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再静静地听我说一下吗?这是我跟阿馨约定好的。”

  听到阿馨的名字,礼子停下动作不再抵抗,只是静静地等待天野的下一句话。

  “约定?”

  “是的,让你跟阿馨见面就是我的任务。为了解救人类,出发旅行前,阿馨跟我和艾略特博士有过约定。为了报答他伟大的义行,我也有义务遵从他的指示,也就是设定一个时间让你跟阿馨见面。”

  “见面……我可以跟阿馨见面吗?”

  “当然,他现在在那个世界还活著。”

  礼子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咖啡从她的发梢滴落下来,但她丝毫未曾察觉,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来,请再坐下吧。”

  天野指指沙发,请礼子坐下。

  刚才一时冲动离开的途中被天野阻止下来,现在要恢复原来心情,需要花点时间。

  礼子用手抹一抹脸颊,再整理一下头发,藉著拖延时间来缓和情绪,然后遵从天野的指示,再次坐在沙发上。

  天野从刚才就一直在看手表,礼子也注意到这情形。

  “时间没关系吧。”

  “啊!还有十分钟左右,因为已经和别人约好时间了。”

  “约好的?跟谁?”

  “阿馨。”

  突然礼子的脑袋一团混乱。

  即使跟一个月前就应该已经死亡的阿馨有过约定,但这约定又能发挥多大效力?礼子有些怀疑。

  天野为了解开礼子的疑问,开始解释道:

  “我必须先告诉你,阿馨完全是在他的自由意志下使用New Cap装置的。”

  “他知道使用那装置会死吗?”

  “知道。New Cap会将人类瞬间的感情确实地数据化,因此若是强迫他使用装置,即使用中微子照射,也不能得到最好的结果。因为人若被恐怖的心理、厌恶感以及对现实的否定等感情所支配,肉体便会僵硬,也就没办法得到最自然的分析资料,所以我要让你理解这一点,阿馨是自己自愿使用New Cap的。

  为了得到最正确的分析资料,他保持平常心,平静且心甘情愿地接受死亡,是秉著牺牲自己拯救全人类这崇高动机而做的。我再说得更明白一点,阿馨特别想救的人是你,还有即将诞生的腹中小孩,以及他的双亲。”

  天野的话顿时让礼子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若说阿馨以死来换取自己及腹中小孩的生命,那表示自己的生命是多贵重、多有价值。

  天野又继续说道:

  “阿馨的死有两个意义:一个是我刚才说过很多次的,利用他身体的分析资料,将传染性癌病毒从我们的世界驱除。另一个则是透过将二见馨这个人全部数据化的过程,让他再次在假想空间『环』里重生。

  如你所理解的,『环界』与现实世界就像胎儿与母体的关系,彼此对对方都会有微妙的影响,所以若不设法让『环界』恢复生命界特有的多样性,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

  阿馨留下了贵重的分析资料,虽然在现实世界已经死亡,但也让我们可以尽其所能地活用这资料,阿馨则在『环界』再次重生,然后承担起使『环界』恢复正常多样性的责任。

  总之,阿馨就像是背负著『神』的任务般,在他死亡的同时,也出发到『环界』去。当他到达『环界』的时候,已经冻结二十年的『环企划』将再度展开,我们要在『环界』灭亡之前,先将它导正过来。”

  “不能让阿馨再次在现实世界苏醒过来吗?”

  “想让跟阿馨完全一模一样的同一个人在这个世界苏醒,那是不可能的事。若使用前一世纪所发展出来的无性生殖繁衍技术,是可以复制出和阿馨一样拥有相同DNA的新生命。

  但即使拥有相同的遗传因子,新的生命也必将过著跟阿馨完全不同的人生,那是一个崭新的生命,与旧有的阿馨不再有任何关联了。但是在“环界”再生的阿馨虽然无法拥有和我们一样的肉体,但他的思考方式乃至感情,都跟原来的阿馨一样,也拥有同样的记忆。”

  “也就是说阿馨还记得我的事?”

  “当然。”

  礼子终于领会到阿馨要在另一个世界活著的意义,但再怎么说,阿馨已经死亡这个事实却是怎样也无法改变的。他在假想空间中没办法和现实世界的礼子享受到肉体交欢的乐趣,也无法彼此心灵沟通,就像刚才影片播放一样,阿馨只能像连续剧中主角人物一般让旁人欣赏,却无法与观众对话。

  尽管爱人就在伸手可及之处,但却怎么也触摸不到,礼子不知道还有甚么事比这样更令人痛苦。

  “在『环界』的生命体看得见我们吗?”

  礼子的质问是正确的。

  从我们这边可以观察“环界”,这从刚才那两部影片中可以明确体验到。但是,相反的事情能否达成,又是另一回事。当然,这也是外行人才会萌生的想法。

  “那是不可能的事,就像我们无法窥见神明的世界一样。”

  然而礼子脑中浮现的却不是人与神的关系。

  几天前,她到常去的那家妇产科作产检。她躺在床上掀起罩衫,让医生将超音波仪器贴在肚皮上。医生一面看著萤幕上浮现的影像,一面解说胎儿的成长情况,因为子宫中的状况可以透过超音波加以了解。

  若把子宫比作“环界”,应该更容易明白,母亲可以看到在子宫中的胎儿的模样,但是胎儿却绝对看不到母亲的整体型态,在这种情况下,认识对方的方法通常是单向的。

  现实世界可以观察“环界”,反过来却行不通,这点礼子能够接受。

  “我懂了,请让我跟阿馨见面吧!”

  即使只能单方面见到阿馨,礼子也急切地想感受到对方和自己同样生活在同一空间的感觉,即使只有短短几分钟也可以,礼子想沉浸在会面时的深情感受,更想重新唤起皮肤与皮肤相接触的感觉。

  “好,那我们换个地方吧。阿馨可能有话想对你说,所以才一再叮咛艾略特博士。现在要让你看的影片,并不是利用追踪摄影图像记忆(Follow Graphic Memory)的设备使影像再现,而是在同一时间及场所,让阿馨能感觉到你在他面前。”

  穿过屏风进入研究室,天野朝著电脑输入时间及场所,礼子则坐在指定的椅子上。天野询问礼子是否要用头罩(Heat Mount Display)及数据手套(Data Glove)。

  “用了会如何?”

  “可以更立体、更真实地看到影像,戴上数据手套还可以触摸到阿馨的身体。”

  礼子一听便不再犹豫,立刻戴上头罩及手套。

  戴好后,她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时间来临。

  礼子一面调整呼吸,一面用手帕擦拭被咖啡弄湿的头发,让它整齐地垂在后头。虽然明知对方看不到自己,但出于女性爱美的本能,礼子仍希望在爱人面前呈现出最好的模样。

  就像透过装设在天国的摄影机般,事隔两个月,礼予再次见到阿馨──这个在真实世界已经死亡的身影。

  礼子的心情越来越高昂,她渴望看到那张沉稳安详的脸孔,或许当她看到阿馨之后,心情也能慢慢平复下来。

3

  “环界”时间1991年6月27日,下午刚过两点钟。

  纬经度的数字正好在指定的位置上,从现在开始,礼子可以透过视听设备,亲身体验“环界”的立体影像。

  系统开始运作了,礼子觉得整个人彷佛切换到另一空间般,四周一片白茫茫,还可以看到无数雾粒子漂浮在空中。

  礼子穿过雾粒间的空隙,感觉就像漂浮在云端,身体十分轻盈,但她并不感到可怕,反而觉得身体像禁锢已久突然得到自由般地通体舒畅。

  礼子很快便察觉遮蔽视线的是云。她拨开云朵,从云间看出去,见到突出海面的半岛状海岸。

  她将视野放低,彷佛伸手就能触摸到错综复杂的海岸一般,海岸陡峭地斜入海中,放眼望去,除了稀疏的松林外,四下尽是土黄色的砂丘。

  砂丘上有条蜿蜒的柏油路,被太阳光照得闪烁著灰色光芒。礼子没有直接面对日光,但从路面的反射光及波浪间的闪烁来看,礼子知道“环界”的太阳就在她身后。

  她看到由砂丘蜿蜒到海岸的小径上有一条人影,那人影似乎在寻找甚么,一直在松林覆盖的斜坡上来回乱跑。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开阔的地方,一个能直接晒到阳光的地方。

  人影终于在开阔的草地上坐下,抬头望著礼子这边的空间。

  除了隐约可以听到波浪的声音,以及围绕在周围的风声之外,礼子只觉得一片静寂。

  礼子试著降低高度,大地逐渐在眼前扩大,给她带来一种不可思议的距离感。礼子缓缓接近地表,坠落的姿势就像跳降落伞一般。

  抱著膝盖坐在斜坡上的人,在真实世界的名字叫做二见馨,在“环界”则叫作高山龙司。

  由于“环界”的时间比现实世界足足快了六倍,所以对礼子来说才过一个月的时间,在“环界”已经过了半年。这一瞬间对阿馨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他终于能再次感受到礼子就在眼前了。

  礼子从数公尺的上空往下望,她贪婪地注视著阿馨,从额头到鼻梁,到意志坚强的唇角;阿馨也像是看著浮在空中的礼子的容貌一般,微笑地凝视著空中。他知道礼子看得到自己。

  礼子稍微调整一下位置,来到和阿馨相同的角度,脑袋中浮现的尽是与阿馨共处的所有回忆。

  他们共有的时间及场所并不多,彼此交换爱的誓言的场所几乎都是医院,但只要一想起那里是儿子自杀的地方,快乐与痛苦的回忆就像刀的两面般困扰著礼子。

  她闭上眼睛,试著从杂乱的回忆中寻找出单独与阿馨有关的回忆。

  很快地,那些曾经跟阿馨在一起的影像已在礼子的脑海中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