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658号结霜的步道跑到屋前,爬上台阶。他扭头去找那辆全顺货车,确定他肯定会见到它,但街道空荡荡。警笛声已经离他很远了,就像他扮演戴维·洛克里奇的那段人生。他试了一把钥匙,不是这把。他换了一把钥匙,依然不对。他想到有可能被他扔掉的手机和有可能被他弄丢的电脑,他就是以这种方式失去了婴儿鞋的。
悠着点,他心想。这些是常青街的钥匙,你还没来得及从钥匙环上取下来,你冷静一点。你马上就要到家了。
接下来的一把钥匙打开了大门。他走进门厅,关上门,然后隔着破旧的网眼窗帘向外看,窗帘也许是贝弗利·詹森挂上去的。他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看见一只乌鸦落在街对面的一块参差的断壁上,看见乌鸦飞走,什么都没看见,看见一个孩子骑着三轮车,他母亲耐心地陪着他走,看见一张报纸滚过修补过的沥青路面。他刚开始想皮尔森街的路面修补过,就看见了那辆全顺货车缓缓驶来。比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能隔着网眼窗帘看见外面,乘客座上的雷吉不可能看见室内,但有可能会注意到窗帘背后的突兀动作。比利心想,另一个人肯定会注意到。
全顺货车继续向前开。比利等待它亮起刹车灯,但刹车灯没有亮,车很快就开出了视野。他不敢确定自己完全安全了,但认为他应该是安全的。或者希望。他下楼,开门进公寓。这里不是家,只是一个藏身之处,但就目前而言,已经足够好了。
第11章
1
一块酒红色的窗帘遮住了地下室公寓唯一的窗户。比利拉开窗帘,坐下,再次想到这套公寓就像潜水艇,而窗户是他的潜望镜。他在沙发上坐了15分钟,双臂抱在胸口,等待全顺货车回来。假如达那(他可不是傻瓜)认为这地方值得检查一下,那他们甚至有可能会停车。可能性不大,因为有好几个破败的住宅区环绕着中心城区,但仍然有这种可能性。
比利越来越确定了,假如他们找到他,就会试图杀死他。
尽管搞一把手枪并不困难,但比利没有手枪。这个地区几乎每周每天都有枪店在搞促销活动,但他不会走进正在搞促销的建筑物,因为他可以在停车场买到可靠的武器,而且对方绝对不会多问什么。最简单的那种手枪,点三二或点三八,很容易就能藏在身上。他不是忘了要这么做,而是没预见到他会身陷可能需要手枪的险境。
然而,他心想,既然你改变了计划,但没有告诉尼克,就应该预见会发生些什么的。
假如他们真的回来——疑神疑鬼,但依然在可能的范畴内——比利能怎么做呢?他能做的事情并不多。厨房里有一把切肉刀,还有一把烤肉叉。他可以用烤肉叉捅死第一个进来的人,他知道走在前面的肯定是雷吉,容易应付的那个。然后不容易应付的达那会做掉他。
15分钟悄然过去,冒牌的公共工程部车辆没有回来,比利认为他们有可能去了另一块城区(比如常青街的黄色小屋),也可能回超级豪宅去等待尼克的进一步指示了。他拉上窗帘,遮蔽视野,看了看手表。11点差20分。玩得开心的时候可真是时光飞逝啊,他心想。
第二频道和第四频道都在播放上午常规的废话节目,但画面底部的滚动字幕在播报枪击和爆炸的消息。真正重要的是第六频道,他们取消了上午的所有节目,把时间让给现场直播。他们有能力这么做,是因为他们的新闻部派了一组人去法院报道艾伦的提审,而没有在仓库失火时派他们去科迪,这可能是出于疏忽或懒惰。假如你是沃尔特·克朗凯特 [1],你肯定不会在雷德布拉夫这么一个南方边境小城主管新闻报道。不过事后回头再看,这个派人去法院的决策者无疑会显得无比睿智。
画面底部的字幕说,法院惨剧中一人死亡,无受伤情况报告。穿红裙的播音员还在直播,不过此刻她站在主大道的路口,因为法院街已经封路。比利估计全城所有的警力都去了那里,外加两辆鉴证人员的厢式货车,其中一辆属于州警。
“比尔,”播音员说,应该是在对演播室的主持人说话,“我确定他们晚些会召开记者发布会,但目前我们没收到任何官方消息。不过我们有现场的第一手资料,我想让大家看看乔治·威尔逊——我无比英勇的摄影师——仅仅几分钟前发现的东西。乔治,麻烦你再向大家展示一下好吗?”
乔治举起摄影机,对准杰拉尔德塔,然后拉近五楼。就算变焦拉到了最大,画面也几乎没有抖动,比利不得不表示赞赏。摄影师乔治在天下大乱时依然坚守阵地,周围所有人失去镇定时依然保持头脑清醒,他拍到的画面无疑会在全国流传,而他锐利的眼神使他很可能只比警察落后了一步半。他可以成为海军陆战队战士的,比利心想。也许他真的当过,一个在战场上吸引子弹的倒霉锅盖头。我说不定曾经和他在所谓的布鲁克林大桥上擦肩而过,或一起和他蜷缩在约兰的墓地里,看着风卷起地上的粪便。
第六频道的观众(包括比利)在屏幕上看到了被枪手割出射击孔的窗户。正如达那所说,玻璃反射的阳光有利于隐藏洞口。
“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这里就是枪击地点,”记者说,“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谁在使用这间办公室。警方应该已经知道了。”
画面切回演播室里的比尔。他一脸肃穆。“安德莉亚,也许有些人刚刚打开电视,我们想再播放一遍你们拍摄的事发画面。真的非常可怕。”
画面切到录像。比利看见SUV闪着警灯驶近,车门打开,魁梧的局长下车。他有一双克拉克·盖博那样的招风耳,他那顶可笑的斯泰森帽似乎就是靠这对大耳朵固定的。安德莉亚走向他,伸出麦克风。法院的警察想拦住她,但局长专横地举起手,示意让她提问。
“局长,乔尔·艾伦承认了霍顿先生是他谋杀的吗?”
局长微笑,他的南方口音像粗玉米粉和甘蓝菜一样标准:“我们不需要他承认,布拉多克女士。我们有了定罪需要的一切证据。正义必将得到伸张。你就等着看吧。”
这位名叫安德莉亚·布拉多克的红裙记者退开。乔治·威尔逊把镜头对准SUV打开的车门。乔尔·艾伦下车了,就像电影明星走下他的拖车。安德莉亚·布拉多克想上前提问,但局长向她举起双手,她乖乖退开。
安德莉亚,你这样就永远也爬不上去了,比利心想。女孩,你必须进攻。
他坐了起来。就是这个时刻,从另一个方位、另一个视角观看这一幕使他着迷。他听见了枪声,像是从水下发出的甩鞭炸响。他没有看见子弹造成的伤害,第六频道的剪辑人员做了模糊处理,他只看见艾伦的身体向前飞去,落在台阶上。画面晃动和压低,因为摄影师乔治本能地蹲下了。摄像机对着身体拍了几秒钟,然后转向那位特大码警察,后者抬头张望,寻找枪击的源头。
就在这时,咖啡馆背后那条街上响起了轰隆一声。人群开始尖叫。威尔逊把他的魔法之眼朝那个方向转动,拍到了奔逃的行人(安德莉亚·布拉多克也在其中,她的红裙太显眼了),还有从咖啡馆和隔壁旅行社之间冒出来的滚滚浓烟。安德莉亚开始往回走——比利不得不为此给她加分——这时第二个焰火筒爆了。她吓得一抖,原地转身,望着那个方向,然后跑回最初的位置。她头发蓬乱,气喘吁吁,麦克风的发射机靠连接线挂在腰上。
“两起爆炸,”她说,“有人中弹。”她咽了口唾沫:“乔尔·艾伦正要因为詹姆斯·霍顿一案被提审,在法院门前的台阶上中弹身亡!”
接下来她无论说什么都会让人觉得索然无味,于是比利关掉了电视。今晚的电视上会有采访常青街居民的镜头,他在戴维·洛克里奇的那段人生中结识了这些人。他不想看到他们。贾迈勒和科琳娜不会允许摄像机靠近孩子们,但光是采访贾迈勒和科琳娜就够糟糕了。还有法齐奥夫妇。彼得森夫妇。甚至简·凯洛格,住在那条街另一头的酗酒寡妇。他害怕他们的愤怒,更不愿见到他们受伤和惶惑的表情。他们会说他们以为他是好人,他们会说他们以为他为人善良,他感觉到的这种情绪是不是羞愧呢?
“是啊,”他对着空荡荡的公寓说,“总比什么情绪都没有强。”
假如沙尼斯、德里克和其他孩子发现他们的《大富翁》玩伴打死的是个坏人,这样会不会好一些呢?这么想当然能安慰他,但怎么解释他们的《大富翁》玩伴是藏在隐蔽处开枪的呢?而且子弹还是从后脑勺打进去的。
2
他打给布基·汉森,电话转到了语音信箱。这在比利的预料之内,因为来电者是“未知号码”(布基知道不能把多尔顿·史密斯放进联络人),他猜到这是客户从南方边境一个偏僻小城打来的,即便手机就在布基面前,他也不会接。
“打给我,”比利对布基的语音信箱说,“尽快。”
他拿着手机,在盒式公寓里踱来踱去。不到一分钟,电话就响了。布基没有浪费时间,也不提任何人名。两人都没提到任何人名。谨慎小心已经深入灵魂,尽管布基的线路是加密的,比利的号码是干净的。
“他想知道你在哪里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完成了任务,发生的就是这个。他只需要打开电视就能看见。”比利用另一只手摸了摸牛仔裤的后袋,发现里面有一张戴维·洛克里奇的购物清单。去过商店之后,他总会忘记这种东西的存在。
“他说他定过计划。全都安排好了。”
“我确定他安排的是陷阱。”
布基回味着这句话,线路陷入寂静。他做掮客生意很久了,从没被抓住过,一点也不笨。他最后说:“你确定?”
“他付不付尾款,就能说明问题了。或者他根本没付。他付了吗?”
“先等一等吧。事情发生才两个小时。”
比利望向厨房墙上的挂钟。“3个小时了,转账需要多少时间?我们生活在电脑时代,你不会忘记了吧?替我查一下。”
“等着。”敲键盘的声音从1200英里外传进这套地下室公寓。布基回到电话上:“还没有。要我联系他吗?我有个电子邮件渠道。多半通向他的胖子助手。”
比利想到了肯·霍夫,他一脸绝望,散发着上午喝烈酒的怪味。他是一个破绽。而他,比利·萨默斯,是另一个。
“你还在吗?”布基问。
“等到3点左右,再查一次。”
“要是还没到,我就发邮件?”
布基有权问这个问题。比利那150万酬金里有15万属于布基。一笔非常可观的抽成,而且不需要交税。但有个问题:你要是死了就没法花钱了。
“你有家人吗?”比利和布基共事多年,他从没问过这个问题。妈的,他上次和这家伙见面已经是5年前了。他们只谈生意。
他突然改变话题并没有让布基吃惊。这是因为他知道话题并没有真的改变。唯一能把比利·萨默斯与多尔顿·史密斯联系起来的就是他。“两个前妻,没有孩子。与第二个前妻分手是12年前了。她有时候会寄张明信片。”
“我认为你必须离开。我认为你应该挂了电话就叫出租车去纽瓦克机场。”
“谢谢你的建议。”布基听上去并不生气,而是听天由命,“更不用说这彻底毁了我的生活。”
“我会让你得到补偿的。他欠我150万呢。我会保证你拿到你那份的。”
这次比利在沉默中读出了惊讶。布基最后说:“你确定你是认真的?”
“确定。”他确实是认真的。他甚至想承诺布基把所有的钱都给他,因为他已经不想要了。
“假如你没有看错,”布基说,“你很可能正在向我承诺雇主不打算给你的东西。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
比利再次想到肯·霍夫,“替罪羊”三个字几乎刻在他的脑门上。尼克也是这么看待比利的吗?这个念头让他愤怒,他喜欢这种情绪。感到愤怒比羞愧强一万倍。
“他会给的。我会确保他给的。但与此同时,你必须翻山越岭远走高飞。而且要用化名出行。”
布基大笑:“小子,这事爷爷我不用你教。我有地方可去。”
比利说:“我确实想要你通过邮件渠道送个信给他。你记一下。”
片刻停顿,然后:“说吧。”
“‘我的客户完成了任务,用自己的方法消失,句号。他是胡迪尼,没忘记吧,问号。午夜前转账,句号。’”
“就这些?”
“对。”
“有回音了我就发短信给你。”
“好。”
3
他很饿,怎么可能不饿?他今天只吃了些干吐司,而且是很久以前了。冰箱里有一包碎牛肉。他撕开塑料包装闻了闻,似乎没问题,于是他倒了半磅左右在平底锅里,加上少许植物黄油。他站在炉子前,用铲子分开牛肉,搅拌均匀,另一只手又摸到了后袋里的购物清单。他掏出那张纸,发现根本不是购物清单,而是沙尼斯画的她和粉红色火烈鸟,这只鸟曾经叫弗雷迪,现在叫戴维,但恐怕很快就不会叫戴维了。这张纸是折起来的,但透过纸背,他依然能依稀看见红色蜡笔画的一串红心从火烈鸟的头部飘向她。他没有展开它,只是把它塞回口袋里。
他为这段潜伏时间准备了物资,炉子旁边的碗柜里塞满了罐头:汤、吞拿鱼、炖牛肉、午餐肉、通心粉。他取出一个番茄罐头,倒进热气腾腾的牛肉。锅里的东西开始冒泡,他把两片面包插进吐司炉。等吐司跳出来的时候,他从口袋里取出沙尼斯的蜡笔画,这次他展开了那张纸。应该处理掉,他心想。撕碎,从马桶冲下去。但他没有,而是重新折起来,又放进了口袋。
吐司跳了出来,比利取出来放进盘子,用勺子舀出红烩牛肉浇在上面。他拿了罐可乐,坐在餐桌前。他吃完盘子里的东西,回去又舀了一盘,同样吃得干干净净。他喝完可乐。然而,就在洗平底锅的时候,他的胃里忽然一阵翻腾,他跑进卫生间,跪在马桶前,把刚才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他冲马桶,用厕纸擦嘴,再次冲马桶。他喝了几口水,然后去潜望镜窗口前向外看。街上空无一人。人行道也一样。他猜这大概是皮尔森街的常态。没什么可看的,除了街对面的建筑空地,几块标牌(“禁止通行”“市政用地”“危险勿入”)守护着火车站犬牙交错的残垣断壁。扔在那里的购物车不见了,但男式短裤还在,这会儿挂在了一丛野草上。一辆旧本田旅行车驶过,然后是一辆福特平托。比利都不敢相信竟然还有这种车在路上跑。一辆皮卡。没有全顺厢式货车。
比利拉好窗帘,躺在沙发上,一闭眼睛就睡着了。没做梦,至少他不记得做过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