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会凉下来,真的很快,”霍夫说,他听上去有点慌乱,“楼里的中央空调很好,最高档的。已经开始凉快了,对吧?”
比利并不关心室内温度,至少暂时还不关心。他走到面对街道的落地窗右侧,沿着那条斜线俯视法院门口的台阶,然后他沿着另一条斜线望向更远一点的小门,也就是法院职员使用的边门。他想象着,警车徐徐停下,也可能是侧面标着“县警”或“市警”的厢式车,执法人员鱼贯而出,至少两个,也许三个。四个?很可能不会。假如是轿车,他们会打开面向人行道的车门。假如是厢式车,他们会打开后门。他会看着乔尔·艾伦离开车辆。辨认目标应该不成问题,他会被警察夹在中间,而且戴着手铐。
到时候——假如真的会有那个时候——开枪击中目标肯定不成问题。
“比利!”霍夫这一嗓子吓了他一跳,就好像从梦中惊醒了他。
开发商站在一个小得多的房间的门口。那是小厨房。霍夫见他已经吸引了比利的注意力,于是举起手掌比画了一圈,把现代化生活设施指给他看,就像在扮演《价格猜猜猜》节目里的模特。
“戴维,”比利说,“我叫戴维。”
“对,不好意思,我的错。这里有两个灶的煤气炉,没有烤箱,但有微波炉,可以热爆米花、比萨饼、电视餐之类的各种东西。碗柜里有盘子和厨具。有个小水槽,可以洗碗。微型冰箱。可惜没有自己的卫生间,男女厕所在走廊尽头,不过好在离你很近。走几步就到。另外还有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插进办公室(也是会议室)和小厨房之间那扇门上方的长条镶板。他转动钥匙,按了一下镶板,镶板向上打开。里面的空间高约18英寸 [1],长4英尺 [2],深2英尺,空空如也。
“储藏室,”霍夫说,假装举起步枪射击,“有钥匙,每到周五你就锁上,因为保洁员——”
比利险些说出口,但乔治抢先一步,这很好,因为按角色来说,动脑子的人是他,不是比利·萨默斯:“这里不需要保洁。周五不需要,其他日子也不需要。写作内容高度保密,没忘记吧?戴维自己就能打扫卫生。他这人喜欢干净,对吧,戴维?”
比利点点头。他确实喜欢干净。
“告诉迪安,也告诉另一个保安,叫洛根对吧?还有布罗德。”他对比利说,“史蒂文·布罗德。大楼的管理员。”
比利点点头,把这个名字记在心中。
乔治把电脑包放在桌上,推开纸笔等写作工具(比利觉得这个动作既让人悲哀又具有象征性),拉开拉链。“MacBook Pro。最新型号,钱能买到的最好的电脑。送你的礼物。你喜欢的话也可以用自己的电脑,但这个小宝贝儿……快得就像一道闪电。你会操作的吧?好像有个使用指南还是什么……”
“我能搞明白的。”
使用电脑当然不成问题,但问题可能出在别的地方。假如尼克·马亚里安没有在这个可爱的黑色鱼雷上动手脚,拿它当魔镜来窥视比利究竟在这里写什么,那他可就错过了一个好机会。然而,尼克很少会错过机会。
“对了,险些忘记,”霍夫掏出又一张雕版印刷的名片,连同小厨房门顶上储藏室的钥匙一起递给他,“无线网络的密码。保证安全。和银行金库一样保险。”
胡扯吧你,比利心想,把名片放进口袋。
“好了,”乔治说,“那就这样吧。我们就不打扰你的创意大业了。肯,我们走。”
霍夫似乎不太想离开,像是觉得还有东西要给比利看:“需要什么就打电话给我,比……戴维。随便什么都行。比如娱乐用品?电视机?收音机?”
比利摇摇头。他的手机里有相当多音乐文件,以乡村歌曲为主。接下来这些天他有很多事要做,不过他会找个时间把曲库转到新电脑上。假如尼克想窃听,他可以认识一下雷巴、威利和小汉克那伙闹腾的朋友。也许他真的会动手写那本书。用他自己的电脑,那才是他信得过的老搭档。无论是新电脑还是他的个人电脑,两台他都会采取一些安全措施。
乔治终于拉着霍夫走了,留下比利一个人待着。他回到窗口,站在那里琢磨那两条斜线:一条指向宽阔的石阶,另一条指向员工边门。他再次想象到时候会发生什么,那场面栩栩如生。真实发生的事情往往和你在脑海里见到的情况迥然不同,但他的工作永远从构思开始,从这个角度看,这有点像诗歌——很多细节会改变,会有意料之外的变数,内容会反复修订,遇到问题你必须见招拆招,但一切永远始于构思。
手机叮咚一声,收到一条短信。
乔治·鲁索:替霍夫说声抱歉。我知道他有点浑。
比利·萨默斯:我还要和他打交道吗?
乔治·鲁索:不知道。
比利更想要一个比较确定的回答,但暂时有这句就够了。不行也得行。
6
他回到他现在的家,口袋里装着戴维·洛克里奇的新门卡。明天会开着新的二手车去工作。门廊上有一袋美乐棵肥料靠在门上,贴在袋子上的字条写着:你应该用得上!贾迈勒·阿克曼。
比利朝隔壁屋子挥挥手,不过他并不确定有没有人在看他;现在离中午12点还有一个小时。阿克曼夫妇有可能都在上班。他拎着肥料进屋,靠在门厅的墙上,然后开车去沃尔玛,买了两部一次性手机(一部供更换,一部备用)和几个U盘,不过他也许只会用其中一个;就算把埃米尔·左拉大全集拷贝到一个U盘上,也顶多能填满小小的一角存储空间。
他一冲动还买了台便宜的AllTech笔记本电脑,连包装盒一起放进卧室的壁橱。手机和U盘用现金付款,电脑用戴维·洛克里奇的Visa卡。他不打算立刻启用一次性手机,甚至未必真的会用。一切都取决于他的脱身计划,目前这部分还只有一个影子。
回家路上他在汉堡王吃了顿饭,车开到黄色小屋的时候,他看见门前有两个骑自行车的孩子,一男一女,一白一黑。他猜女孩是贾迈勒·阿克曼和科琳娜·阿克曼的孩子。
“你就是我们的新邻居吗?”男孩问。
“是的,”比利说,心想他必须习惯于当大家的新邻居,说不定还挺好玩呢,“我叫戴维·洛克里奇。你怎么称呼?”
“丹尼·法齐奥。这是我的好朋友沙尼斯。我9岁。她8岁。”
比利和丹尼握手,然后和女孩握手,他白色的大手包住她棕色的小手,她羞涩地看着他。“很高兴认识你们俩。暑假过得开心吗?”
“暑假阅读计划挺好的,”丹尼说,“我每读一本书,他们就送我一张贴纸。我集了4张,沙尼斯5张,但我会赶上来的。我们要去我家。吃完午饭,我们几个人总是去公园玩《大富翁》。”他把方向指给他看:“沙尼斯带棋盘。我一般都玩赛车。”
21世纪居然有孩子自己出门玩,比利不禁暗自惊叹,真是民风淳朴。但就在这时,他注意到隔着两座屋子的那个胖子——穿着背心和百慕大短裤,脚踩沾着碎草的运动鞋——在偷偷看他,看他在孩子面前的表现。
“好了,回头见,大鳄鱼。”丹尼说,骑上自行车。
“一回头就见到,小鳄鱼。”比利答道,两个孩子放声大笑。
下午,他先打了个瞌睡(他觉得既然他是作家,那就有资格睡午觉),然后从冰箱里取出那6听百威。他把啤酒放在阿克曼家的门廊上,留了个字条说:谢谢你的肥料——戴维。
这里的开头算是不错。市里呢?他觉得也挺好。他希望挺好。
也许只有霍夫除外。霍夫让他感到心烦。
7
那天傍晚,比利正在下肥料,贾迈勒·阿克曼过来了,拿着两罐来自比利冰箱的啤酒。贾迈勒穿一身绿色工作服,胸口一侧用金线绣着他的名字,另一侧绣着“万佳轮胎”。他身旁有个小男孩,手里捧着一罐百事可乐。
“好啊,洛克里奇先生,”贾迈勒说,“这小子是我儿子,德里克。沙尼斯说你已经见过她了。”
“对,还有一个叫丹尼的小子。”
“谢谢你的啤酒。哎,你这是在用什么?怎么看着像是我老婆的面粉筛子。”
“这就是面粉筛子。我本来想在沃尔玛买个播撒机,但这个所谓的草坪……”他看看遍布秃斑的小草坪,耸耸肩,“投入太高,回报太少。”
“似乎很好用。回头我也试试看。但后院怎么办?后院可大得多。”
“后院需要先把草割短,但我没有割草机——还没有。”
“爸爸,你可以把我们家的借给他,对吧?”德里克说。
贾迈勒揉了揉孩子的头发:“随时都可以。”
“算了,太麻烦你了,”比利说,“我自己买吧。我一直觉得这样能给我正在写的书增加动力,帮我坚持下去。”
他们走向门廊,坐在台阶上。比利打开啤酒,喝了两口,非常解渴,他这样告诉贾迈勒。
“你的书是写什么的?”德里克问,他坐在两人之间。
“最高机密。”他笑嘻嘻地说。
“好的,不过能说说是虚构的,还是真实故事吗?”
“两头都沾个边吧。”
“别问了,”贾迈勒说。“逼问别人是不礼貌的。”
一个女人从街道比较远的那头走向他们。五十四五,头发花白,口红鲜亮。她拿着一个高球杯,走的那条线并不特别直。
“那是凯洛格太太,”贾迈勒压低声音说,“是个寡妇。她丈夫去年走了,中风。”他若有所思地望向比利寒酸的草坪,“说起来,就是在割草的时候死的。”
“这是在开派对吗?能不能算我一个?”凯洛格太太问。尽管她还在走路,而且没有风,但比利依然能闻到她呼吸中的酒味。
“只要你不介意坐在台阶上。”比利起身,伸出一只手,“戴维·洛克里奇。”
早些时候盯着比利并和沙尼斯还有丹尼交谈的男人也走了过来。他把背心和百慕大短裤换成了牛仔裤和《宇宙的巨人希曼》的T恤。他身旁是个高挑干瘦的金发女人,女人穿家居裙和运动鞋。贾迈勒的妻子和女儿从隔壁过来,似乎端着一盘布朗尼。比利邀请他们进屋,坐在真正的椅子上。
欢迎来和我做邻居,他心想。
8
穿《宇宙的巨人希曼》T恤的男人和皮包骨头的金发妻子是拉格兰夫妇。法齐奥夫妇也来了,但他们的儿子没来,还有住在街区另一侧尽头的彼得森夫妇,他们带来了一瓶葡萄酒。客厅里顿时坐满了人。这是个愉快的即兴小派对。比利很开心,一部分原因是他不需要扮演愚钝化身,另一部分原因是他喜欢这些人,连简·凯洛格也挺可爱的,她坐立不安,一次又一次去上厕所——她管厕所叫茅房。派对散得很早,因为明天是工作日,他们都离开后,比利知道他会融入这个地方的。大家会在一段时间内对他感兴趣,因为他在写书,所以算是个稀奇货,但新鲜劲迟早会过去。等到仲夏时节,只要乔尔·艾伦没有提前来赴他和子弹的约会,他就会成为这条街上的一个普通人。大家的好邻居。
比利得知贾迈勒是万佳轮胎的领班,科琳娜是——世界可真小——法院的速记员。他得知贾迈勒和科琳娜上班的时候,戴安娜·法齐奥会帮他们看沙尼斯。沙尼斯的哥哥德里克白天在夏令营,8月会去参加篮球训练营。他得知杜根一家去年10月非常突然地搬出了黄色小屋(按照保罗·拉格兰的说法,那叫潜逃),他们为人很“势利”,因此戴维·洛克里奇搬进来是件好事。等他杀了人之后,他们会告诉记者,他这人看上去真的很好。比利对此没什么意见。他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只是有份肮脏的工作。至少,他心想,我可从来没朝一个走在上学路上的15岁少年开过枪——假如别名“乔”的乔尔·艾伦真的干过这种烂事。
上床前,他从包装盒里取出AllTech电脑,打开电源,用谷歌搜索肯·霍夫。他在雷德布拉夫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是麋鹿兄弟会和扶轮社的成员,曾在青年商会担任当地分会的会长,2016年大选期间任共和党当地分会的主席。他还找到一张肯头戴MAGA [3]小红帽的照片,那时候他还没变得胡子拉碴。他在市政规划委员会任职,但在2018年受到利益冲突的指控后不得不退出。他在市区拥有六座建筑物,杰拉尔德塔就是其中之一,比利不禁觉得,他就像迷你版的唐纳德·特朗普。他拥有三家电视台,一家在雷德布拉夫本地,另外两家在亚拉巴马州。三家都加盟了世界娱乐电视网,这就解释了霍夫为什么会提到WWE。他离过婚,不是一次,而是两次。这意味着赡养费就能要了他的命。他计划建造高尔夫球场,但去年年底告吹。计划在市区再建造一栋楼,目前暂时搁置。霍夫还在申请赌场执照,情况相同。总而言之,想知道一个微型商业帝国如何风雨飘摇,看看霍夫就知道了。稍微推他一把,他就会坠下悬崖。
比利躺在床上,双手插在枕头底下,盯着黑乎乎的天花板。他开始理解尼克为什么吸引了肯·霍夫,以及肯·霍夫为什么勾起了尼克的兴趣。尼克可以表现得很迷人(那个价值百万的笑容),智力远超平均水平,但他骨子里是一条鬣狗,而鬣狗最擅长的就是打量路过的兽群,选中一瘸一拐的那头。这个倒霉蛋很快就会掉队。肯·霍夫的角色是替罪羊。罪名不是刺杀本身,那件事他肯定会有个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但是等警察开始寻找买凶杀人的幕后黑手,他们找到的不会是尼克,而会是肯。比利想了想,觉得他能接受。
他耗尽了枕头底下蓄积的凉意,于是翻身向右侧躺,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扮演一个好邻居还挺累人的。
[1]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寸等于2.54厘米。
[2]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尺等于30.48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