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手机吵醒了他,是电话铃声。他以为是布基,也许是有什么消息,但太复杂,短信说不清楚。但不是布基,而是贝弗利·詹森,这次她没有笑。这次她在……什么呢?也不是哭,更像是婴儿不高兴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她在小声哭。

“哦,呃,你好,”她说,“希望我没有……”她发出哽咽的抽泣声:“……没有打扰你。”

“没有,”比利说着坐了起来,“完全没有。出什么事了?”

小声哭升级成了出声的抽泣:“我母亲死了,道伦!她真的死了!”

呃,妈的,比利心想,我知道。他还知道另一件事,她喝醉了,然后打电话给他。

“对你失去母亲,我感到非常难过。”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下,他只能挤出这么一句。

“我打电话是因为我不希望你觉得我是个很糟糕的人。笑一笑就过去了,然后说要去坐邮轮玩。”

“你们不去了?”真是让人失望,他以为可以一个人独享整座屋子了。

“哦,去还是要去的。”她闷闷不乐地吸了一下鼻子,“唐想去,我大概也想去。我们在圣布拉斯角度过几天蜜月,就是人们说的红脖子里埃维拉那边,但后来就哪里都没去过了。我只是……我不希望你觉得我是会在老妈坟头跳舞的那种人。”

“当然不会,”比利说,这是实话,“你们得到一笔意外之财,一时间喜出望外。这个反应完全正常。”

听到这里,她终于失去了控制,痛哭、抽噎、喷鼻息,听上去像是快要溺水了。“谢谢你,道伦。”她把他的名字说成道伦,和她丈夫一样,“谢谢你能理解我。”

“嗯哼。也许你该吃两粒阿司匹林,然后躺一躺。”

“似乎是个好主意。”

“没错。”他听见叮咚一声轻响,肯定是布基,“那就这样——”

“家里一切都好吗?”

不好,比利心想,一切都他妈乱套了,贝弗利,谢谢你的问候:“一切都很好。”

“我说过我不在乎植物的死活,那也不是真心话。要是我回来,发现达夫妮和沃尔特死了,我会非常难过的。”

“我会照顾好它们的。”

“谢谢你。非常、非常、非常感谢你。”

“不客气。我要挂电话了,贝弗利。”

“好的,道伦。非常、非常感——”

“回头再聊。”他说,挂断了电话。

短信来自布基与他联络的诸多假名之一,很简短。

大老爹1982:“还没转账。他想知道你在哪里。”

比利用他的一个假名回短信。

帅哥77:“想得美。”

5

他炒了几个鸡蛋,热了个番茄汤罐头当晚饭,这次食物留在了胃里。吃完东西,他打开电视看6点的新闻,他调到NBC(美国全国广播公司)的附属电视台,因为他不想也不需要再看第六频道的那段录像了。自由互保公司的广告过后,他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他笑呵呵地站在常青街小屋的后院里,身上的围裙写着“不仅是性客体,我还会做饭!”。后院里其他人的脸都打了马赛克,但比利认识他们每个人。他们曾经是他的邻居。照片是在他款待邻居们的那次烧烤派对上拍的,他猜拍照的是戴安娜·法齐奥,因为她永远在按快门,用的不是手机就是小尼康。他注意到他的草坪(他依然把它当作是他的)看上去真他妈不赖。

照片底下的字幕说:“戴维·洛克里奇是谁?”他很确定警察已经知道了。如今在电脑上搜索指纹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海军陆战队档案里有他的指印。

“警方认为正是此人在法院门前的台阶上暗杀了乔尔·艾伦。”两名播音员之一说,他有点像银行家。

另一个播音员——像杂志模特——接过话头:“目前还不清楚他的动机,也不知道他是如何逃离现场的。但警方很确定一点——有人帮助他。”

我没有,比利心想。有人提出要帮助我,但我拒绝了。

“开枪后仅仅几秒钟,”银行家播音员说,“发生了两次爆炸,一次在枪手所在的杰拉尔德塔对面,另一次在主大道和法院街的路口。根据局长劳伦·康利的说法,它们不是高性能爆炸装置,而是焰火表演和摇滚乐队使用的闪光弹。”

杂志模特播音员接过话头。比利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话头传来传去,真是个不解之谜。“拉里·汤普森就在现场,由于法院街已经封锁,他只能尽可能地靠近现场。拉里?”

“没错,诺拉。”拉里说,仿佛在确认他就是拉里。他背后是一条警用的黄色胶带,五六辆警车的警灯依然在法院周围闪烁。“警方目前认为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黑帮暗杀。”

这一点倒是说中了,比利心想。

“在今天的记者发布会上,康利局长称,嫌犯戴维·洛克里奇——这很可能是个化名——今年初夏就已经来到本地,他的托词非常独特。请听她是怎么说的。”

局长召开记者发布会的画面取代了拉里·汤普森。维克里局长和他那顶可笑的斯泰森帽都没有出席。康利开始讲述枪手(她没有装模作样地称呼他为嫌犯)如何假装自己在写书,比利关掉了电视。

某些东西在啃咬他的内心。

6

半小时后,比利在二楼詹森家的公寓里给达夫妮和沃尔特浇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本来不打算在枪击当天离开这间地下室的。事实上,他计划在这里待上几天,甚至一周。但情况有变,而且不是朝着好的方向变,他需要了解一些情况,而布基帮不了他。布基已经完成了任务,假如他足够聪明,他现在应该在飞机上逃离余震的影响了。当然,前提是余震会把他卷进去。比利依然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在疑神疑鬼,但他必须搞清楚。

他回到楼下,穿戴多尔顿·史密斯的伪装。这次他把假孕肚几乎打满了气,也没有忘记角质框的平光眼镜,眼镜一直在书架上,和他那本《戴蕾斯·拉甘》待在一起。暮色已深,这个因素对他有利。佐尼便利店很近,这同样对他有利。对他不利的是尼克的爪牙有可能依然在街上搜寻他,猫王弗兰奇和保利·洛根一辆车,雷吉和达那另一辆,而且到傍晚时肯定已经不是那辆全顺货车了。

但比利认为值得冒险一试,因为他们肯定认为他这会儿躲了起来,甚至有可能认为他已经逃离小城。另外,就算他们凑巧开车从他身旁经过,多尔顿·史密斯的假发应该也能骗过他们。至少他希望如此。

他认为他终究还是需要一部一次性手机的,尽管今天上午他扔掉的那部并未暴露,但他没有因此责备自己。只有上帝能预见一切,更何况那和险些身穿科林·怀特的伪装离开小巷不是一个等级的愚蠢。做比利的这个行当(脏活儿,我们就别粉饰太平了),你能做的仅仅是制订计划,然后希望你没有预见的因素不会反咬你一口,否则你就会来到一个绿色小房间里,胳膊上插着静脉注射的针头。

我不能被逮住,他心想,要是我被逮住了,那两棵植物就他妈必死无疑了。

可怜巴巴的小购物中心,除了佐尼便利店,所有店都关着门,而火辣美甲永远也不会重开了,肥皂沫糊在他家的橱窗上,门口贴着破产告示。

便利店里只有两个西班牙裔男人,他们正在研究啤酒冰柜。能量饮料的展示架和摆着至少50种甜点的展示架之间是一摞盒装的FastPhone手机。比利拿了一部,走向收银台。收银台里不是那个时运不济的女人——叫万达什么来着——而是一个中东相貌的男人。

“没别的了?”

“没别的了。”扮演多尔顿·史密斯的时候,他说话的音域会稍高一点。这是他用来提醒自己在扮演谁的另一个方法。

收银员为他结账。不到84块钱,包括120分钟的通话时间。去沃尔玛买能便宜30块,但乞丐没有挑剔的余地。另外,去了沃尔玛你还要担心面部识别问题,如今这东西无所不在。便利店有监控探头,但比利敢打赌录像每隔12小时或24小时就会被覆盖。他付现金。逃亡或躲藏的时候,现金就是王道。收银员祝他今晚过得愉快,比利也祝他愉快。

天已经黑了,他遇见的几辆车都开着车头灯,因此他看不见车里的人。每次车辆接近,他都有冲动(或者也许是本能)想低下头,但这么做会显得自己更加可疑。他也不能把棒球帽的帽檐拉下来,因为他出门时没戴帽子。他希望金色假发足以掩饰他的身份,他不是比利·萨默斯,警方和尼克的硬点子都在找的那个人。他是多尔顿·史密斯,一个混得普普通通的电脑高手,生活在小城比较贫穷的地段,角质框眼镜总是顺着鼻梁往下滑。他每天坐在电脑屏幕前吃多力多滋和小蛋糕,所以体重超标,要是再长个二三十磅,走路就会步履蹒跚了。

这个伪装很好,而且不过火,不过他转身关上658号的大门时,还是舒了一口气。他下楼,关掉顶灯,拉开潜望镜窗户的窗帘。外面没人,街道空空如也。然而,话说回来,假如他被发现了,他们(他想到的是雷吉和达那,而不是猫王弗兰奇和保利,或者警察)肯定会从后门摸进来,但担心你无法控制的事情是毫无意义的,那条路只可能通向发疯。

比利合上窄小的窗帘,重新开灯,然后坐进房间里唯一的安乐椅。这把椅子很难看,但就像生活中许多难看的东西一样,它也很舒服。他把手机放在咖啡桌上,盯着看了一会儿,思考他究竟是思路清晰,还是掉进了疑心病的旋涡。从许多方面说,疑心病对他更有利。现在该揭晓答案了。

他从盒子里取出手机,装好电池,插在插座上充电。和前一个一次性手机不同,这是个翻盖式手机。已经过时了,但比利很喜欢。用翻盖式手机打电话,假如你不喜欢对方说的话,你可以啪的一声挂断电话。幼稚归幼稚,但非常解气。充电没花多少时间。感谢史蒂夫·乔布斯,他因为手机没法拿出包装盒立刻开机使用而怒不可遏,因此现在一次性手机之类的货架商品都预存了一半电量。

手机问他使用什么语言,比利选择英语。手机问要不要连接无线网络,比利选择不要。他确认了他购买的通话时间,打了个必要的电话到FastPhone总部完成了交易。这些通话时间在接下来3个月内有效。比利希望3个月后他已经在某个海滩上了,身边只有绑定了多尔顿·史密斯信用卡的那部手机。

安全上岸。那样当然最好。

他在双手之间抛接手机,思考弗兰克·麦金托什和保利·洛根带他去米德伍德黄色小屋的那一天,他多么希望自己没有跑那一趟啊。尼克在小屋迎接他,但不是在外面。比利想到他第一次去尼克租用的超级豪宅,尼克同样张开双臂迎接他,但依然不是在外面。接下来,他想到尼克向他讲述焰火筒和脱逃计划的那个晚上——你只需要跳进车厢,比利,然后就可以放松了,享受前往威斯康星州的旅程。那顿饭以香槟开始,以火焰冰激凌结束。两个人为他们烹饪和上菜,很可能是本地人,也许是夫妻。这两个人见过尼克,但对他们来说,他是个纽约商人,来这里做生意。他给了女人一些钱,打发他们滚蛋。

来来回回,一次性手机。左手到右手,右手到左手。

我问尼克是不是霍夫去放焰火筒,比利心想,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他说霍夫是什么来着?一个狗娘养的大蠢货,对不对?狗娘养的,或者婊子养的,或者狗操的,反正就是这种意思,具体怎么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尼克接下来说的:你要是这么看不起我,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因为那个狗娘养的大蠢货是他选中的替罪羊。开枪的大楼属于霍夫,枪是霍夫搞来的,现在枪在警察手上,警察已经在追查销售来源了。假如他们能找到卖枪的地点,不,等他们找到卖枪的地点,他们会发现什么?要是霍夫有点脑子,他应该会用个化名,但只要警察向卖家出示霍夫的照片,他就没戏可唱了。肯会被关进狭小的审讯室,他愿意做交易求轻判,不,他渴望做交易,因为他认为这样对他的好处最大。

但比利敢打赌,肯·霍夫不可能活着走进那个小房间。他不可能说出尼古拉·马亚里安的名字,因为他必死无疑。

比利几周前就想到了这些,但6点的新闻让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要是他少花点时间和常青街的孩子们玩《大富翁》、拾掇他的草坪、吃科琳娜的曲奇、和邻居们谈天说地,他早就应该得出这个结论的。即便现在他想到的东西看似不可思议,但其中的逻辑无可指摘。

肯·霍夫和戴维·洛克里奇并不是唯二在台前的人物。

对吧?

7

比利发短信给乔治·皮列利,也就是大猪乔治,也就是他肥胖的文学经纪人乔治·鲁索。他用了个他知道乔治肯定认识的化名。

特里尔比:“回我短信。”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情况不妙,因为乔治手边永远有两样东西:一是手机,二是食物。比利又试了一次。

特里尔比:“我必须立刻和你谈谈。”

比利想了想,继续道:“合同规定了出版当天付款,对吧?”

没有小点表示乔治正在读短信或回复。毫无反应。

特里尔比:“回我。”

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