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人说:“我去看看。”比利觉得像是弗兰克,但不敢确定。

上楼梯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人走进门厅,向左转,大概是要去厨房。正是弗兰克。尽管弗兰克背对着他,但比利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大背头,企图遮住头顶的秃斑。比利从门背后出来,双脚侧面着地,悄无声息地跟着他,庆幸自己穿的是运动鞋。弗兰克走进厨房,东张西望。

“玛丽亚?亲爱的,你在哪里?我们要——”

比利抡起格洛克,使出他浑身的力气,重重地砸在弗兰克头顶的秃斑上。鲜血飞溅,弗兰克向前倒下,脑门撞在房间中央的案台上。他母亲的脑袋很硬,弗兰克说不定连同美人尖一起继承了这个特点,但比利不认为他吃得消这一枪托。他至少有段时间醒不过来了,长眠不醒也有可能。电影里经常看见有人脑袋上挨了一下,几分钟后就爬了起来,不是毫发无损就是只受了点皮外伤,但在现实中不是这样的。弗兰克·麦金托什有可能会死于脑水肿或硬膜下血肿,他有可能5分钟后就咽气,也有可能在昏迷中苟延残喘5年。他也许很快就会苏醒,但不太可能在比利做完他想做的事情之前醒来了。尽管如此,比利还是弯腰搜他的身。没枪。

比利悄无声息地回到门厅里。比赛肯定又开打了,因为他又听见了观众的欢呼声。尼克的休闲室里,一个男人高喊:“他妈的撂倒他啊!对!我他妈就是这个意思!”

比利走下台阶,步伐不快也不慢。三个人正在盯着一台大得惊人的电视看。两个男人坐在沙发椅里。第三把沙发椅空着,很可能是弗兰克的座位。尼克坐在沙发中央,双腿分开,他的短裤太短、太紧,也太花哨了。他的肚子把纽约巨人队的T恤顶得高高的,上面摆着一碗爆米花。另外两个男人也各抱着一碗爆米花,比利很高兴,因为这样他们就腾不出手拿枪了。比利认识这两个人。他在尼克的套房和赌场的办公室里见过其中一个。好像是会计,反正是管账的。比利不记得他叫什么了,麦凯、米凯甚至马基都有可能。另一个是全顺货车上的两个冒牌公共工程部人员之一,雷吉。

“怎么这么久才来,”尼克说,另外两个人已经看见了比利,但尼克死死地盯着电视,“放在——”

他终于注意到了两名同伴的震惊表情,扭过头,看见比利站在离地毯两步远的地方。浮现在尼克脸上的恐惧和惊愕让比利感受到了巨大的满足。尽管不能补偿他损失的5个月——差得还很远呢——但已经朝着正确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比利?”搁在尼克肚子上的碗翻了,爆米花滚向地毯。

“你好啊,尼克。看见我你多半不太高兴,但我很高兴见到你。”他用格洛克指了指管账的男人,后者已经举起了双手,“你叫什么?”

“马、马克。马克·阿布拉莫维茨。”

“马克,趴在地上。雷吉,你也是。脸朝下。双臂双腿分开。就当你们在雪地上画天使。”

他们没有反抗,放下装爆米花的碗——很小心——然后趴在地上。

“我有老婆孩子的。”马克·阿布拉莫维茨说。

“很好。你乖乖的,就还能见到他们。你们两个有枪吗?”他不需要问尼克,因为看他这身滑稽的比赛日打扮就知道他没地方藏枪,连脚踝都不可能绑枪套。

脸朝下趴在地上的两个人一起摇头。

尼克又叫了一次比利的名字,这次的语气不是疑惑,而是喜悦的惊呼。他想努力做出那副老庄园主的敦厚好客派头,但不怎么成功。“你躲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联系你!”

就算没有更紧迫的问题要解决,比利也懒得回应这个可笑的谎言。房间里还有第四把椅子,旁边的爆米花碗空了一半。

“巴克利把球留在了场上,”解说员说,“琼斯一马当先,现在——”

“关掉。”比利说。尼克是山庄的主人和沙发的霸主,因此遥控器当然在他身边。

“什么?”

“你听见了,关掉。”

尼克拿起遥控器指着电视,比利很高兴地看见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比赛的画面随即消失。现在只剩下他们四个人了,但第四把椅子和半碗爆米花说明还有下落不明的第五个人。

“他在哪里?”比利问。

“谁?”

比利指了指那把椅子。

“比利,你听我解释我为什么没有立刻联系你。我这边出了些问题。是——”

“闭嘴。”能这么说真是太愉快了,不需要装傻则更是令人愉快,“马克!”

会计的腿抽搐了一下,像是遭到了电击。

“他在哪里?”

马克很明智,立刻回答了他:“上厕所去了。”

“闭嘴,白痴。”雷吉说。比利朝着他的脚踝开了一枪。在他开枪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做,但他的准头一如既往地好,他对这么做谈不上后悔,就像他在厨房里打昏弗兰克一样。在除掉傻瓜比利·萨默斯的密谋里,雷吉也扮演了一个角色。把他骗进公共工程部的假货车,开出市区几英里,然后给他脑袋一枪,故事结束。另外,休闲室里的这三个人需要知道现在谁说了算。

雷吉惨叫,翻了个身,伸手去抓脚腕:“狗娘养的!你他妈朝我开枪!”

“闭嘴,要么我让你闭嘴。不相信,你就试试看。”他把枪口转向阿布拉莫维茨,阿布拉莫维茨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厕所在哪里?指给我看。”

阿布拉莫维茨指向沙发背后。那里的墙边摆着三台弹珠机,彩灯在闪烁,但为了看比赛,碰撞效果音关掉了。弹珠机再过去是一扇紧闭的木门。

“尼克。叫他出来。”

“达那,出来!”

不在场的人原来是他,比利心想,雷吉在全顺货车上的搭档,红头发的小个子,扎发髻,来杰拉尔德塔挖苦我。除掉肯·霍夫的不一定是他,但比利觉得很可能就是他。当然是爱迪生了,因为故事里的每个角色都必须使用至少两次,这是狄更斯的规则。也是左拉的。

他没有出来。

“出来吧,达那!”尼克喊道,“没事的!”

没有回应。

“他有枪吗?”比利问尼克。

“你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请几个朋友来看橄榄球,他们会带着枪来?”

比利说:“我看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答案的。尼克,你这两个趴在地上的朋友知道我枪法很好吗?知道我就靠这个吃饭吗?”

“他枪法很好,”尼克说,他橄榄色的皮肤变成了菜黄色,“他在海军陆战队受过训练。狙击手。”

“现在我要去厕所门口,说服达那出来。雷吉,我看你是没法跑了,但阿布拉莫维茨先生,你还可以试试看。你敢跑,我就一枪崩了你。尼克,你也一样。”

“我哪里都不会去的,”尼克说,“我们有话好好说。你听我解释——”

比利再次命令他闭嘴,然后绕过沙发。尼克现在背对着他了,假如比利非要开枪不可,他的脑袋就是个绝妙的靶子。沙发挡住了雷吉和会计,但雷吉的脚腕断了,而他不认为顾家的阿布拉莫维茨会是个问题。他需要担心的是达那·爱迪生。

他站在离厕所门最近的弹珠机旁边说:“达那,出来吧。你乖乖出来,就还有活路。否则就必死无疑。”

比利知道达那不会回答他,也确实没有等来回答。

“好吧,那我进来。”

我他妈才不进去呢,他心想。他弯下腰,伸手抓住门把手。他刚开始转动门把手,爱迪生就连开了四枪,速度快得比利几乎分不清每一枪的枪声。门很薄,子弹没有打出弹孔,而是把门打得大块碎木飞溅。比利感觉到背后有动静,但没有回头看。尼克和阿布拉莫维茨可能不想坐以待毙,但两个人都不会为了制服他跑进爱迪生的火力覆盖范围,他们不是冲进游乐园去救约翰尼·卡普斯的那对笨蛋。

爱迪生肯定以为就算比利还活着,也会犹豫不前,因此比利没有犹豫,而是一步蹿到碎裂的木门前,对着木门打出了6发子弹。爱迪生尖叫,门里发出咔嗒一声,然后——只有在现实中才有可能发生这么荒诞的事情——马桶冲水了。

比利瞥见阿布拉莫维茨奔向一楼,大步跑着,就像瞪羚在跳跃。比利不知道尼克在干什么,尼克没有跟着阿布拉莫维茨跑上楼梯,但现在不是深究尼克去向的时候。他抬脚踹向挂在锁上的残余门板。门飞了出去。达那·爱迪生趴在马桶上,头部和咽喉在流血。他的格洛克和无框小眼镜都掉在淋浴间里。他显然是在倒下时碰到了马桶的冲水把手。他抬起眼睛,望向比利。

“医……生……”

比利看着鲜血顺着马桶侧壁汩汩流淌。医生已经救不了达那了。达那这就要回那个叫老家的地方了。比利弯腰看着他,手里握着枪:“还记得你来杰拉尔德塔我的办公室那次,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爱迪生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喷出了一口血沫。

“我记得。”比利用格洛克的枪口抵住爱迪生的太阳穴,“你说‘别打偏了’。”

他扣动扳机。

5

走出卫生间,他看见雷吉跪在沙发前。比利能看见他的头顶。他看见比利,举起了一把银色的小手枪,这把枪肯定藏在某个坐垫底下。看来尼克不是手无寸铁。雷吉还没来得及开火,比利就朝着沙发靠背连开两枪,雷吉向后翻倒,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比利跑了三步,躲在沙发背后,然后探头张望。雷吉躺在地上,枪掉在地毯上,旁边是一只因无力而张开的手。他睁着眼睛,但视线已经开始涣散。

你应该趴着别动的,这样就只会断一个脚踝了,比利心想,医生能治好这种小伤的。

休闲室更深处,有什么东西倒了。玻璃粉碎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咒骂。比利猫着腰跑过去。电视背后的那块地方没开灯,但比利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见了尼克。尼克背对着他,正在按一个夜光小键盘上的按钮,小键盘旁是一道铁门。这块区域摆着一张台球桌和几台古董老虎机,移动式吧台翻倒在地上,碎玻璃闪闪发亮,威士忌的气味熏得他流泪。

尼克疯狂地按按钮,继续用阿尔巴尼亚语——或者他小时候学的其他什么语言,现在只记得骂人的脏话了——咒骂。比利命令他住手,转过来,他这才停下。

尼克听话地转过来。他看上去快死了,这倒也没错,因为他确实离死不远了。但他在笑,尽管只有一丝笑容,但没错,他在笑。“我跑错方向了。我应该和阿布拉莫维茨一样上楼梯,但……”他耸耸肩。

“那是你的避险室?”比利问。

“对。你猜怎么着?我忘记了该死的密码。”然后他摇摇头,“真他妈扯淡。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四个数字,我只记得第二个是2。”

“现在想起来了?”比利问。

“6247。”尼克说,放声大笑。

比利点点头:“最优秀的人也会犯这种错,更不用说我们其他人了。”

尼克打量他,擦了擦沾着白沫、亮晶晶的嘴唇:“你说话不一样了,连样子都不一样了。你其实根本不像你表现出来的那么笨,对吧?乔治警告过我,但我不相信他。”

“在你做掉他之前。”比利说。

尼克瞪大了眼睛,比利敢发誓他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乔治没死,他在巴西。”他打量比利的表情,“你不相信?”

“被你坑了这么一把,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哪怕一个字?”

尼克耸耸肩,像是在说有道理:“能让我坐下吗?我的腿没劲了。”

比利朝台球桌旁的三个观众座挥了挥格洛克的枪口。尼克晃晃悠悠地走过去,坐进正中间的座位。他转身拨动背后的开关,打开照亮绿色台面的三盏吊灯。

“我不该接那个合同的。但钱太多了……蒙蔽了我。”

比利觉得他还有一些时间。待得太久肯定会酿成大错,但他还是想待一会儿。因为他需要答案。钱现在是次要的,更不用说他很可能根本拿不到钱。只有在电影里,黑帮大佬的避险室里才会有满满一墙的现金。如今全是电脑转账了。钱几乎不复存在,已经成了机器中的幽灵。

“大猪乔治得了肝病。他那么胖,你肯定会赌他的心脏出问题,结果出问题的是肝脏。他需要移植。医生说他必须减掉200磅体重,否则就想也别想了。要是他不减肥,就会死在手术台上的。于是他就去巴西了。”

“减肥中心?”

“一家特殊诊所。你进去以后,必须达到目标体重,否则他们就不会放你出门。他知道他只有去这种地方才行,否则只要他馋带奶酪的三层汉堡,就会立刻溜出去。”

比利开始相信了。尼克描述乔治的时候用的是现在时,而且也没有什么对不上的地方。从某个角度说,这就像爱迪生受致命伤后倒下时冲了马桶。有些事情过于怪诞,不可能不是真的。大猪乔治进了减肥集中营无疑就是这种事。

“乔治知道你杀死乔尔·艾伦后,他的身份肯定会暴露,因为他胖得像条该死的鲸鱼,但他能接受。他说这样就可以确保他不会在最后一刻退出了,不管能不能成功换肝。另外,他也想退休了。”

“真的吗?”比利一直以为乔治属于愿意累死在工作岗位上的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