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计我也睡不着,但我们都得试试看。过来,给我抱一个。”
她使劲拥抱比利。他能感觉到她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他,而是在为他担惊受怕。她不该为任何事情害怕的,但比利认为,要是她必须害怕的话,后者总比前者好。好一万倍。
“把手机闹钟设到6点。”他说,松开她。
“不需要。”
他微笑道:“还是设上吧。你说不定会让自己吃一惊的。”
回到隔壁他的房间,他发短信给布基:“有没有N的消息?”
布基几乎立刻回复:“没有。他很可能在家,但我无法确定。抱歉。”
“没关系。”比利回复,然后把手机闹钟设到6点。他不认为他能睡着,但说不定他也会让自己吃一惊的。
他睡着了,尽管只睡了一会儿,他梦见沙尼斯。她把火烈鸟戴维的画撕得粉碎,嘴里说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凌晨4点,他醒了。他走出房间,一只手拿着新买的手套,发现艾丽斯坐在汽车旅馆常备的草坪躺椅上,裹着一件“我爱拉斯维加斯”的运动衫,正在仰望一线蛾眉弯月。
“好。”比利说。
“好。”
他走到水泥步道的边缘,在泥土里搓那双新手套。等他觉得手套看上去够脏了,就拍掉上面的灰土,站了起来。
“很冷,”艾丽斯说,“不过正合适你。你可以穿上外套。”
比利知道等太阳升起来就会迅速升温。现在是10月,但这里是沙漠。不过无论冷热,他都会穿那件谷仓夹克。
“想吃什么吗?麦满分?前面那家麦当劳是24小时营业的。”
她摇摇头:“不饿。”
“咖啡呢?”
“好,就需要喝点热的。”
“加糖加奶?”
“黑咖啡,谢谢。”
他走进空无一人的大堂,在汽车旅馆必备的自助咖啡机上给两人各买了一杯咖啡。他回到外面,她还在看月亮:“看上去好近,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美极了,对吧?”
“对,但你在打哆嗦。我们回房间吧。”
来到比利的房间里,她坐进窗口的那把椅子,喝了几口咖啡,把杯子放在小桌上,很快就睡着了。运动衫太大,颈部滑向一侧,露出了一个肩膀。比利觉得她至少和月亮一样赏心悦目。他坐下喝咖啡,欣赏她的睡姿。他喜欢她悠长而缓慢的呼吸。时间悄悄溜走。时间啊,就是有这个本事,比利心想。
11
7点半,比利叫醒艾丽斯,她责备他不该让她睡这么久:“我们还得给你喷凝胶呢,凝胶至少需要4个小时才能干透。”
“没问题。比赛1点开始,我打算等到1点半再动手。”
“话是没错,但我本来打算1个小时前就弄好的,以防万一嘛。”她叹了口气,“去我的房间弄吧。”
几分钟后,他脱光了上衣,把保湿液涂在双手、双臂和脸上。她告诉比利别忘记涂眼皮和后脖颈。等他涂完,她开始给他喷美黑喷雾。第一层花了5分钟。喷完之后,他去卫生间照镜子,镜子中的他依然是个白人,只是晒成了沙漠游民的那种棕黑色。
“不够好。”他说。
“我知道。你再涂一遍保湿液。”
她喷了第二遍。这次他走进卫生间,效果好了一些,但还是不够好。“我说不准,”他出来时对艾丽斯说,“也许这是个馊主意。”
“不是。记得我是怎么说的吗?涂料在接下来的4到6小时内会持续变黑。戴上牛仔帽,穿上背带裤……”她挑剔地扫视比利,“要是我觉得别人不会把你当成奇卡诺人 [2],我会直说的。”
现在她又要恳求我放弃,和她一起回科罗拉多了,比利心想。但她没有。她叫他穿上所谓的“戏服”。比利回到自己的房间,戴上黑色假发,穿上T恤、背带裤和谷仓夹克(劳保手套塞在口袋里),最后是布基和艾丽斯在博尔德买的旧牛仔帽。帽子压到他的耳朵上,他提醒自己,等到行动的时候,他要把帽子稍微抬起来一点,露出夹着灰色的黑色长发。
“看上去不错。”尽管她红着眼眶,但语气很正常,“带记事本和铅笔了吗?”
他拍拍背带裤正面的口袋。口袋很大,除了纸笔,还足以容纳加上消音器的鲁格手枪。
“你已经比刚才黑了。”她没精打采地笑了笑,“还好这里没有政治正确警察。”
“形势所迫嘛。”比利说。他把手伸进背带裤侧面的口袋(不是放格洛克17的那一侧),掏出一卷现金。除了两张20块,这是他身上所有的钱。“拿着。保险起见。”
艾丽斯没有争辩,接过去揣进口袋。
“要是今天下午没接到我的电话,就先等一等。我不知道北面山里的电话信号好不好。要是到晚上8点我还没回来——顶多9点——那我就回不来了。你在旅馆过夜,然后结账,坐灰狗巴士去戈尔登或埃斯蒂斯帕克。打电话给布基,他会去接你的,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但我知道了。我帮你把那几包肥料搬上车吧。”
他们搬了两趟,然后比利合上车尾的挡板。他们站在那里看着彼此。几个睡眼惺忪的人(两个销售人员,一户家庭)拖着行李出门,准备上路。
“既然你1点之前不需要到那里,你就再待一小时吧,”她说,“甚至待两小时也行。”
“我觉得我该走了。”
“是啊,该走了,”艾丽斯说,“在我崩溃之前走。”
他拥抱她。艾丽斯用力拥抱他。他以为她会说你多保重,以为她会再说一遍你别死,以为她会再次恳求(甚至哀求)他别去。但她没有。她只是仰望他,说:“去要债吧。”
她松开比利,回身走向汽车旅馆。来到旅馆门口,她转向比利,举起手机:“完事了就打给我。别忘记。”
“不会的。”
只要我能打电话,他心想。只要我能,就一定会打给你。
[1]即拉斯维加斯大道。
[2]指墨西哥裔美国人。
第20章
1
比利在拉斯维加斯以北的45号公路上开了一个小时,见到一家和ARCO加油站联营的道吉甜甜圈店,旁边还开着一家便利店,整个设施有个古怪的名字:恐怖赫伯斯特 [1]。这是个供卡车司机休息的地方,周围是巨大的停车场,一侧停满了重型卡车,它们像沉睡巨兽一般打着呼噜。比利加油,买了一瓶橙汁和一个炸圈饼,然后绕到店背后停车。他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给艾丽斯,其实他只是想听一听她的声音,他觉得她大概也想听见他的声音。我的人质,他心想,我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人质。但就算她曾经是,现在已经不是了。他想到她说“去要债吧”时的语气,并非毫无畏惧,她没有变成漫画书里的战斗女王(至少还没有),但也相当凶狠了。他掏出了手机,然后想到她昨晚应该和他一样没睡好。她也许正躺在床上,门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他可不想吵醒她。
他喝橙汁,吃炸圈饼,让时间慢慢过去。时间太充足了,疑虑渐渐渗入心灵。从某些角度说(事实上,是许多角度),这次就像游乐园惨剧的重演,但不会再有战友支援他。他无法确定尼克有没有去岬角山庄度周末。他不知道尼克身边会有几个手下——肯定会有好几个,不是其他组织的赏金猎人,而是他自己的手下。他也不知道这些人会部署在哪里。他看过Zillow网站的照片,对屋子的内部结构有大致了解,但尼克买下山庄后,可能做过改造。就算尼克在山庄,躺在沙发上为巨人队加油,比利也不知道他会在哪里看电视。他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从服务边门混进去。也许可以,也许不行。
停车场里有一排移动厕所,他去排掉刚才喝下去的咖啡和果汁。他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穿吊带衫和短得露出内裤边的牛仔裙的黑人小妞站在不远处。她像是彻夜没睡,而且这一夜还过得很累。睫毛膏让比利(比利的愚钝化身)想到了唐老鸭与史高治叔叔老漫画里的比格三兄弟,他有时候会在义卖会或草坪甩卖时捡几本他们的书。
“嘿,帅哥,”应召女郎说,“约一个不?”
这是个检验伪装的好机会。他从背带裤前面的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和铅笔,写下“mi es sordo y mudo”。
“他妈的什么意思?”
比利用双手摸摸耳朵,然后用不拿笔的那只手拍拍嘴。
“算了,”她转身而去,“老娘也不舔湿背佬的鸡巴。”
比利望着她离开,心情很好。不舔湿背佬的鸡巴是吧?他心想。虽然我比不上约翰·霍华德·格里芬 [2],但我就当你是在夸奖我了。
2
他一直在甜甜圈店背后等到11点。在这段时间里,他看着黑人小妞和几个同事勾搭卡车司机,但没有人靠近他。比利觉得这样很好。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下车转一圈,假装检查车上的东西,实际上只是为了伸展腿脚和放松身体。
11点15分,他发动皮卡(第一下没有发动起来,吓了他一跳),然后沿着45号公路继续向北开。派尤特丘陵越来越近。他在5英里外就看见了岬角山庄。尼克在比利下手的那座城市也租过一座庄园,两者虽有差别,但一样丑陋。
GPS说他该在前方1英里处拐上切罗基公路,比利把车开进休息站,这里其实只能算个回车场。他把车停在阴凉处,下车去移动厕所,想着“塔可”贝尔的座右铭:交战前别放过任何一个撒尿的机会。
走出厕所,他看了看表。12点半。假如尼克在他巨大的白色庄园里,应该已经坐下来看赛前的歌舞表演了,他手下的几个硬点子陪着他。也许在吃玉米片,喝多瑟瑰啤酒。比利唤醒Siri,后者说他离目的地还有40分钟车程。他又强迫自己等了一会儿,强迫自己放弃打电话给艾丽斯的念头。他下车,从肮脏的硬纸筒里翻出一根撬棒,在排气管本已受损的消声器上戳出几个窟窿。开着一辆又咳嗽又放屁的旧皮卡驶向服务边门,这样更符合他的角色。
“好了。”比利说。他想到要不要念一遍黑马誓言,然后对自己说别犯傻。另外,上次他们把手叠在一起念完誓言后,结果可不怎么美妙。他转动点火钥匙,起动机转了又转。听见它失去了劲头,他熄灭引擎,静候片刻,踩一脚油门,然后再次尝试。这次道奇皮卡顺利启动了。先前它就很吵,现在更吵了。
比利查看路面,开上45号公路,然后拐进切罗基公路。坡度变得越来越陡。起初1英里左右,路边还能看见一些比较朴素的房屋,但后来就没有了,只剩下岬角山庄耸立在前方。
我以前经常来这里,比利心想,他试着嘲笑这个念头,因为它不仅不祥,而且矫情。但它不肯离开,比利明白这是因为它是事实。他以前确实经常来这里。是啊。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