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想念我母亲。他说那是当然,等她重新站稳脚跟,可以再次申请聆讯会,然后你就能回家了。在这段时间里,每周三晚上,以及周六或周日晚上7点之前她都可以来探望你。给她打电话的时候记住告诉她。

但我母亲一直没能重新站稳脚跟。她继续喝酒,交了个带她吸冰毒的男朋友,一旦吸上那东西,你的脚跟就不太可能再站稳了,因为大多数时候你都飘在天上呢。刚开始她经常来看我,后来偶尔来,再后来几乎不来,最后干脆不来了。她最后一次来看我的时候,不但头发脏兮兮的,而且掉了几颗牙齿。她说本吉,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样,我说我也不想。我说你一塌糊涂。当时我已经是个少年了,少年受到伤害的时候就会说伤人的话。

斯派克之家在乡下。屋子很破,但大得像个庄园,到处都是房间,一共3层。也许4层。斯派克之家外面看上去很气派,但里面很旧,漏风漏水,冬天能冻死人。按照龙尼的说法,冷得像婊子在冰库里和你搞。但我刚到的时候不知道它很旧,我以为它很新,因为破归破,它外面漆成蓝色绲边的亮红色。我很快就发现,斯派克之家这里的寄养儿童每年都要重新粉刷屋子,一个工时能收到两块钱。一年是白色绲边的绿色,再一年是绿色绲边的黄色。现在你明白我和龙尼为什么叫它“永远在刷漆之家”了吧!我离开加入海军陆战队那年,屋子又刷回了红色和蓝色。龙尼说,这房子全靠油漆固定,否则这堆破烂早就塌了。这是在开玩笑,她总是逢人就开玩笑,但这也是真的。我猜大部分笑话里都有一部分是真的,所以笑话才会好笑。

F.W.S.马尔金警察说斯派克这里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坏的,事实证明他的结论很正确。我在那里待了5年,直到够年龄参加海军陆战队,斯派克太太偶尔会用毛巾或抹布给我脑袋上来一下,但从不上手,更没打过佩姬·派伊那样的小孩子,佩姬·派伊只有6岁,被烟头烫瞎了一只眼睛。而且她打我的时候都是我活该。我只见过斯派克先生两次对孩子动手。一次是吉米·戴克曼扔石头打碎了一扇防风窗,还有一次是他逮住萨拉·皮博迪迪绕着佩姬边跳舞边唱:“佩姬·派伊,佩姬·派伊,在我胸口画十字,希望早点见阎王,佩姬·派伊,佩姬·派伊,她是一个独眼龙。”斯派克为此扇了她一耳光。萨拉是个残忍的女孩,一个坏人。有一次我问她长大了想干什么,她说她要去当应召女郎,睡有名的男人,挣他们的钱,然后她哈哈大笑,好像只是开个玩笑,也许她真的在开玩笑。

斯派克夫妇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只是想挣田纳西州州政府的钱。他们通过了州政府的所有检查。我们坐巴士去学校,衣服总是干干净净,我决定去参军之后,斯派克先生陪我出席了一场聆讯会,解除我母亲与我的关系,然后是另一场,让他成为我的法定监护人。这样他就可以在文件上签字,让我在17岁半参军,而不必等到18岁了。我以为我母亲会在解除关系聆讯会上露面,但她从头到尾都没来,不过她怎么可能来呢?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场聆讯会。我本来想告诉她的,但她早已搬出拖车园地,也不在她和带她嗑冰毒的男朋友一起住的公寓里。两场聆讯会过后,斯派克先生说本吉,愿上帝保佑你,现在你可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我说我不信上帝,他说时间久了你自然会的。

我在“永远在刷漆之家”学到一个道理:世界上的人不是非好即坏的,但我小时候确实觉得人只有好坏两种,那会儿我的大部分概念都来自电视里的人们的表演。其实有三种。第三种人就像F.W.S.马尔金警察叮嘱我的,只过自己的小日子。世界上最多的就是这种人,我觉得他们是灰色的。他们不会伤害你(至少不会有意伤害你),但也不怎么会帮助你。他们会说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愿上帝保佑你。

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你必须帮助你自己。

我加入“永远在刷漆之家”的时候,算上我一共有14个孩子。龙尼说这是好事,因为13是个不吉利的数字。最小的孩子是佩姬·派伊,她偶尔还会尿裤子。有一对双胞胎,蒂米和汤米,他们6岁或7岁。最大的孩子叫格伦·达顿,他17岁,我来了不久他就去参军了。他不需要斯派克先生担任法定监护人和为他签字,他母亲签了字,因为格伦说他会把安家费寄给她。格伦对我和龙尼说,只要有钱可拿,就算把我卖给缠头佬当奴隶,那个老婊子也会签字的。格伦块头很大,总在说脏话,龙尼成天像水手似的骂骂咧咧,格伦比她还严重,但他从不欺负比他小的孩子。他还是个油漆高手,上最高层脚手架的永远是他。

马尔金警察把警车开上车道的时候,隔壁的东西险些晃瞎我的眼睛。我放眼望去,这里全都是报废的车辆,不是几辆几十辆,而是几百几千辆。它们停满了山坡的这一面,我很快发现,山坡另一面也全都是,越往下就越旧、锈得越厉害。风挡玻璃还在的车辆全都在反射阳光。离斯派克之家半英里的地方有家汽修店,铺子是用绿色波纹铁皮搭的。我能听见里面的人在用手钻和扳手。店门口有个牌子标着“斯派克汽车部件”“小修小补”和“最低价超划算”。

马尔金警察说那是斯派克的弟弟开的,特别难看对不对。店刚好在县界之外,所以他才能蒙混过关。你要去的斯派克之家刚好在县界之内,所以它必须在侧面和背后拉上铁丝网。我告诉你是不希望你看见铁丝网就以为进了监狱。汽车坟场是个危险的地方,本吉,禁止入内不是没有原因的,你可千万别动去那里玩的念头,记住了吗?我说记住了,但我当然去玩了。我和格伦还有龙尼和唐尼。或者只有我和龙尼,格伦去参军后有时候唐尼和我们一起去,龙尼逃跑后基本上就是我一个人了。有时候我会想她去了哪里。希望她一切都好。没有她,我很难过。也许这就是我参加海军陆战队的原因,但实话实说,我大概反正都会去的。

我当斯派克小子的那5年很长,长到让我目睹了3次“永远在刷漆之家”改变配色。我在那里的那段时间里有几件事情让我记忆犹新,比如有一次我因为打架被停学,因为两个小子叫我“砰砰本吉”,虽然我经常被人这么叫,但那次我忍无可忍了。他们的个头比我大,但我一直不认输,尽管他们一个打了我一个黑眼圈,另一个险些打断我的鼻梁。后一个小子叫贾里德·克莱因,我抓住他的裤子一把扯到底,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的内裤上有尿渍。他因为这个被很多人取笑,那是他活该。

还有一件事是佩姬·派伊得了肺炎,不得不去住院。然后过了一周还是10天,斯派克太太把我们所有人都叫到客厅里祈祷,因为她说佩姬去世了,去天堂见耶稣了,现在她两只眼睛都能看见了。唐尼·威格莫尔说希望天堂的伙食比较好,斯派克先生说你不想让我扇你耳光就把俏皮话咽到肚子里去。总之,我们为佩姬的灵魂祈祷,龙尼用手捂住嘴,免得被唐尼的话逗得笑出声来,但她其实在哭。其他孩子也在哭,因为佩姬是所有人的“宠物”。我没有哭,但我感觉很难过。后来我和龙尼还有格伦和唐尼去“毁灭战场”的时候,龙尼又哭了一阵。格伦拥抱她,龙尼说佩姬那么可爱对吧,格伦说当然,她当然很可爱。

然后她拥抱我,我也拥抱她,佩姬的死只有这一个好结果,因为我爱上了龙尼·吉文斯。我知道这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因为她比我大两岁,而且死心塌地地爱着格伦,但你无法控制自己的感觉。感情就像呼吸,一时来,一时去。

“毁灭战场”是我们对废车场的叫法,它位于“永远在刷漆之家”背后,紧邻斯派克汽车部件店。那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大人叫我们离那里远点,这反而让我们去得更勤快了。龙尼说那就像夏娃在伊甸园里不该吃的禁忌果实。格伦朝一排又一排的报废车辆挥挥手,无数风挡玻璃在反射光线,把一个太阳变成几百个,他说这他妈就是个果园,我和龙尼放声大笑。

我们去那里的时候会寻找最高档的车辆,比如凯迪拉克、林肯或宝马,有一次我们发现了一辆老式梅赛德斯豪车,它的整个后半截都不见了。格伦每次去都带着扫帚,他会先在车座位上扫几下,然后我们才爬上车。有一次他吓跑了一只大耗子,那次唐尼也在,他说您看好了,斯派克先生,我们笑得几乎岔气。反正我们会坐在那些车里,假装它们完好无损,我们正要去什么地方。

我们很容易就能去“毁灭战场”,因为操场靠后的铁丝网上有个窟窿,格伦某次说天晓得有多少个过不下去的寄养儿童从那个窟窿钻了出去,谁知道他们现在都在哪里。这话逗得我们一起大笑。然后龙尼说,恐怕不是什么好地方。这话逗得唐尼又笑了,但我和格伦没笑。我看着格伦,格伦看着我,我们都在想“不是什么好地方”!

有时候格伦会坐在驾驶座上假装开车,而龙尼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有时候他们反过来,格伦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时候,会大呼小叫什么“哇龙尼你别他妈撞那条狗啊”,而龙尼会猛打方向盘,假装急转弯。格伦会身子一歪,把脑袋枕在她的大腿上,而龙尼会推开他,说白痴你系好安全带。

我总是坐后排,要是唐尼也来,那么他也坐在后排,但大多数时候只有我自己,我更喜欢这样。有两次,格伦带了一罐啤酒,我们传来传去,直到喝完。然后龙尼把薄荷糖发给我们,消掉呼吸里的酒味。有一次格伦带了3罐,我们有点喝高了,龙尼把方向盘拧来拧去,格伦说马子你别酒驾被拦下来。他们大笑,但我没有笑,因为我母亲真的因为酒驾被拦下来过,这事不能开玩笑。

唐尼抽烟。我不知道帮格伦搞啤酒的和帮他搞烟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但他在床底下一块松开的墙板后面藏了一包万宝路。他通常在厨房的后门口抽,但有一天我们坐在一辆别克庄园大轿车里,假装开到拉斯维加斯去玩轮盘赌和掷骰子的时候,他把烟盒掏了出来。龙尼说你可别在这里点烟,到处都是干草和废油。唐尼说你是来大姨妈了还是怎么的。格伦转身攥起拳头,说你给我把这话收回去,否则我就让你把门牙咽下去。后来在费卢杰的时候,有一次在我们称之为“比萨块”的城区,我看见萨金特·韦斯特把火箭弹打进叛军的安全屋,整个屋子被炸到了九霄云外,因为里面全是弹药。还好他没把我们害死,因为我们还不想死。这让我想起,唐尼有时候也会躲在物资棚屋里抽烟,斯派克夫妇把油漆全都放在那里,那比在“毁灭战场”抽烟危险多了。

唐尼把话收了回去,但龙尼朝着格伦的肩膀狠狠地打了一拳。达顿,我不需要你替我出头,她说。

听见龙尼用姓氏叫你,你就知道她生气了。她转过来对着后座,说威格莫尔,我来不来大姨妈和我担不担心着火没关系,因为我有这个。她伸直胳膊,露出那条发亮的烧伤疤痕,我们都见过它。它从前臂一半的地方开始,向上一直到她的肩膀。她家里失火烧死了她的父母,明白了吧?龙尼在最后关头从二楼窗户跳出去,胳膊和同一侧的那条腿还有头发都被火烧了。她唯一的亲戚是个姨妈,说没法收养她,于是她就来到了永远在刷漆的斯派克之家。她姨妈只去医院看过龙尼一次,说我有两个自己的孩子要养,两个已经够让我头疼的了。龙尼说她不会因此责怪她。

我知道火的威力,她说,要是我忘记了,我只需要看一眼这条胳膊就能记起来。唐尼说真对不起,我也说对不起。我没什么要道歉的,我只是觉得难过,因为她被烧伤了,但同时我也很庆幸,因为烧伤的不是她的脸,而她的脸很漂亮。总之那次过后,我们依然都是朋友,但唐尼·威格莫尔对我来说一直不是龙尼和格伦那样的朋友。

4

“我们在‘毁灭战场’玩得很开心。”比利说。

他再次望向窗外的法院。8月已经让位给9月,但热气依然蒸腾。他能看见热气从街面上袅袅升起。这让他想到了“永远在刷漆之家”厨房后面的大焚化炉,热气曾以同样的方式从它顶上袅袅升起。

斯派克夫妇是斯特帕尼克夫妇,龙尼·吉文斯是罗宾·马奎尔,格伦·达顿是加兹登·德雷克。比利猜加兹登的名字是从加兹登购地案来的。他在海军陆战队里读过一本书,叫《奴隶制、丑闻与铁轨》,书中提到了美国如何从墨西哥手中购买那块贫瘠的土地。他读那本书的时候身在费卢杰,2004年4月的警示行动与11月的幽灵之怒行动之间。加兹登说他母亲死于肺癌前告诉他,他早已过世的父亲是个历史教师,因此起这个名字算是合理。有一次,我们又去“毁灭战场”假装开着车云游天下,他说我也许不是全世界唯一的加兹登,但我敢打赌叫这个的不会太多——当然了,他说的是名而不是姓。

比利改掉了朋友们的名字,但“毁灭战场”永远是“毁灭战场”,他们在那里确实玩得很开心,直到加兹登参军,罗宾逃跑去了……她是怎么告诉他的来着?

“穿着七里靴 [1]去找我的运气。”比利说。对,她就是这么说的,但她的靴子不是一步能跨七里格的那种,而只是磨损的小山羊皮靴,侧面的橡皮筋已经失去弹性。

我曾在废车之中爱过她,比利心想,回到座位上,打算再写一两段就下班。

[1]欧洲民间传说里常见的道具,穿上后一步能跨出七里格(古代长度单位,在不同地区换算标准不同,大体而言,1里格约等于4.82千米至5.55千米)。

第8章

1

劳动节的周末发生了两件坏事。一件很蠢,让人警觉,另一件使得比利意识到,尽管他一直不想成为那种人,但他也有颇为令人不快的另一面。两者加起来,他知道他越快离开雷德布拉夫,对他就越好。劳动节周末结束的时候他心想,这个活儿的前置期这么久,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接的,不过当初我也不可能知道。

知道什么?比如,阿克曼和常青街的其他住户会那么喜欢他。再比如,他会那么喜欢他们。

劳动节的那个周六,市区有一场盛大的彩车游行。比利和阿克曼一家坐进贾迈勒从万佳轮胎借用的厢式车。沙尼斯一只手抓着母亲的手,另一只手抓着比利的手,他们挤过人群,总算在荷兰街和主大道的路口找到了一个好位置。游行队伍经过的时候,贾迈勒让女儿骑在肩膀上,比利也让德里克骑在他的肩膀上。孩子们在高处觉得很开心。

游行还不赖,甚至让一个孩子日后发现他曾经坐在杀手的肩膀上也……算是不赖。令人警觉的蠢事,他的失误,发生在周日。米德伍德位于雷德布拉夫的城郊,旁边是半乡村的科迪镇,暑假的最后两周,那里支起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嘉年华,希望能在孩子们返校前再捞一笔。

那辆厢式车还在贾迈勒手上,而且周日那天风和日丽,因此带着孩子们去嘉年华就成了唯一的选择。保罗和丹尼丝·拉格兰也去了。他们7个人在游乐场里闲逛,吃烤香肠喝汽水。德里克和沙尼斯坐旋转木马、小火车和旋转茶杯。拉格兰夫妇去玩宾果。科琳娜·阿克曼扔飞镖扎充水气球,赢了一条印着“全世界最佳母亲”的亮片头巾。沙尼斯说她戴上很可爱,就像公主。

贾迈勒试了试投球打木牛奶瓶,什么都没赢,但他一家伙把试力锤打到了最高点,敲响铃铛。科琳娜鼓掌说:“我的英雄。”他的臂力为他赢得了一顶纸板礼帽,帽带上插着一朵纸花。他戴上礼帽,德里克笑得前仰后合,不得不并着腿跑向最近的移动厕所,免得尿在了裤子里。

孩子们又玩了几个项目,但德里克不肯上毛虫车,因为他说那是小宝宝玩的。比利带着沙尼斯去了,座位太紧,结束后贾迈勒只好把他像瓶塞似的从车里拔出来。这一幕逗得他们所有人放声大笑。

他们往回走,去找拉格兰夫妇,途中路过死鱼眼迪克的射击场。五六个男人正在用BB枪练手,射击五排朝着不同方向移动的靶子,另外还有突然弹起和缩回的铁皮兔子。奖品墙最顶上有一只巨大的粉色火烈鸟,沙尼斯指着它说:“我想把它放在卧室里。我能用零花钱买吗?”

她父亲说那东西不卖,而是赢家的奖品。

“那你就去赢给我,爸爸!”她说。

射击场的经营者身穿条纹衬衫,歪戴草帽,贴着卷曲的假胡子。他看上去像是理发馆四重唱的成员。他听见沙尼斯的话,招呼贾迈勒过去:“先生,逗你的小女儿开心一下吧,打倒3只兔子或者顶上一排的4只鸟,她就能把火烈鸟弗雷迪带回家了。”

贾迈勒大笑,给他5块钱,买了20发子弹。“准备失望吧,亲爱的,”他说,“不过我应该能给你赢一个小奖品。”

“你能做到的,爸爸。”德里克坚定地说。

比利看着贾迈勒用肩膀端起步枪,知道他要是能打中两发,拿到一个充当安慰奖的毛绒乌龟,就已经算是手气很好了。

“打鸟,”比利说,“我知道兔子比较大,但它们跳出来的时候,你只能凭本能开枪。”

“你说是就是了,戴维。”

贾迈勒朝顶上一排的鸟打了10枪,一发都没中。他压低枪口,打中两只最底下一排移动缓慢的铁皮麋鹿,拿到了一只毛绒乌龟。沙尼斯看它的眼神里没什么热情,但还是说了声谢谢。

“你呢,老大?”理发馆四重唱老兄问比利,其他的顾客差不多都走完了,“不想试一试吗?5块钱20发,打中4只小鸟,漂亮的小女孩就能高高兴兴地带火烈鸟弗兰奇回家了。”

“不是弗雷迪吗?”比利说。

射击场经营者朝另一个方向抬了抬草帽。“不管弗兰奇、弗雷迪还是费利西娅,反正都能让一个小女孩开心。”

沙尼斯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但没有说话。最后是德里克说服了他去做那件蠢事:“拉格兰先生说这些游戏都是作弊,没人能赢大奖。”

“唔,那就让我试试看吧。”比利说,放下5块钱。理发馆四重唱先生盛了一纸袋的BB弹,递给比利一把步枪。射击台前还有几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比利走到旁边,一方面为了和他们拉开一点距离,另一方面也因为他注意到那些铁皮小鸟(另外四层的目标也一样)在转出视野时会略微放慢速度。铁链传动装置大概需要上油了,不该偷懒的,射击场的所有者应该花钱做这件事的。

“戴维,你要打鸟吗?”德里克问,他们不叫他洛克里奇先生已经有段时间了,“就像你告诉老爸的?”

“当然了。”比利说。他吸一口气,吐出来,再吸一口气,吐出来,然后吸第三口气,屏住。他没有费力去使用小步枪的瞄准器,那东西肯定严重偏向。他只是把头部贴在枪托上,然后“砰砰砰砰砰”连发5枪。第一枪打飞了,但接下来4枪打倒了4只铁皮小鸟。他知道他在做蠢事,也知道他该罢手,但他忍不住又打倒了一只从窝里探出脑袋来的兔子。

阿克曼一家鼓掌,其他射击者也鼓掌。理发馆四重唱老兄倒是很大方,他跟着鼓掌,然后抓起粉色火烈鸟递给沙尼斯,她抱住火烈鸟,笑得非常开心。

“哇,戴维!”德里克说,眼睛放光,“太厉害了!”

这下贾迈勒要问我是在哪里学会射击的了,比利心想。然后他又想,你怎么知道你在犯傻呢?就是现在这种时候,所有人都在看着你,你就是一个大傻瓜。

他们继续走向玩宾果的帐篷。事实上,开口问他的是科琳娜,比利说在预备役军官训练营学会的,说他就是天生的神射手。要告诉她幽灵之怒行动那9天里,他在费卢杰的屋顶上至少狙杀了25个穆斯林?这恐怕是个坏主意。

咦,你这么觉得吗?他问自己(也许在心里问,也许说出了声)的语气里饱含讥讽,听上去非常不像他。

另一件事——检查自己的伪装——发生在周一,真正劳动节的那天。他是个自由职业的作家,按自己的作息时间工作,因此他可以在想休息的时候休息,也可以在其他人享受国家法定节假日的时候工作。杰拉尔德塔空荡荡的,大堂门没锁(南部边境地区就是这么信任所有人),安保台也没人值班。电梯经过二楼的时候,他没听见商业解决公司的员工在大呼小叫、彼此较劲,也没听见电话铃声。债务人似乎也能休息一天了,算他们走运。

比利写了两个小时。故事快写到费卢杰了,他思考他该怎么写——少点?多点?还是干脆不写?他关机,决定去皮尔森街露个面,重新在贝弗利·詹森和她丈夫那里建立些存在感,他们今天肯定在休息。他穿戴好假发、假胡子和假孕肚,开着租来的车去皮尔森街。唐正在剪草坪,贝弗利坐在门廊上,身穿不合适她的酸橙绿短裤。三个人聊了聊天,说今年夏天真是特别热,还好终于过去了,多尔顿·史密斯要去亚拉巴马州的亨茨维尔,为衡平保险的新总部安装最先进的电脑系统,用不了多少时间。然后,他说自己希望能回来待一段时间。

“他们还真是一分钟也不让你休息啊。”唐说。

比利点头说是,然后问贝弗利的母亲怎么样了,她住在密苏里州,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贝弗利叹了口气,说还是老样子。比利说希望她能尽快好起来,贝弗利说她也这么希望。她说这话的时候,比利看见唐在贝弗利背后缓缓摇头。他不希望妻子知道他认为他的岳母机会渺茫,比利不由得对他产生了好感。他猜唐·詹森绝对不会告诉妻子,酸橙绿的短裤显得她胖。

他下楼来到凉爽宜人的地下室公寓。戴维·洛克里奇的特征是写书,多尔顿·史密斯是笔记本电脑。史密斯的工作也许并不重要,但在以后的某个时候说不定会变得非常重要,因此他布置得非常仔细(尽管比起写本吉·康普森的故事,这份工作显得无聊而机械)。他在三块屏幕上飞快地写了三个水贴:《十位九死一生的名人》《这七种食物能救你的命》《最聪明的十种狗》,都很标题党。他把它们传到facebook.com/ads上,他真的可以靠做这个来挣生活费,但谁想过这种日子呢?

他关机,读了一会儿书(他正沉迷于伊恩·麦克尤恩),然后去检查冰箱。B奶 [1]还能放,但牛奶已经坏了。他决定去一趟便利店,买点新的。他发现唐和贝弗利依然坐在门廊上,两人正在分着喝一罐啤酒,他问他们要不要带点什么。

贝弗利请他帮忙看一眼店里有没有流行秘密牌的爆米花。“我们今晚打算在奈飞上看个电影。愿意的话欢迎加入。”

他险些说好的,不禁一阵后怕。他说恐怕不行,他打算提前休息,因为明天一早就要开车去亚拉巴马州。

他走到那个可怜巴巴的小购物中心。默顿·里克特被剐花的蓝色SUV不见踪影,办公室也关着门。焕生美黑、火辣美甲和快活罗杰文身店也一样。火辣美甲再过去是一家倒闭的洗衣店,然后是一家一元店,橱窗里的牌子写着“本店已迁至松树广场,欢迎新老顾客光临”。佐尼便利店是最后一家。比利从冰柜里取出牛奶。没有流行秘密牌的爆米花,但有第二幕牌的,于是他随手拿了一盒。店员是个中年女人,头发染成红色,她看上去已经有段时间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了,例如20年左右。她问要不要袋子,比利说不用了,谢谢你。佐尼便利店用塑料袋,对环境很不好。

回去的路上,他看见倒闭的洗衣店门口站着两个男人。他们一黑一白,都穿前面有个袋鼠口袋的那种帽衫,口袋被里面装的东西压得往下坠。两个人低声交谈,把脑袋凑在一起。比利经过的时候,两个人都眯起眼睛打量他。他没有直接看他们,但从眼角已经看得够清楚了。见到他没有放慢脚步,两个人继续交头接耳。他们还不如去弄块牌子挂在脖子上说“我们打算去抢身边的佐尼便利店,以此庆祝劳动节”。

比利走出可怜巴巴的小购物中心,重新回到街上。他能感觉到他们在看他。这种感觉不牵涉到特异功能,这是一个从战场上活下来的老兵的第六感,他少了一半的大脚趾和两枚紫心勋章(早就丢掉了)可以为他作证。

他想到卖东西给他的女人,她看上去是个不幸的母亲,她的运气在这个节日依然不会好转。比利没考虑过回去对抗他们,因为从他们躁动的表情看,这么做很可能会送命,但他在考虑要不要报警。可附近没有投币电话,现在已经没这种东西了,而他身边的手机登记在多尔顿·史密斯名下。他打电话给警察,等于把这个号码架在火上烤。然后他的整个身份就会被引燃,因为他这个身份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呢?仅仅是纸。

因此他什么都没做,而是回到了住处,告诉贝弗利店里没有流行秘密牌的。她说第二幕牌的也行。皮尔森街平时就没什么车辆,碰到节假日就更是车辆稀少了。他竖着耳朵等待枪声,但一直没有听见。但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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