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的是那条船型领口的紫色小白花长裙,外面套着新买的棉服,但没拉上拉链,露出最上面的一小截乳沟。她的肩上没有胸衣带子,因为长裙底下是中等长度的抹胸,不是胸衣。她的手包放在大腿上,里面装着西格手枪。我穿着新买的飞行员夹克,格洛克插在一个内袋里,喷罐在另一个内袋里。
“蒙托克公路是条环路。”她说。我知道,那天下午我睡不着,在笔记本上研究过地形,但我没有打断她。她在尝试抚平自己紧绷的神经,磨平上面的毛刺。“过了灯塔博物馆,第一个路口左拐。厄俄斯庄园不在海边,我猜他更喜欢山景。反正到了他这个年纪,恐怕已经玩不了滑水和冲浪了。你害怕吗?”
“不。”至少不为自己害怕。
“那我就替我们俩害怕吧。要是你不介意。”她又看了一会儿手机地图,“然后再开1英里左右就是775号,对面是蒙托克角农产品商店。倒是非常方便,出门就能买到新鲜蔬菜什么的。你的模样很不赖,比利,完全是个爱尔兰人,前面能停一下车吗?我特别想撒尿。”
我在一家名叫清风餐吧的地方停车,这里位于里弗黑德和蒙托克角的中间。艾丽斯冲进店里,我有点想一踩油门,扔下她溜走。布基叮嘱过我,我不能把她拉下水,不能给她带来危险,但现在我背弃了我所有承诺。我要杀死一个有钱的名流,她很快就会成为我的共犯,而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要是不顺利,她很可能会送命。但我没有走,因为我需要她帮我混进去,但更重要的是因为她有权选择。
她笑嘻嘻地回到车上:“这下舒服多了。”我开回公路上,她说:“我以为你也许会扔下我。”
“想都没想过。”我说。从她看我的眼神,我猜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她在座位上坐直,拉平膝盖底下的裙摆。她看上去像个整洁而有教养的女高中生,现在的高中里似乎已经见不到这种人了。“我们上。”
我们经过灯塔博物馆,又开了不到100码,就看见了那个左转弯的路口。天已经完全黑了,海浪的声音从右边隐隐传来,一轮新月在树枝间闪烁。艾丽斯探身过来,拨弄了两下我的假发,然后坐回去。我们没有说话。
蒙托克角公路的门牌号从600开始,至于原因,恐怕只有早已去领取他们最终奖赏的市政规划师才知道。我吃惊地注意到,尽管房屋保养得非常好,但这些房子样式都很平庸。大多数是牧场式和科德角式住宅,就算放在常青街也不会显得突兀。这里甚至还有个拖车园地。尽管园地条件很好,有马车提灯风格的路灯和铺砾石的车道,但拖车园地毕竟是拖车园地。
蒙托克角农产品商店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小店,里面黑着灯,拉着卷帘门。门口有几个南瓜垒成一个孤零零的金字塔,更多的南瓜堆在一辆运货卡车的车厢里,卡车的一面风挡玻璃上用肥皂水写着“出售”,另一面上写着“车况良好”。
艾丽斯指着商店另一侧的信箱说:“就是那里。”
我放慢车速:“最后一个机会。你确定要去吗?要是不确定,现在掉头还来得及。”
“我确定。”她坐得笔直,双膝并拢,手指攥紧手包的背带,两眼直视前方。
我拐上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路口的牌子标着“私家道路”。我很快就意识到,土路只是个伪装,用来劝退好奇的游客。翻过第一个山坡,土路变成了柏油路,宽度足够两辆车舒舒服服地并行通过。我开着远光灯,慢慢向前开,心想这是我第二次去坏人的庄园做客。希望这次的速度更快、效率更高。
我们拐过一个弯。六七英尺高的板条木门挡住了前路。一侧的水泥立柱上有个对讲机,上面是个有金属罩的照明灯。我开到对讲机旁边,放下车窗,按下按钮:“你好?”
我觉得(艾丽斯和布基也同意)用爱尔兰口音说话很可能会适得其反,更何况伯恩一辈子都在纽约生活,也没有理由会带爱尔兰口音。
立柱上的对讲机里没有任何回应。
“你好?我是史蒂文·伯恩。达伦的表哥,哟?我送东西给克拉克先生。”
还是沉默,我不由得怀疑(从艾丽斯的表情看,她也这么认为)是不是出了问题,我们进不去了——至少此路不通。
这时对讲机响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下车。”语气平淡而单调,像是警察在说话,“你和那位年轻女士一起。走到门口,你们会看见一个×,就在正中央。站在那里,往左看。两个人站得近一点。”
我望向艾丽斯,她瞪大眼睛看着我。我耸耸肩,点了点头。我们下车,走到门口。那个×曾经也许是蓝色的,现在褪成了灰色,画在一块方形的混凝土上。我们一起站上去,向左看。
“上,向上看。”
我们往上看。他叫我们看的自然是个摄像头。
我隐约听见一个人说了句什么,在室内按住对讲按钮的人(我猜就是彼得森)松开手,寂静再次笼罩了我们。没有风,蟋蟀的季节也早就过去了。
“怎么了?”艾丽斯问。
我不知道,但觉得他们肯定能听见我们说话的声音,于是命令她闭嘴等着。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立刻就明白了,用胆怯的微弱声音说:“好的,先生。”
对讲机咔嗒一声响了,里面的人说:“伯恩先生,我看见你的上衣左侧有一块凸起。你带枪了?”
这个摄像头的分辨率够高的。我可以说没带,但这么一来,无论克拉克多么想要这个女孩,大门都不会向我敞开了。“对,我有枪,”我说,“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取出来,举高。”
我取出格洛克,举到摄像头前。
“放在对讲机立柱底下。你在这里用不着保护自己,也不会有人偷你的枪。你们离开的时候再取走。”
我照他说的做。喷罐要小得多,因此上衣的那一侧看不出凸起,只要我能制服这个声音的主人,干掉克拉克就不成问题。至少我这么希望。
我放下枪,正要回到那块混凝土上,但对讲机里的声音拦住了我。“不,伯恩先生。你就待在那里。”停顿片刻,声音又说,“请你后退两步,谢谢。”
我朝着我们的车后退了两步。
“再退一步。”声音说。我明白了,他们要我从摄像头里消失。克拉克想看看货,然后决定是花钱买下,还是打发我们滚蛋。摄像头发出微弱的呜呜声。我抬起头,见到镜头伸了出来,正在拉长焦距。
我以为他接下来会要艾丽斯对着摄像头打开手包,这样西格手枪就要去水泥柱底下和格洛克做伴了,但他没有。
“小姐,请把裙子撩起来。”
是彼得森的声音,但克拉克很可能在看。重重褶皱的眼窝里,一双贪婪的眼睛。
艾丽斯不看镜头,而是盯着地面,她把裙子撩到大腿的高度。淤青早就消失了。两条光滑的腿,充满年轻的活力。我憎恨说话的声音。我憎恨里面的两个人。
“再高一点,谢谢。”
有一瞬间,我以为她不会听从命令,但她把裙摆一直提到了腰间,眼睛依然盯着地面。她受到了羞辱,这一点毫无疑问,同样毫无疑问的是克拉克从中得到了快感。
“现在往上看镜头。”
她抬起头。
“就这么抓着你的裙子。克拉克先生要你伸出舌头,舔一圈嘴唇。”
“不行,”我说,“够了。”
艾丽斯放下裙子,用眼神问我他妈在干什么。
我回到镜头的拍摄范围内,抬起头。“你们看够了吧?其他的进去再说。外面冻死人了。”我考虑要不要再加个“哟”,但想一想还是算了,“还有,她进门之前先把钱给我。只要她一进门,就算是上钟了。懂不懂?”
对讲机里沉默了30秒。我又有了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走吧,”我说,抓住她的胳膊,“他妈的不干了,我们回家。”
但就在这时,装有橡胶小轮的木门徐徐打开了。对讲机里的声音说:“开0.8英里,伯恩先生。我会把钱准备好的。”
艾丽斯坐进乘客座,我坐进驾驶座。她在颤抖。
我摇上车窗,然后用只比耳语大一点点的声音对她说,我对这一切感到抱歉。
“我不在乎他们看我的内裤,我还以为他们会叫我打开手包,这样他就会在该死的镜头上看见那把枪了。”
“你是个孩子,”我说,我望向后视镜,看见大门在我们背后重新关闭,“我猜他根本没考虑过你有可能带枪。”
“然后我以为他不会放我们进去了。我以为他会说‘你才不是16岁呢,给我滚蛋,别浪费我们的时间’。”
车道两侧出现了老式的路灯。我在前方看见了主屋的灯光,那个老浑蛋给它起名叫厄俄斯,有着玫红色手指的黎明女神。
“你最好把枪给我。”我说。
她摇摇头:“我想带着。你还有喷罐呢。”
现在没时间争论了,庄园的主屋出现在了视线内。这是一座蔓生的砖石建筑物,周围的草坪至少有两英亩。这里当然还是富人的游乐场,但拥有尼克喜欢的那种地方所不具备的优雅气度。门前有个回车场。我开到通往环形门庭的石阶前停车。艾丽斯伸手去抓车门把手。
“别自己开。等我下车给你开门,就像个真正的绅士。”
我从车头绕到三菱车的另一侧,打开车门,接过她的手。她的手非常冷。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唇抿紧。
扶她下车的时候,我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走到我背后,在台阶底下停下。事情会发生得很快。”
“我害怕极了。”
“你尽管表现出来。他很可能就喜欢这样。”
我们走向石阶。台阶一共有四级,她在台阶前停下。室外的照明灯开了,我看见她的影子跃向远处。她双手依然攥紧手包,她把包挡在前面,好像它能把她和接下来300秒里即将发生的事情隔开。宽大的前门缓缓打开,投出的方形亮光包围了我。站在门口的男人高大健壮,灯光从他背后照向我,因此我无法分辨他的年龄,甚至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能看见他腰间的枪套。枪套不大,是一把小手枪。
“她在底下干什么?”彼得森说。“叫她上来。”
“先给钱,”我说,然后扭头说,“丫头,你待着别动。”
彼得森从前面的裤袋(与枪套相对的另一侧,枪套无疑有塑料内衬,能够提高拔枪的速度)里掏出一沓钞票,递给我说:“你说话不像爱尔兰佬。”
我哈哈一笑,用大拇指点钱。全都是百元大钞。“哥们儿,我在皇后区混了40年,像才是怪事呢。你老大呢?”
“不关你事。让女孩上来,你去把车停在车库门口,在车里等着。”
“哦,好的,但你害得我忘记数到多少了。”
我重新开始点钱。艾丽斯在我背后说:“比利?我要冻死了。”
彼得森一下子绷紧了身体:“比利?她为什么叫你比利?”
我哈哈一笑。“哎,哥们儿,她总这么乱叫。她男朋友叫比利。”我朝他咧咧嘴,“他不知道她在这里,懂吗?”
彼得森没有说话。他似乎并不信服,一只手悄然伸向快拔枪套。
“没问题了,哥们儿,就是这个数。”我说。
我把钱塞进飞行员夹克的内袋,顺势掏出了喷罐。也许他看见了,也许没有,但反正他已经开始拔枪了。我另一只手攥成拳头,向下砸向他的手,就像孩子出锤子要打烂剪刀。我同时朝他喷出药水。液滴发出的白雾落在他脸上。剂量不大,但效果令人满意。他前后晃了两下,然后就倒下了。枪掉在门廊上走火了,声音仿佛一个小炮仗。枪不该走火的,因此他肯定做了什么不安全操作。我感觉子弹擦着脚腕飞过去,转身看了一眼,确定艾丽斯没有中弹。
她跑上台阶,一脸惊慌:“对不起,对不起,太蠢了,我忘记你——”
一个沙哑的老烟嗓在屋里大声说,“比尔?比尔!”
我险些回答,然后我想了起来,躺在门厅里的男人也叫比利 [1]。这是个很常见的名字。
“你在干什么?”喉咙里有痰的咳嗽声,然后是清嗓子的声音,“女孩在哪里?”
走廊往里一半的地方,一扇门打开了。克拉克走出来,他穿一身蓝色的丝绸睡衣,白发向后梳成大背头,我不禁想起了弗兰克。他一只手拄着拐杖:“比尔,女孩——”
他停下了,眯着眼睛打量我们。他低下头,看见他的手下躺在地上。他立刻转身,蹒跚跑向他刚出来的那扇门,拐杖咚咚地敲打地面,他用双手抓着它,靠它支撑体重,动作近乎撑竿跳。就他的年龄和健康状况而言,他比我预料中更加敏捷。我跑向他,穿过门厅时记住了屏住呼吸。他正要关门,我伸手挡住,用力朝他推了一把,他摔倒在地,拐杖飞了出去。
他坐起来,瞪着我。这里是一间客厅。地毯看上去很昂贵。也许是土耳其的,也有可能是欧比松的。挂在墙上的画似乎也很昂贵。家具很沉重,包着天鹅绒。铬合金的立架上放着一瓶无疑同样昂贵的香槟,酒瓶底下铺着一层冰。
他坐在地上,企图从我面前后退,摸索着寻找拐杖。他仔细梳理的发型散开了,一绺一绺的头发披散在皱纹丛生的下垂老脸周围。他的下嘴唇沾满唾沫,像噘嘴似的向外努。我能闻到他的古龙水气味。
“你对比尔做了什么?朝他开枪了?刚才是枪声吗?”
他抓住拐杖,叉着腿坐在地上,朝我挥舞拐杖。他的睡裤在往下掉,露出了臀部的衬垫和发白的阴毛。
“你给我滚出去!你他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