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

  “环界”的个体拥有DNA,若加上现代科学技术的协助,要使这个个体再度合成为生命体,应该是可以办得到。礼子想要让自己迅速理解这个说法,但是事情来得太过突然,礼子几乎以为阿馨是个复制人这件事实,其实只是自己的错觉。

  午后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病房,礼子与阿馨有好几次没有拉上窗帘,便在病房里发生性行为。在光亮的房间内,他们观察彼此的性器官,互舔爱液,感受对方血管的脉动,礼子也曾将精液含在口中。到如今,礼子的舌尖仍记得那腥涩的味道,那是肉体分泌的生命味道。

  礼子不敢说自己对精子到达卵子并且受精的过程十分了解,但即使她清楚受精的过程,但记忆中所浮现的也只是两人的性行为,以及感情自然展露的思念而已,腹中的孩子只是随著每次爱恋而诞生的新生命。

  (我爱他。)

  即使现在知道了阿馨出生的秘密,礼子的心情仍然没有改变。

  事实真相并没有动摇礼子的心情,反而使礼子更加确信自己的爱。但显然天野并不在乎这一点,一般来说,科学家多少有些怪癖,他在乎的是生命诞生过程的正确性。

  “我能了解阿馨并不是因为他父母亲的性行为而诞生这件事,这与他和父母之间的感情无关。”

  从礼子口中听到这句话时,天野大大地松一口气。因为如果礼子无法理解这个道理,那么天野接下来势必得应付如山的问题,也得苦恼究竟要浪费多少时间向她解释。

  “你能了解那最好。”

  礼子想要知道的并不是关于存在的开始,也就是“为甚么”的问题,而是经过的现在……到底现在阿馨究竟人在何处。

  “那么阿馨现在在哪里?”

  天野稍微叹口气,摇摇头。他看著手表确认时间,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缓慢地站起来,朝对讲机点了两杯咖啡。礼子看著天野的神态,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久,一位年轻的女性端著咖啡出现。

  天野有些心神不宁地将咖啡端至嘴边,眼神低垂著说道:

  “先喝杯咖啡吧。”

  他定了定神,再次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明,但是他说的依旧不是阿馨的消息,而是关于New Cap(Neutrino Scanning Capture System中微子扫描捕捉系统)这种科学仪器的构造。

  那是一种利用中微子的震动改变相位,详细地将生物三次元构造、蛋白质和电流的状态改变成数据化的系统;也就是说,经由中微子的照射,将脑部活动到内心世界、记忆等生物所应该有的活动资讯,都加以彻底的数据化。

  礼子对天野的解说置若罔闻,但当她听到New Cap的装置设在横越北美大陆的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犹他州、科罗拉多州这四州交界的地下深处时,一脸惊愕地抬起头。

  因为阿馨前去寻找扑灭传染性癌病毒方法的地方,正是那四州交界点。

  “阿馨在那里吧。”

  礼子充满期待地问道。

  但天野只是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地回答。礼子无言地看著天野,内心不断地说服自己,不管天野等一下要说甚么,她都可以承受。

  “我们已经知道阿馨的细胞在端粒(Telomere 染色体)部份的DNA排列并不是向TTAGGG,并且在端粒霉(Telomerase)末端发现传染性癌病毒。实验证明即使在DNA末端附加上TTAGGG,也会因为不安定而立刻分解。换句话说,阿馨对传染性癌病毒具有抵抗力。”

  “你是说阿馨绝对不会感染到传染性癌病毒?”

  “是的,他的细胞绝对不会因这病毒而癌化。”

  “那太好了……”

  这应该是个好消息,但礼子内心的忧虑并没有平息,反而因New Cap的存在而逐渐扩大。

  “我真不知该怎么开口……总之,那正是这世界所期待的结果,因为我们发现扑灭传染性癌病毒的线索就在阿馨的身上。”

  礼子突然想起阿馨说过的话。

  阿馨说他有预感传染性癌病毒的发生以及发现治疗的方法,都跟他自己有很大的关连,他之所以诞生,是担负著某种使命的。

  “阿馨对治疗传染性癌病毒有所帮助吧。”

  “当然。岂只是有帮助而已,只要将他全身上下的资料加以详细分析,将可以完成划时代的治疗方法。这都是阿馨的功劳。”

  (全身的资料都加以分析?)

  这句话猛然窜进礼子的耳朵里。

  其实如果天野一开始解说时礼子有特别留心的话,应该不难察觉出阿馨正是这New Cap的试验者。

  礼子十分介意天野的说话方式。为了提供全身的分析资料,阿馨的肉体会变成如何,关于这点,天野甚么也没有提到。天野从刚才开始,就只是含糊其词,态度暧昧不明。

  “阿馨正在使用New Cap吧。”

  “是的。”

  “使用New Cap这装置,会使人类的身体产生何种变化?”

  “他们首先去除阿馨身上所有外在物品之后,让他躺在直径两百公尺、装满纯水的圆筒状水槽中,然后从圆筒表面放射出中微子光,穿透阿馨的身体。就在穿透身体的过程中,分析资料便源源不断地表列出来。”

  礼子根本不在意这个试验的过程,她只担心阿馨的身体是否会受到伤害,因此礼子的心情开始有些焦躁,声音中也略带怒气。

  “到底阿馨的身体会变怎样?”

  “为了得到最完善的情报,所以我们必须相当仔细地照射中微子,直到细胞被破坏为止,所以……”

  听到这里,礼子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焦虑,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

  “所以……”

  她一个劲儿地摇晃脑袋,头发因此散乱不勘。

  “结果是肉体溶在水中,消失不见了。”

  礼子那几近哀嚎的声音让天野大受影响,话声里隐含著无处发泄的怒火,似乎在抱怨自己接受这个任务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溶在水中,消失不见……”

  礼子愣愣地重复这句话,脑中拚命想像阿馨的身体被溶化的过程,却怎么也想像不出来。

  阿馨的生命会变成怎样,结果应该是相当明白的,但礼子却不肯说出口。她的嘴一张一合,想说话却又犹豫著将话吞下。

  天野十分同情深受打击的礼子,但为了让她面对现实,还是狠下心宣告道:

  “阿馨在这世界等于已经死亡了。”

  天野跟礼子互相对望了许久,他看著礼子瞪大的双眼,没有避开视线,等著正面承受礼子感情爆发的威力。

  最先把脸转开的是礼子。

  她泪流满面,也不管头发是否会浸到咖啡,突然把上半身趴向桌子,整张脸埋在手臂中,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为甚么……”

  除了这句话,礼子不知道还能说甚么。

  两年前,丈夫因感染传染性癌病毒而死亡;两个月前,同样受此病之苦的儿子自杀;然后一个月前,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也就是她的恋人,却以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方法消失在这世界上。接连的不幸打击,让礼子在也无法承受了,完全丧失生存的意志。

  (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了!)

  在前来研究所之前,礼子就已经有强烈的厌世感,当她得知阿馨的死讯时,对生存的无力感更清楚地转变成自杀的想法。为了彻底切断这种悲苦的源头,除了让感情源头的肉体消灭,似乎别无他法。

  即使用阿馨的身体分析出来的资料可以治疗自己的病,但礼子再也忍受不了;就算治好癌症,她还可以再活几十年,但悲苦的心魔却将永远纠缠她。

  一想到将来要过著那种痛苦的人生,礼子很笃定地说:

  “我绝对不要过那生活!”

  礼子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猛烈的动作将桌上的咖啡杯翻倒,弄湿了膝盖,但她毫不在意,愤然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

  天野慌忙追上去,拉住礼子的手问。

  “我受够了!”

  “不够,我话还没说完。”

  “不,我已经很了解了!”

  “不,你甚么也不了解。”

  礼子无视天野的忠告,右手正要拉开门上的把手,天野趁机用力握住礼子的手,礼子感到十分疼痛,开口说道:

  “请你放手!”

  礼子的声音听得出来十分愤怒,但天野并不打算松手。

  就像阿馨有他的使命般,天野也有他的使命。跟艾略特博士的约定,不,首先,跟二见馨的约定就必须确实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