏在了边缘,唯一让他停留在原地的,是老李抓住他衣襟的手。

汪士奇干涩的喉咙里迸出一句:“不要。”

“居然还有主动跑过来送死的。”老李调转枪口对准汪士奇的胸膛,嘲弄地摇头:“可惜,求我也没用,你也要留下来一起陪葬!”

“你闭嘴!”汪士奇恶狠狠地吼回去,眼睛却始终盯着郑源:“不要!不要死!人活着总比死了好……活着起码是个念想,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又是这句话。郑源想,他一直以为这是对他说的,其实,这话,说的是汪士奇自己吧。

他死了,汪士奇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人。

郑源突然笑了起来。笑,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李被他的狂笑骇住了,他威胁性地把人往前一推:“你笑什么!”

几块玻璃喳应声而落,许久之后才传来破碎的回声。郑源还是笑,笑声让他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我……我是笑你们蠢。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反派死于话多?”

他掏出了那台手机,高高举起。

“你可以杀了我,也可以杀了他,但你刚刚说的已经全部被我录下来了。”他终于收起了笑容,“你以为汪警官是怎么找来的?我早就打开了定位,警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只要把这台手机扔出去,他们立刻就能找到。这就是你杀人,分尸,绑架,诬陷的证据。而你,还有这位帮凶,作为我的‘受害者’,总不好亲自下楼去找吧?”

徐雪松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飞扑过来,跟老李同时伸出了手。郑源的手腕微微一扬,一眨眼的瞬间,已经松开了手指。

与此同时,他大喊了一声:“就是现在!”

“砰!”

“砰!”

“砰!”

血花炸裂在半空,徐雪松倒在一步远的地方,而老李,他抓住了手机,同时额头上也多了一个黑洞。最后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消退,混合着惊讶、怨毒和不甘。他的身体僵硬地朝前倒去,越过了窗棂,马上就要笔直的下坠……

汪士奇肩膀也中了一枪,但他什么也顾不上。他快步向郑源跑去:“老郑!老郑你没事吧!”

在汪士奇的面前,在巨大的空洞之前,郑源面色平静,甚至有些从容。他说:“傻小子,别怕。”

老李没松开紧抓住郑源的手。惯性和地心引力将他带离了最后的安全区域。

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消失不见。

再见

一年后。

汪士奇缓步踏过满地黄叶。拐角有一家小小的花店,他走过去,冲老板一挥手,对方露出熟稔的笑容:“还是老样子?”

汪士奇点点头,接过老板递来的花朵——包在旧报纸里,整整一打长梗玫瑰,含苞待放的火红。

“来这里送玫瑰花的,你还是第一个。”

汪士奇避过老板好奇的目光:“嗯……是一个朋友喜欢。”他付了钱,从后门的小道穿出去,没走多久就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块簇新的墓碑。整洁,简单,线条柔和。墓碑正中,镶嵌着一张小小的照片。那双熟悉的眼睛栩栩如生,仿佛一直在注视着他。

汪士奇把玫瑰放在那目光之下,轻轻地说:“别来无恙。”

万籁俱静,只有风声,那一点尾音在空气里消散开去,更显得秋意渐浓。汪士奇叹了口气,转身要走,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别来无恙。”

他惊喜地瞪大眼睛。转过头去,看见对方插着口袋冲他笑,卡其布旧外套上几点水笔的痕迹,是他去年的杰作。

“老郑!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郑源晃晃荡荡地走到汪士奇面前,“每天躺着也无聊,干脆提前出院。”

他的头发剃得铲青,侧面一道长长的刀疤,来自一场凶险的开颅手术。他是九死一生的人,他有权利这么任性。

反正不会死的。他想,要死,早在雪松大厦的那天晚上就已经死了。

那天晚上,从汪士奇站立的位置冲到郑源坠落的地方需要五秒钟。

这是汪士奇生命中最漫长的五秒钟。

当跪倒在地板上时他甚至想到了上帝。他是那么讨厌神,但此刻他向神做了最虔诚的祷告。别让他死。他心想。只要他不死,老子保证管你叫爹,每天都叫。

他颤颤巍巍地探出头去,然后,他看见了神迹。

那一刻,月光刚刚冲破云层,糖霜样的柔白瞬间洒满了整个世界。散落在四周的碎玻璃反射着璀璨的光芒,在窗棂下面,郑源一只手把住了凸起的外墙,而老李,早已经坠落在地面,像一只小小的蝼蚁。

汪士奇一下子哭出了声:“老郑……郑……你……太好了……活着……你没死……我……”

“不是叫你别怕吗。”郑源仰起脸,心跳得很快。他想笑,又想哭,最后决定还是先吼那个哭得一塌糊涂的男人:“还不快拉我上去!”

他们终于走到了沉冤得雪的这一天。徐雪松当场被逮捕,因为郑源的手机录音,他毫不挣扎的招供了全部罪行,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那台手机在老李坠楼的过程中摔得稀碎,并且,从一开始就没有打开录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