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维加斯是个烟霾弥漫的盆地,但城外空气清新,也许甚至还有点放大效应,因为等比利接近庄园大门时,豪宅像在往后仰,免得砸在他身上。围墙太高,他看不见里面,但他知道一进门就有个警卫室,就算没人把守,他这辆破车也肯定出现在监控画面上了。

切罗基公路的尽头就是岬角山庄。在公路到头之前,左侧分出了一条土路。土路左右立着两块牌子。左边的是“维修与送货”。右边的是“仅限授权车辆”,“仅限”二字标红。

比利拐上土路,没有忘记把帽子稍微向上抬了抬。他还拍了拍背带裤前面(带消音器的鲁格)和侧面(格洛克)的口袋。校准这两把枪毫无意义,手枪本来就只适合近距离射击,但他也意识到他没试射过这两把枪,也没有检查弹药。要是他不得不掏出格洛克射击,枪却卡壳了,那他就要闹个大笑话了。还有鲁格的消音器,很可能是某个嗑冰毒的家伙在车库里自己做的,堵住枪口,结果害得左轮手枪在他手里炸膛。算了,现在担心这种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围墙位于他的右侧。左侧的矮松长得过于茂盛,枝叶唰唰扫过皮卡的车身。比利想象更大的车辆(垃圾车、丙烷槽车、吸污净化车)开进来会更加艰难,司机咒骂每次跑完这一趟,车身都会多出一道蓝色的印子。

开了一段,围墙直角转弯,矮松林到头了。20度的山坡也到了尽头。他来到一块平地上,这里很可能是为了屋子和附属设施而特地推平的。供服务人员使用的小路转了一圈,然后通向小得多的边门,比利要找的正是这个出入口。他的视线越过围墙,能看见谷仓上半段15英尺左右的高度。谷仓漆成锈红色,顶盖是金属的,灼灼反射阳光。比利只看了一眼就转开视线,以免损伤视觉。

这扇门开着,左右两侧都是花圃。围墙上有个监控探头,但它耷拉着,就像折断了脖子的鸟。比利很喜欢这样。他认为尼克有可能已经松懈,略微放下了警惕,而这就是证据。

左侧的花圃里,一个墨西哥女人跪在地上,她身穿宽松的蓝色长裙,正在用泥铲挖土。她身旁有个半满的柳条筐,里面装着鲜切花。她带着黄色的手套,说不定和比利是从同一家店里买来的。她的草帽太大了,显得很滑稽。刚开始她背对着比利,在听见皮卡的引擎声——怎么可能听不见呢?——后,她就转了过来,比利发现她并不是墨西哥人。她晒得很黑,皮肤粗糙,但她是个盎格鲁人。事实上,是一位盎格鲁老妇人。

她爬起来,站在皮卡前面,双腿分开,挡住去路。比利停车,放下车窗,她这才走向司机一侧。

“你他妈是谁,想干什么?”除了损坏的监控探头,又一个好兆头。她又用西班牙语问:“Qué deseas?”——你要干什么?

比利竖起一根手指——等一等——然后从背带裤前面的口袋里掏出纸笔。他愣了一下,然后想了起来,写下“Estos son para el jardín.”——这些是花园要用的。

“我知道,但周日你来干什么?告诉我,佩德罗。”

他翻过一页,写下“mi es sordo y mudo.”——我是聋哑人。

“你是聋哑人?懂英语吗?”她夸张地比着嘴型说。

她在打量比利,深蓝色的眼睛镶嵌在窄长的脸上。比利同时想到了两件事。首先,尼克也许放松了警惕,但没有彻底放松。监控探头坏了,他的手下在室内和他一起看橄榄球,但他们留下了这个女人在这里松土和剪花。这有可能只是他的老朋友罗宾说的“瞎猫碰到死耗子”,但也有可能不是,因为附近一棵树的树荫下有一瓶水和一个用蜡纸包着的三明治。这说明她打算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也许直到比赛结束,别人来换岗。

另一件事情是,她似乎很眼熟。真他妈的眼熟。

她把一条胳膊伸进车厢,在他鼻尖前打个响指,她的手散发着烟味:“听得懂吗?”

比利把大拇指和食指分开一点点,意思是懂,但只懂一点点。

“要是我叫你出示绿卡,你大概就要倒霉了。”她哈哈一笑,笑声和说话声一样沙哑,“所以你为什么周日来,朋友?”

比利耸耸肩,指了指耸立在围墙之上的谷仓。

“对,我猜你也不是来喝茶吃点心的。你要搬什么东西进谷仓?给我看看。”

比利越来越不喜欢眼下的情况了。一部分是因为她大可以自己去看车斗里的那几袋园艺用品,但主要是因为那种令人不安的熟悉感。他见过这个女人,但这不可能是真的。她太老了,不可能是尼克的看门狗,而且尼克也不会雇女人来做这种工作。他作风老派,而她只是个老仆人,他们在里面看比赛,打发她来这里盯着边门,而她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剪些鲜花,拿回去装点屋子。但他还是不喜欢眼下遇到的情况。

“快点!快点!”她继续在他鼻尖前面打响指。比利也不喜欢她这么做,但另一方面,她理所当然地以这种居高临下的方式(非常特朗普式的褊狭态度)对待他,也证明他的伪装相当出色。

比利下车,没有关上车门,陪着她走到车尾。她没有看车斗,而是走向小拖车。她往硬纸筒里瞅了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转回去看车斗。“为什么只有一袋黑牛?这点肥料够干什么的?”

比利耸耸肩,表示他不知道。

女人踮起脚,拍了拍那个袋子。她的大草帽随着动作翻飞:“只有一袋!一袋!一!袋!——”

比利耸耸肩,表示他只负责送货。

她叹了口气,朝他挥挥手:“算了,管他妈的,去吧。周日下午,我才懒得打电话给赫克托,问他为什么派个聋哑人送这么一丁点粪肥呢,他多半也在看该死的比赛,或者另一场狗屁比赛。”

比利耸耸肩,表示他还是听不懂。

“送进去吧。进去!然后就滚蛋,就近找个小酒馆,说不定还赶得上看下半场。”

他应该在这时候反应过来的。她的眼神不对劲,但他没有意识到。不过运气站在他这边,上车的时候,比利在司机一侧的后视镜里看见她扑了上来。他及时后撤,垂下肩膀,泥铲只隔着背带裤底下的T恤蹭到了他的上臂。他摔上车门,夹住了她的胳膊,泥铲掉在他左脚旁的地板上。

“嗷,妈的!”

她抽回胳膊,动作既快又猛,胳膊甩起来碰掉了草帽,露出了盘起来用发卡固定住的斑白头发。比利终于想起来他在哪里见过她了。

她的手伸进了园艺裙宽大的侧袋。比利跳下皮卡,一记重拳打在她的左脸上。她仰面倒在花圃里。她想去拿的东西从口袋里掉了出来。是手机。这是比利这辈子第一次向女人动手,看见她的面颊开始青肿,他想到了艾丽斯,但他并不后悔。她口袋里有可能是枪。

而她也认出了他。不是一开始就认出来了,但确实是认出来了。而且她掩饰得很好,直到最后一刻。看来背带裤、美黑喷雾、假发和牛仔帽并没有什么用处。贴在仪表盘上的沙尼斯画作也没什么用处,他本来打算在纸上写那是他女儿画的,顺便露出父亲的自豪笑容。是因为这个女人不但在雷德布拉夫见过他,而且仔细看过他的照片吗?还是因为她是女人,而女人更擅长看穿伪装?这很可能是一种性别歧视,但比利觉得说不定是真的。

“狗娘养的杂种。原来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他心想,她在尼克租来的庄园里显得那么温顺,甚至优雅。当然,当时她在扮演仆人。他想起尼克给了她一沓钞票,钱是给阿兰的,就是为他们点燃火焰冰激凌的大厨,不是给她的。因为她是尼克的手下。事实上,她还是他的家人。非常好笑。

她显得晕乎乎的,但有可能还是伪装。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比利都很高兴他把泥铲留在了车厢里。他搂住她的肩膀,扶着她坐起来。她的面颊肿得像个气球,他不由得再次想到了艾丽斯,但艾丽斯不会像这个女人那样瞪着他。假如眼神能杀人,他大概已经死了。

比利用另一只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鲁格,用枪口轻轻抵住她遍布皱纹的额头。弗兰克·麦金托什,人们叫他猫王弗兰奇,偶尔叫他光点猫王。前面的头发往后梳成大背头,和她一样。同样的发型,同样的窄脸,同样的美人尖。比利心想,要不是因为特大号的草帽,他早该看出两人之间有血缘关系的,这样就能省下他许多麻烦了。

“你好,玛吉。那天晚上你给我们上菜的时候似乎比今天有礼貌嘛。”

“狗娘养的叛徒!”她说,朝他的脸啐了一口。

比利险些再次对她动手,冲动强烈得无法遏制,而且不是因为她朝他吐唾沫。他用胳膊擦掉她的口水,松开手让她自己支撑身体。她看上去完全有这个能力。她已经70多岁了,而且抽了一辈子烟,但她从骨子里就不肯认输,比利不得不敬佩她。

“你弄反了。尼克才是狗娘养的叛徒。我做了我的活儿,但他不但不付钱,还出卖了我,企图干掉我。”

“尼克不可能这么做。他一向维护他的人。”

也许是真的,比利心想,但我不是他的人,从来都不是。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独立承包商。

“我们就别吵架了,玛吉。时间紧迫。”

“你他妈好像弄断了我的胳膊。”

“那是因为你企图劈开我的颈动脉。在我看来,我们算是扯平了。里面有几个人在看比赛?”

她没有回答。

“弗兰克在吗?”

她还是不回答,但他注意到她深蓝色的眼睛闪了一下,于是他知道了想要的答案。他捡起她的手机,抹掉上面的泥土,举起来递给她:“打给他,就说有个绿植与园艺的人来送肥料和盆栽土。没什么好担心的。说——”

“没门儿。”

“说你放送货的人进来,把东西卸在谷仓里。”

“没门儿。”

比利本来已经垂下了鲁格的枪口,现在又举起来瞄准她的双眼之间:“玛吉,告诉他。”

“没门儿。”

“告诉他,否则我先打爆你的脑袋,然后打爆弗兰克的。”

她又朝他脸上吐唾沫。至少她想这么做,可惜她没什么口水了。因为她口干舌燥,比利心想。她很害怕,但她还是不会打这个电话。就算打,她也会用语气通风报信,甚至干脆豁出去了,大喊就是他,就是那个狗娘养的叛徒比利·萨默斯。

他不禁再次想到艾丽斯,但他提醒自己记住这个女人不是她,也不可能是,他抡起枪,朝着玛吉的太阳穴来了一下。她翻出白眼,向后倒在花丛里。他在她身旁站了一分钟,确定她还有呼吸,然后把她的手机扔进车厢。他正要上车,转念一想,拿起柳条筐,把里面的鲜切花倒了出来。柳条筐最底下压着一部步话机和一把点三五七口径的短管眼镜王蛇左轮手枪。所以她不是园丁,他们安排她看门也不是心血来潮。这是个见过风浪的女人。他把枪和步话机也扔进车厢。

起动器空转了漫长的10秒,引擎迟迟不肯发动,比利心想,为什么非得是现在,上帝啊,为什么?最后,引擎终于发动了,他开车进入庄园。在围墙内开了10英尺,他停车让引擎空转,然后下车关上边门。门上有个巨大的铁门闩。他把门闩插进锁销,然后转身走向皮卡,消声器被他开过孔,排气管发出隆隆巨响。当时他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现在恐怕不是了。

他正要上车,玛吉·麦金托什开始敲打边门并高喊:“来人啊!来人啊!是萨默斯!道奇皮卡里是萨默斯!”就算道奇皮卡的消声器完好无损,比利也不认为屋里的人能听见她在喊叫,但他非常敬佩她顽强的生命力。他用了最大的力气打昏她,而她已经醒过来折腾了。

不,你没有用最大的力气打她。你想到艾丽斯,忍不住手下留情了。

反正现在也来不及了,而且他觉得并不重要。她必须绕过围墙跑到前面去,一路穿过茂密的松林,然后才有可能通知看守大门的警卫……前提是警卫室里真的有人。

事实上,确实有人。比利开车经过谷仓和围场,一个男人从警卫室里走了出来。他有一把步枪或霰弹枪,但枪被挎在肩膀上。他显得很悠闲,他把双手举到肩膀的高度,手掌向外:发生什么事了?

比利本来想驶向主屋,但此刻他把胳膊伸到窗外,朝着男人竖起大拇指,然后在车道上拐向警卫室。

他停车,男人走向他,但枪——莫斯伯格霰弹枪——依然挎在肩上。比利发觉他认识这个人。比利没来过这里,但他去过三四次尼克在双张多米诺的顶层公寓,其中两次见过这个男人,叫萨尔什么的。但萨尔和弗兰克眼神锐利的母亲不一样,他没有认出比利。

“老弟,什么事?”他说,“老太太放你进来了?”

“当然。”比利懒得假装西班牙口音了,否则怎么听都会像是该死的飞毛腿冈萨雷斯 [3],“我有个东西要找人签字。你能签吗?”

“我不知道。”萨尔说,他看起来有点困扰。比利心想,太迟了,朋友,太迟了。“给我看看是什么。”

比利装聋作哑的记事本还插在背带裤前面的口袋里。他拍拍它说:“就在这里。”

他的手越过笔记本,握住了唐·詹森的鲁格左轮。拔枪顺利得出奇,连灯泡形状的消音器也没有碍事。他开枪了。弹孔出现在萨尔西部风格衬衫前襟的两粒珍珠纽扣之间。枪声仿佛戳破气球的爆裂声,然后你猜怎么着?消音器冒着青烟裂成了两块,一块掉在地上,一块掉进车厢。

“你开枪打我!”萨尔说,踉跄着后退一步。他瞪大了眼睛。

比利不想补枪,因为第二枪会响得多,而且也没这个必要了。萨尔跪倒在地,脑袋耷拉下去,姿势像是在祷告。然后他向前一头栽倒。

比利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拿上霰弹枪,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就像他对玛吉说过的,时间紧迫。

4

他开车驶向主屋。停车坪上有三辆车——一辆轿车、一辆紧凑型SUV和一辆兰博基尼,兰博基尼肯定是尼克的。比利记得布基说过,尼克对车情有独钟。比利熄火,吵闹的皮卡顿时安静下来,他踏上门前的石阶。他一只手拿着装聋作哑用的记事本,格洛克藏在记事本背后。他刚刚杀了一个人,萨尔很可能是坏人,为尼克做过很多坏事,但比利无法确定这是不是真的。现在他会继续杀人,只要他不被杀死就行。对错就留给以后去考虑吧——假如他还有以后的话。

他把手指放在门铃上,但又犹豫了。万一出来开门的是个女人呢?假如发生这种事,比利不认为他还能开枪。就算结果是彻底打乱他的计划,他也不认为他能扣动扳机。他希望他能有时间绕屋子转一圈,侦察一下情况,但他没时间了。猫王老妈已经准备好开战了。

他试了试大门。门开着。比利有些吃惊,但不震惊。尼克认为他不会来了。另外,现在是周日的下午,阳光灿烂,正是美国人看橄榄球比赛的时候。比利猜测巨人队刚刚得分了,观众在欢呼,还有几个男人也在欢呼。不太近,但也不远。

比利把记事本塞回背带裤前面的口袋里,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然而,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漂亮娇小的拉丁裔女仆走了过来,她抱着一个易酷乐保温箱(很可能装满了啤酒),上面搁着一托盘热气腾腾的热狗面包。比利不由得想到一首查克·贝里的老歌的歌词:“她太可爱,不可能刚满17岁。”她看见比利,看见他手里的枪,她张开嘴,保温箱开始倾斜,托盘向下滑动。比利连忙把它推回安全位置。

“走,”他指着敞开的大门说,“出去,走得远远的。”

她一个字都没说,抱着保温箱和托盘穿过门厅,走到了外面的阳光下。她体态完美,比利心想,阳光照着她的黑发,说明上帝也许还没有坏到家。她走下石阶,后背笔直,挺胸抬头。她没有扭头看背后。观众欢呼,看电视的几个男人也欢呼。有人喊道:“干翻他们,纽约巨人!”

比利走在铺地砖的走廊中央。乔治娅·欧基夫的两幅画之间(一边是台地,一边是山川),一扇门敞开着。比利从门缝中偷看,见到一道向下的楼梯。电视在插播啤酒广告。比利躲在门背后,等待广告结束,等待他们的注意力回到比赛上。

就在这时,尼克从楼梯底下喊道:“玛丽亚!热狗怎么还没来?”他没有等来回应,又喊道:“玛丽亚!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