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医院的走廊,注视自己身影时的眼神;高兴时便将心中的愉悦展露于外的天真笑容,都让礼子感到万分怀念;她也记得阿馨抱著自己轻轻地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抚摸自己时的触感;更记得两人站在医院的顶楼紧拥著对方,一边眺望都市风景,一边谈论著如果病好了要先做甚么事,实现甚么梦想等话题。

  (我究竟想唤起过去的回忆?还是想重温旧梦?)

  不,都不是,礼子想跟阿馨一起前进。

  但他已经死了,已经不存在于现实的世界里,礼子可以携手的对象不见了。

  礼子睁开眼睛,看到阿馨已经来到自己眼前。他的嘴一开一合,似乎在说甚么,但因为是透过机器的关系,礼子听不到他说的话,她只听到天野说要立刻调整机器,启动自动翻译装置。

  阿馨抬起头,眼神里有著无法动摇的意志,他一字一字、简洁有力地说著。由于机器已经调整,原本如杂音般混乱的声音,开始清楚地传进礼子的耳朵里。经由翻译装置,阿馨本来的声音有些微妙的变化,但内容却相当清晰明白。

  “放──心──吧──”

  阿馨嘴里说著,还用力点著头。

  (放心吧!)

  他是要我放甚么心呢?这是他为自己挺身而出保护世界的有力保证吗?

  礼子不知道阿馨的自信从何而来,但从礼子来到这研究所,短短几个小时内经历过人生观转变了无数次的体验,终于得到一个结论。

  面对自己牺牲生命一心想拯救的礼子及她腹中小孩,阿馨的一句“放心吧”,不只肯定了世界未来还有希望,更彻底消除了礼子的疑问。

  (我要活下去。)

  这念头贯穿礼子全身的细胞,不管之前有再多的厌世理由,此刻全部飞离礼子,让她重新找回生命的价值感。

  阿馨去美国旅行前曾经强迫想自杀的礼子许下约定。

  ……两个月后再见。在那之前,不管发生甚么事,你一定要活下去。

  而现在,阿馨已经找到解决方法,现身实践他的承诺。

  礼子戴著数据手套,伸出两手轻轻碰触阿馨的身体。她把手放在阿馨的肩上,感受那强壮肌肉覆盖的肩胛骨。阿馨的身体跟以前一样没有改变。

  阿馨盘腿坐著,两手向前伸出。

  礼子想要握住阿馨的手,但他却没有回应礼子的动作。因为阿馨看不到礼子,所以这本是无可奈何的事,但礼子仍然不放弃地继续做握手的动作。

  礼子不停地重复动作,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想法终究会传达给阿馨。她沿著阿馨的手腕摸到手掌,她想让自己的手指和阿馨的手指纠缠在一起。

  但这时阿馨却向空中挥挥手,搔著头,动作与礼子所想的完全相反。

  突然,他彷佛察觉到甚么,两手轻轻伸向前。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意志,而是礼子的意志。

  礼子将手放在阿馨两手的上面,维持同样动作一会儿,像是为了传达彼此的想法,也像是不想切断与对方的联系。她慎重地移动手,阿馨也用相同的动作回应。

  阿馨察觉到了!

  阿馨虽然看不到礼子,但确实感觉到礼子的手就在自己的掌握中。

  礼子战战兢兢地将阿馨的两手贴上自己的胸口,然后缓缓向下移动;紧紧相系的两只手,看起来就像是连接现实世界与“环界”的脐带般,礼子引导阿馨的手来到她的腹部接近肚脐的附近贴著。

  “你听。”

  她想让小小的心音传达到对方的皮肤上。

  阿馨低下头,再一次说出同样的话。

  “放──心──吧──”

  也许是孩子听到父亲的话,胎儿在子宫中大大地回应了一下。

4

  从穿过医院门的那一刹那,礼子的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这里是儿子亮次跳楼自杀的医院,原本以为来到医院会唤起痛苦的回忆,但不可思议的,礼子的脑中只想著自己与阿馨见面的光景。

  礼子登上三楼,穿过宽敞的大厅,换搭连接B栋大楼的电梯,来到三楼这间露天咖啡厅,这里的空间十分宽敞,因为有一边面对著中庭。

  礼子第一次见到阿馨,正是在这露天咖啡厅。

  有一天,礼子注意到有道视线一直注意著自己,那道视线的主人就是阿馨。由于礼子面貌娟秀,经常吸引其他男人的眼光,所以她也像往常一般瞪了回去。但她没想到对方却一动也不动,反而更热切地注视著礼子,让她无法逃离被逼视的尴尬。

  几天后,礼子遇到正式跟阿馨说话的机会,因而接触到阿馨,也从对谈当中了解他是个拥有深厚内涵的人,于是礼子渐渐被他的气质所吸引。当时她之所以拜托阿馨当儿子的家庭老师,其实私底下也希望能有机会多跟阿馨接触。

  但是和阿馨相爱的结果,却逼得儿子亮次选择自杀之路。

  亮次对母亲趁著带自己出来接受痛苦检查的空档,与阿馨沉溺在男女肉体关系上,而对母亲感到相当失望。他误以为自己是个妨碍者,应该早点消失比较好,因此失去生存的欲望。

  “我不在之后,你就自由了。”

  这句宛如遗书般的话留在亮次的笔记本上,有如魔咒般一直纠缠著礼子。

  虽然礼子不断地说服自己,她和亮次两人都感染了病毒,总有一天都会死,只差在时间早晚而已,但是现在科学家们已经从阿馨牺牲生命换来的分析资料中,发现了扑灭癌细胞的方法后,亮次的死不禁让人觉得遗憾。

  如果他能够忍一时之气而活下来,就可以使用新的治疗技术,治愈的可能性也提高很多。

  电梯停在七楼,礼子走出电梯来到大厅。她向四周张望一会儿,瞬间,礼子感到有种空间被扭曲的错觉。礼子的脑细胞想要阻止自己继续想像接下来的事,但却徒劳无功。

  走廊中间有一道紧急出口,打开紧急出口,可看见一座昏暗的楼梯连接楼上楼下。逃生梯的平台上有一扇发生火灾时可以从外向内打开的三角形小窗户。三个月前的某个傍晚,亮次就是从那窗户跳下去,鲜血染红了医院前的水泥地。

  跟阿馨幽会,紧接著是亮次的诀别……两件事都发生在同一场所,因此礼子一见到医院的各个角落,内心总是五味杂陈,十分复杂。

  礼子试著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再三确认手上字条的号码后,伸手敲了敲门。

  “请进。”

  房里立刻有人回应,接著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

  门被打开了,礼子见到穿著睡衣、前襟敞开的二见秀幸,正以不自然的姿势靠在墙壁上。从他身体里分泌出来的分泌物,让病房内充满腐臭的味道。

  礼子朝房内走一两步,反手关上房门。她猜测这位身上带有腐臭味道的人应该是阿馨的父亲,内心里不由得担心起他的病情。

  “初次见面,非常荣幸,我是杉浦礼子。”

  一听到礼子的自我介绍,秀幸的身体立刻弹离墙壁。

  “欢迎你来,快请坐。”

  秀幸满面笑容地邀礼子坐在塑胶椅上,因为他事前已经知道礼子要来拜访。

  儿子阿馨与礼子是一对恋人,而且礼子已经怀孕,这些事阿馨早在出发之前都已经告诉过秀幸了。

  虽然两人是初次相见,礼子知道秀幸脸上的笑容是针对自己及腹中的胎儿,那毫不虚伪的真情相待,让礼子倍觉温馨。

  礼子依他的话坐下,也藉机观察秀幸的外表。

  礼子并不知道癌症病患末期的症状该如何压制住,但是光凭外表,实在看不出秀幸是个癌症末期的病人。出于这样的好奇心,再加上他是养育阿馨长大的人,所以礼子十分希望能多了解有关秀幸的一切。

  阿馨是经由假想空间的遗传因子合成之后,埋入受精卵中,再藉著女性的子宫诞生出来的,在二见秀幸夫妇细心呵护养育下长大成人,即使没有继承二见夫妇的DNA,阿馨也是秀幸的儿子,一样倍受宠爱。然而现在礼子的腹中生命,却是千真万确继承了阿馨的DNA。

  照理说,礼子腹中的胎儿生命的本源是人工生命,礼子应该会有怀抱著异物的感觉,但礼子一点也没有不协调的感受,反而很泰然地接受这个事实,或许这是因为她深切地感受到一股从秀幸到阿馨,再传到腹中孩子的坚强意志力吧。

  一个月前,礼子在萤幕画面上与阿馨相逢后,更加确认这件事。

  从阿馨那里得到的讯息,让礼子重新萌生生存的意志力。礼子知道秀幸奇迹地恢复健康,是因为阿馨牺牲生命换来的分析资料,使治疗更具效果之后,她更加确认这种想法。

  也因为如此,礼子抱著好奇心及感谢交杂的心情望著秀幸,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您的身体好像好多了呢。”

  礼子并不是比较过秀幸以前的脸色后才这么说的,她从阿馨那里听说他父亲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肺部,不但不能动手术,几乎只能等死。但此时此刻,光从外表判断,秀幸实在不像是个快死的人。

  “我总觉得自己最近身体好像变轻了。不过那也难怪,因为很多内脏都已经被拿掉了嘛!”

  秀幸笑著开玩笑道。

  接著两个人简单地报告彼此最近的生活状况。

  礼子将阿馨在“环界”重生,以及传达出强而有力的讯息这件事,详细地描述给秀幸知道,好让秀幸高兴。而秀幸也像个科学家般,以自己做例子,说明如何将阿馨细胞中的端粒部份的DNA排列,植入感染传染性癌病毒患者的细胞内,并得到划时代的治疗效果。这些话让也感染到病毒的礼子安心不少,不再担心传染性癌病毒的威胁。

  不久,秀幸的兴趣转到怀孕中的礼子身上。

  “如何?胎儿还好吧。”

  礼子笑著轻拍腹部,表示胎儿一切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