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二天清晨,比利首先去检查旧道奇皮卡的车斗和拖车,因为工具只是用绳索固定,并没有上锁。所有东西都在,完好无损。他不吃惊,因为车斗和拖车里的东西都是用旧了的破烂,也因为根据他多年来的经验,绝大多数人都是诚实的老百姓,他们不会拿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而不诚实的那些人,例如特里普·多诺万、尼克·马亚里安和尼克背后的天晓得什么人,会惹得他火冒三丈。
他险些发短信问布基能不能查到尼克目前开什么车——车肯定停在双张多米诺停车库的贵宾区,无疑是一辆好车,有个好记的车牌号码——转念一想,他还是放弃了。布基也许能查到,但同时说不定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注意。这是比利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他希望尼克现在已经准备放松享乐了。
他等到店铺开门,和艾丽斯一起去了最近的Ulta美妆店。这次需要化妆的是比利,但他让艾丽斯采购。买完东西,她想去赌场。这是个坏主意,但她看上去非常兴奋和期待,比利无法拒绝她。“但不能去大型酒店,也不能去长街 [1]。”他说。
艾丽斯查了手机,带他们去了东拉斯维加斯的大汤米酒店与赌场。门卫要求她出示证件,她泰然自若地亮出新办的伊丽莎白·安德森驾照。她四处溜达,瞪大眼睛看轮盘赌、骰子台、二十一点和永不停歇的大转盘。比利在周围搜寻用某种眼神看他的男人,他没看见这样的人。光顾近郊赌场的主要是小打小闹的老夫妻。
他再次想到,艾丽斯已经完全不是他在暴雨中救回家的那个女孩了。她正在变成一个更好的女孩,假如他策划的事情出了岔子,她受到比先前更大的伤害,那都是他的错。他心想,我应该放弃这些破事,带她回科罗拉多。然后,他想起尼克用“安全屋”的说法诓骗他,尼克知道比利的威斯康星之旅顶多开出去6英里,达那·爱迪生就会爆了他的脑袋。尼克必须付出代价,必须让他见一见真正的比利·萨默斯。
“这里太吵了!”艾丽斯说。她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想同时看四面八方:“我该玩哪一个?”
比利先去轮盘赌探了探情况,然后领着艾丽斯过去,买了50块的筹码给她,同时他一直对自己说真是个坏主意,坏主意啊。她的新手运气好得出奇,不到10分钟,她就赢了200块,人们为她欢呼,鼓励她继续押注。比利不喜欢这样,于是领着她去玩5块钱押一次的老虎机,半个小时后,她又赢了30块。最后艾丽斯转向他说:“按按钮,盯着看,按按钮,盯着看,清空,从头再来。挺傻的,对不对?”
比利耸耸肩,但忍不住笑了。他想到了罗宾·马奎尔的话:露出牙齿才算你在笑,露了牙齿就不可能是其他表情了。
“是你说的,不是我。”他答道,笑得露出了牙齿。
7
离开赌场,他们走进16世纪电影院,他们看了不止一场电影,而是连看两场,一部喜剧,一部动作片。看完第二部出来,天都快黑了。
“吃点什么?”艾丽斯问。
“你想吃什么随便你,但我已经装了一肚子爆米花和橡皮软糖。”
“那就吃个三明治吧。想听听我老妈的优点吗?”
“当然。”
“要是我表现好,我们就会偶尔过个她所谓的特殊日子。我可以吃巧克力屑松饼当早饭,然后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比如去绿线药房吃蛋蜜乳,或者买个毛绒玩具——但只能是便宜货——或者坐公共汽车一直到终点站,我喜欢这么做。一个傻乎乎的孩子,对吧?”
“并不。”比利说。
她握住他的手,自然而然得就像在呼吸,抓着他的手前后晃动,他们就这么走向皮卡。“今天就很像那种日子。特殊日子。”
“很好。”
艾丽斯扭头看着他。“你最好别被干掉。”她的语气格外强硬,“最好别。”
“我不会的,”比利说,“可以了吧?”
“很好,”她附和道,“非常好。”
8
但那天晚上她并不好。比利睡得很浅,否则就不可能听见艾丽斯在敲门了。声音很轻,怯生生的,几乎不存在。他有一两秒觉得这声音来自他正在做的那个梦(梦里有沙尼斯·阿克曼),然后他回到了拉斯维加斯城郊的汽车旅馆客房里。他起床,走到门口,从猫眼向外看。她站在门口,穿她和布基去购物那次买的蓝色宽松睡衣。她光着脚,一只手按着喉咙,他能听见她在喘息。喘息声比敲门声还响。
他打开门,抓住她没有按在喉咙上的另一只手,拉着她走进房间。关门的时候,他唱了起来:“要是今天你去树林里……跟我唱,艾丽斯。”
她摇摇头,又猛吸一口气:“——不行……”
“不,你可以的。要是今天你去树林里……”
“你最好……”呼哧。“……乔……乔装……”呼哧!
她已经站不稳了,离昏倒不远了。比利觉得她没有在走廊里失去知觉已经是个奇迹了。
他抓住她的肩膀摇了一下:“不对,不是这句。再来。下一句。”
“你肯定会大吃一惊?”她还在喘息,但似乎离昏倒稍微远了一点。
“对。现在我们一起唱。别念,唱出来。要是今天你去树林里……”
她跟着他唱:“肯定会大吃一惊。要是今天你去树林里,一定要乔装打扮。”她深吸一口气,然后一下一下地吐出来:“哈……哈……哈。我必须坐下。”
“趁你还没昏倒。”比利赞同道。他依然握着她的手。他领着艾丽斯走到窗口的椅子前,窗帘现在是拉开的。
她坐下,抬头看着比利,撩开额头新染的金色头发:“我在我房间里试过,但不行。为什么现在可以了?”
“你需要和别人二重唱。”比利坐在床沿上,“怎么了?做噩梦?”
“非常可怕。那几个小子……男人……中的一个,把抹布塞进我嘴里,免得我叫喊。也可能是惨叫。我觉得是杰克。我没法呼吸。我以为我要窒息了。”
“他们又对你做了那些事?”
艾丽斯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但比利知道他们肯定做了,而她也肯定记得。他有过类似的体验,但没这么可怕,而且不像别人那么频繁。他很少和他在伊拉克认识的人保持联系,约翰尼·卡普斯是个例外,但有些专门的网站介绍这方面的知识,而他有时候会上去看看。
“很正常,这是劫后余生者的意识在处理创伤。或者在努力处理。”
“你说的是我吗?劫后余生?”
“对,就是你。唱歌不一定每次都有用。湿毛巾盖脸不一定每次都有用。还有一些其他的办法能帮你熬过惊恐发作,你在网上能找到很多。但有时候,你只需要等它过去就行。”
“我以为我已经好起来了。”艾丽斯轻声说。
“你确实在好转,但你也有很多压力。”而且这些压力来自我,比利心想。
“今晚我能留在这里吗?和你在一起?”
他几乎脱口而出说不行,但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哀求的表情,他犹豫了,这些压力来自我。
“好吧。”他希望他不是只穿了一条宽松的四角短裤,但现在也只能这么凑合了。
她上床,他在她身旁躺下。两人平躺在床上。床很窄,他们的髋部贴在一起。他望着天花板,心想,我绝对不会勃起的。这就像你对狗说,你别给我去追猫。他们的腿部也贴在一起。隔着棉布睡衣,他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和皮肤的弹性。自从菲莉丝那次,他没和女人好过,而且他当然不想和这个女人做些什么,但是,唉,我的天。
“需要我帮你吗?”她的声音很轻,但并不胆怯,“我不能和你做爱……你明白的,真正做爱……但我可以帮你。我很愿意帮你。”
“不,艾丽斯。谢谢,但不了。”
“你确定?”
“确定。”
“好吧。”她翻身侧躺,背对着他,面对着墙。
比利等她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之后,走进卫生间,自己解决了问题。
9
几天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感觉像是在度假,然后他就要开始行动了。汽车旅馆的同一条路上有一家塔吉特超市,吃过午饭,他们去那里购物。艾丽斯买了大瓶保湿液和喷壶,还有泳装。她的是朴素的蓝色连体款。他的是热带鱼图案的沙滩裤。她还给他买了水洗布的背带工装裤、黄色的劳保手套、牛仔布的谷仓夹克和印着非常有拉斯维加斯味道的口号的T恤。
他们在汽车旅馆的游泳池里游泳,两人发现这是这个暂时住所最令人愉快的地方了。艾丽斯和几个孩子打水球,比利躺在睡椅里观看。一切都感觉那么自然。他们怎么看都像一对父女,正在前往洛杉矶的路上,也许是去找工作,也许是投奔亲戚——要么借一笔可以长年不还的钱,要么给个地方让他们落脚。
汽车旅馆的前台没有骗他们,自助餐只有汉堡包、奶酪和放了一万年的原汁烤牛肉。然而,在游泳池里玩了快两个小时,艾丽斯吃完了堆得满满的一盘东西,然后又去取了一盘。比利比不上她的胃口,尽管以前(例如参加基础训练那会儿)他能吃得她磕头认输。午饭后,她说她想打个盹儿,比利并不吃惊。
4点左右,他们又去买东西,这次去的是一家农牧与园艺用品店,名叫“长势喜人”。艾丽斯整个上午都兴致高昂,到这里却阴沉了下来,但也没有企图说服比利改变明天的计划。比利对此心怀感激。劝说会导致争吵,与艾丽斯争吵大概是他最不想做的一件事情了。尤其是,今天也许是他们能够共度的最后一天了。
回到旅馆停好车,比利从裤子后袋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他展开它,温柔地抚平,然后用他从塔吉特超市买的透明胶带贴在仪表盘上。艾丽斯看着画里的小女孩拥抱粉红色火烈鸟。
“那是谁?”
沙尼斯精心绘制的蜡笔画已经有点模糊了,但从火烈鸟的脑袋飘向沙尼斯的红心依然清晰。比利摸了摸其中的一颗:“米德伍德住在我隔壁的小女孩。但明天她会是我的女儿——假如我需要她当我的女儿。”
10
比利相信人们不会偷窃,但信任是有限度的。破旧的工具和肮脏的硬纸筒应该足够安全,但他们从长势喜人店里买来的东西,有人说不定会决定顺手牵羊几件,因此他们把购物袋拎进客房,堆放在比利的卫生间里。他们买了四包50磅装的美乐棵盆栽土、五包10磅装的巴卡鲁蚯蚓堆肥和一包25磅装的黑牛牌有机肥。
艾丽斯让比利去搬有机肥。她皱起鼻子,说隔着包装袋都能闻到牛粪味。
他们去她的房间看电视,她问他能不能留下过夜。比利说最好还是不要。
“我觉得我一个人睡不着。”艾丽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