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比利上楼来到主卧,在双人床上打开手提箱,床似乎刚重新铺过。他打开衣柜,打算把衣服挂上去,却发现里面已经有了几件衬衫、两件套头衫、一件帽衫和两条正装裤。地上有一双崭新的慢跑鞋。尺码看上去都是他的。他在衣柜里找到了袜子、内衣、T恤和牛仔裤。他把自己的衣物放进一个空抽屉,他的东西并不多。他在过来的路上看见了一家沃尔玛,本来打算去那里添置些衣服的,但似乎没这个必要了。

他下楼去厨房。丰田车的钥匙搁在桌上,旁边有一张雕版印刷的名片,上面印着“肯尼斯·霍夫”和“企业家”。企业家,比利心想,你倒是会给自己安名头。他把名片翻过来,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字,和装屋子钥匙的信封上的笔迹一样:“需要任何东西,打电话就行。”底下有两个号码,一个是办公室的,一个是家里的。

他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塞满了常备食品:果汁、牛奶、鸡蛋、培根、几袋肉制品、奶酪和一瓶番茄酱。还有一箱波兰矿泉水、一箱可乐和六瓶百威淡啤。他拉开冷冻格,不由得笑了,因为里面的东西非常能说明肯·霍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单身,离婚前(比利确定他至少离过一次)吃喝都靠女人伺候,结婚前伺候他的是老妈,很可能叫他肯尼,每两周押着他去理一次发。冷冻格里塞满了微波食品和冻比萨,还有两盒冰激凌,而且是带小棍的那种。没有蔬菜,无论新鲜还是冷冻的都没有。

“不喜欢他。”比利大声说,他脸上已经没有笑容了。

是的。而且他不喜欢霍夫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除了万一交易出岔子霍夫会过于显眼的问题,尼克肯定还有事情没告诉他。也许并不重要,但也可能很重要。就像特朗普每天至少说一遍的:谁知道呢?

3

地下室有一套水管,盘起来放在那里吃灰尘。傍晚时分,白天的热气刚开始消散,比利把水管拖到外面,安装在屋子侧面的水龙头上。他站在门前的草坪上,身穿牛仔裤和T恤衫,正在浇水的时候,一个男人从隔壁走了过来。他很高,皮肤非常黑,显得T恤衫白得炫目。他拿着两罐啤酒。

“你好啊,邻居,”他说,“喝点冰的,欢迎你来到这里。我叫贾迈勒·阿克曼。”他一只大手里拿着两罐啤酒,同时伸出另一只手。

比利和他握手:“戴维·洛克里奇。叫我戴维。谢谢。”他关上水管,“进屋坐坐?要么坐在台阶上?我家里还没整理好呢。”不需要愚钝化身出场,他在米德伍德可以正常一些。

“门廊台阶就挺好。”贾迈勒说。

他们坐下,打开易拉罐,哧——,比利和贾迈勒碰了个杯说:“多谢。”

他们喝着啤酒,扫视草坪。

“你这草坪已经完蛋了,要让它长回来,光浇水可不够,”贾迈勒说,“需要美乐棵的话,我那里有。他们上个月在沃尔玛的园艺中心搞了个买一赠一,我囤了些。”

“那我就指望你了,我也打算去一趟沃尔玛,买两把椅子放在门廊上。不过要等到下周了。刚搬家,你知道的,一堆烂事。”

贾迈勒大笑:“太知道了。我2009年结婚,这已经是我们住的第三个地方了。刚开始是我丈母娘家。”他假装打哆嗦。比利微笑。“生了两个孩子,一个10岁,一个8岁。一男一女。要是他们来烦你——他们肯定会来的——吼两声叫他们回家就行。”

“只要别打碎玻璃或者烧了我家,就烦不到我。”

“买的还是租的?”

“长租。我要住一段时间,但不确定多久。我……说起来有点尴尬,不过我正在写一本书,或者说在努力写。似乎有机会能出版,甚至能挣一笔钱,但我必须静下心来写完才行。我在城里有个办公室,在杰拉尔德塔?至少我觉得是。我明天过去看看。”

贾迈勒的眼睛瞪得像盘子:“一个作家!就住在常青街上!我他妈见鬼了!”

比利大笑,摇摇头:“悠着点,大个子。只是想当作家而已。”

“也一样,哥们儿!哇,等我告诉科琳娜,不知道她会乐成啥样。改天一定要来我家吃个晚饭,然后我们就能告诉别人我们早就认识你了。”

他举起一只手,比利和他击掌。你不需要和别人称兄道弟就能处得很好,尼克说过。这是真的,不是他的伪装,比利喜欢和其他人相处,也喜欢和他们保持一臂之隔。听上去有点矛盾,但其实不然。

“你的书是写什么的?”

“不能告诉你。”这里就需要开始发挥了,乔治读过一些作家杂志和网上的帖子,自以为他什么都知道,但他并不明白。他耸耸肩:“不是因为那是个大秘密什么的,只是因为还需要好好酝酿。要是我告诉你书是写什么的……”

“好的,哥们儿,我懂了。”贾迈勒微笑。

对,是的。就这么简单。

4

那天晚上,比利在娱乐室的大电视上浏览奈飞。他知道奈飞最近很热门,但他有很多书要读,所以一直懒得去研究。事实证明,可以观看的东西也不比书少。可选的节目多得吓人,他决定什么都不看,干脆提前睡觉。脱衣服前,他查了查手机,发现有一条新经纪人的短信。

乔治·鲁索:上午9点,杰拉尔德塔。别开车。打优步。

比利没有登记在戴维·洛克里奇名下的手机,乔治和弗兰克·麦金托什没给过他任何东西,他也没有准备一次性手机。既然乔治已经开了先例,他决定也用他的私人手机。有加密通信应用帮忙,应该没什么问题。而且比利确实有话要说。

比利·萨默斯:好。别带霍夫。

对话窗的几个小点向前滚动,说明乔治在输入回应。他只等了一小会儿。

乔治·鲁索:必须带。抱歉。

小点消失了。对话结束。

比利掏空口袋,把长裤连同其他衣物一起放进洗衣机。他动作缓慢,眉头紧锁。他不喜欢肯·霍夫。事实上,那家伙还没开口,比利就已经不喜欢他了。本能反应,乔治的父母和祖父母会称之为reazione istintiva(意大利语,意为“本能反应”)。但霍夫已经参与进来了,乔治的短信说得很明白:必须带。让一个本地人参与他们的生意,尤其是这种买凶要命的勾当,这不符合尼克和乔治的为人。霍夫参与是因为那栋楼吗?就像房产商经常说的,第一是地段,第二是地段,第三还是地段,还是因为尼克本人不是本地人?

在比利看来,两个理由都不足以说明为什么肯·霍夫要参与这个事。他的原话是“今年我手头有点紧”,但比利觉得想要一个人参与暗杀阴谋,你的手头必须非常紧才行。而从一开始,看着霍夫彰显男子气的乱胡子、伊佐德衬衫、口袋有点开线的码头工人休闲裤和鞋跟磨损的古驰懒汉鞋,比利觉得等这家伙进了审讯室,只要检方提出可以做个交易,指控同伙就从轻发落,他就会立刻叛变。说到底,在肯·霍夫的世界里,成天就是和人做交易。

比利上床躺在黑暗中,双手插在枕头底下,仰望虚无。街上有车来去,但不多。他思考200万从什么时候开始让他觉得似乎不够多,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像一笔傻钱。答案显而易见:在你来不及抽身退出之后。

5

按照昨天的指示,比利叫优步来到杰拉尔德塔。霍夫和乔治在楼门口等他。满脸的乱毛依然让霍夫像个流浪汉(至少在比利看来是这样的),而不是他幻想中的酷哥,还好除此之外他打扮得很体面,穿着一身轻薄的夏季正装,打一条低调的灰色领带。而“乔治·鲁索”刚好相反,他身穿异常难看的绿色衬衫,下摆没有掖在裤腰里,蓝色牛仔裤的臀部肥得足够当一顶双人帐篷。比利估计,在胖子的想象中,大牌文学经纪人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小地方就会穿成这样。一个电脑包立在他的双脚之间。

霍夫那种销售员的自来熟态度有所收敛,尽管只是一点点——很可能是因为乔治这样要求了,但他还是忍不住轻佻地敬了个礼——我的船长。“很高兴见到你。今天上午值班的保安是欧文·迪安,工作日基本都是他。他要看你的驾照,还要拍张快照。没问题吧?”

因为要办手续,就必须留个底。比利点点头。

有些上班的人穿过大堂走向电梯,其中几个男人穿正装,几个女人穿高跟鞋(比利在心里称之为咔咔鞋),但穿休闲装的人多得出奇,有几个甚至穿着印花T恤。他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工作,但很可能不需要面对大众。

大堂中央有个门房样式的台子,里面坐着一个肥壮的年长男人。他嘴角有两道深深的沟壑,使他看上去像是腹语表演者的等身木偶。比利猜他是退休警察,再过两三年就可以彻底退休了。他的制服包括用金线绣着“波尔克安保”的蓝色马甲。廉价外包,又是一个霍夫麻烦缠身的证据,要是他的资产只有这一栋楼,那他的麻烦可就大了。

霍夫打开他的魅力小马达,面带微笑走向年长的男人,伸出一只手说:“欧文,情况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很好,霍夫先生。”

“妻子也好吗?”

“有点犯关节炎,除此之外都挺好。”

“这位是乔治·鲁索,你上周见过他,这位是戴维·洛克里奇,他以后就是我们的驻场作家了。”

“很高兴认识你,洛克里奇先生。”迪安说。笑容点亮了他的整张脸,他顿时显得年轻了一些——不多,只是一点点,“希望你能在这里写下些好句子。”

比利觉得他这话说得很好,甚至是再好不过了:“我也这么希望。”

“介意我问一句你的书是写什么的吗?”

比利用手指封住嘴唇:“最高机密。”

“好吧,我听你的。五楼那个小套间很不错,我猜你会喜欢的。我要拍一张你的照片办出入证,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

“有驾照吗?”

比利把戴维·洛克里奇的驾驶执照递给他。迪安用手机(背后贴着印有“杰拉尔德塔”的胶带)拍照,先拍驾照,然后拍比利。现在这栋楼的电脑服务器里有了他的照片,任何得到授权或拥有黑客技能的人都能拿到。他对自己说这不重要,反正是他的最后一票了,但他还是不喜欢这样,感觉完全不对劲。

“你走的时候我会把卡准备好的。要是前台没人,你必须用卡才能进门,把卡放在这个读卡器上就行。我们希望知道哪些人在大楼里。大多数时候我都坐在这里,要是我不在就是洛根,我们值班的时候会直接放你进去的。”

“明白了。”

“主大道的停车库也可以用门卡。已经交了4个月的费用,呃,你的经纪人付的。等我把你的信息输入电脑,你就能用门卡开电子门了。法院开庭的时候想在街上停车,简直是白日做梦。”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让他叫优步。“停车库里没有固定车位,但大多数时候你肯定能在一层或二层找到空位,我们现在没那么多人。”他抱歉地看了肯·霍夫一眼,然后把视线转回新租客身上,“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用内线电话拨11就行。固定电话已经接通,你的经纪人都想到了。”

“迪安先生帮了我们大忙。”乔治说。

“这是他的工作嘛!”霍夫愉快地叫道,“对吧,欧文?”

“完全正确。”

“替我向你太太问好,希望她能尽快好起来。铜手镯应该有好处。你在电视上看见广告了吧?”

“有机会试一试。”迪安说,但看上去很怀疑——算他明智。

经过安保台之后,比利注意到波尔克警卫先生的大腿上有本《体育画报》的泳装特刊。封面上是个引人注目的性感美女,比利在心里记下一笔,他也要去买一本。他的愚钝伪装喜欢运动,也喜欢性感美女。

他们乘电梯到五楼,出来后发现走廊里空无一人。“那头有个会计所,”霍夫指给他们看,“两个套间连在一起。还有几个律师。这头有个牙医,好像是,也可能已经搬走了,大概是搬走了,因为门上的牌子没了。我得去问问房产经纪人。这层楼的其他房间都空着。”

天哪,这家伙是个真正的麻烦,比利再次想。他偷偷地瞥了乔治一眼,但乔治正在看那扇里面已经没有了牙医的门,就好像门上有什么东西值得看似的。

快到走廊尽头的时候,霍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制的小卡包,卡包正面印着“杰塔”二字:“这是你的。还有两张备用的。”

比利用一张卡碰了碰读卡器,然后推门走进去,假如这里是一家公司,那里面就是个狭小的接待区。感觉很憋闷,很久没透气了。

“我的天,有人忘记开空调了!稍等一下,马上就好。”霍夫走到墙边,在控制器上按来按去,接下来的几秒钟什么都没发生,气氛渐渐变得紧张。过了一会儿,他们头顶上的排风口终于呼呼吹出了冷气,霍夫的肩膀沉了下来,比利意识到他松了一口气。

往里走是一间宽敞的办公室,比一般的小会议室大一倍。没有写字台,只有一张长桌,足够六个人肩并肩挤在一起办公。桌上有一摞记事本、一盒笔和一部固定电话。比利猜这就是他的写作工作室了,房间里比前厅还热,上午的阳光像开了闸似的直往里涌,显然也没人记得把遮光帘放下来。乔治用衣领扇风,给脖子降温:“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