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立刻回答,大概一分钟后他开口了,看起来很痛苦。
“我很害怕。”
他很小声地说,好像不想让别人听到。于是我也刻意压低声音来跟他交流。
“害怕什么?”
“有人在追我……一个怪物。”
“一个怪……”我止住我的话。不,不要这样哈珀先生,不要质问和怀疑。
“谁呢,儿子?”我问,“你看到他了吗?”
“没有……”杰普说,“我只是……突然感觉到了他。”
“当你姐姐开始追你的时候吗?但是你知道是她呀,不是吗?”
“是的,我知道。但是还有其他东西。”
其他东西?
当我给他冲完头发后,我用双手抱住他小小的脑袋,顺便亲了他一下。我想起了我的爸爸曾经告诉我的一句都柏林俗语:有其父必有其子。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你坚信自己就是最后一个?
“这事之前发生过吗?”
“有时候。”他回答道。
“这事发生时你有什么感觉呢?”
杰普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好像在试图回忆。
“害怕。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发生……在你身上吗?”
“可能是我,”他边玩着泡泡边回答,“也可能是其他人。”
“谁呢?比如?”
“比如学校的门卫艾菲里奇先生。”
“他怎么了?”
“他儿子在一场车祸中死了。”
“你预感他要出事,是不是?”
“是的。”
“在出事之前吗?”
杰普很惊讶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你告诉过妈妈这些吗?”
“没有。”
“那其他人呢?比如妈妈带你去看的那个心理学家。”
我想象可怜的杰普坐在椅子上,某个心理学家对他提了一千零一个教科书上的问题,但是都不在点子上。而杰普对这个秘密缄口不言。
他摇了摇头。
“这种事在你身上也发生了吗,爸爸?”他问。
“我想是的,”我说,“有的时候,但是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
“这是件坏事吗?”
杰普已经睁大了双眼,耳朵也竖了起来。这真是哲学问题。就像“上帝真的存在吗?”或者是“小孩是怎么来的?”,又或者是“为什么妈妈和你不再相爱了?”,你可以从他的小小的嘴巴、大大的眼睛、竖起的耳朵随时准备听重要的回答看出来。
“不是的……我觉得没有好坏之分,杰普。这就像人长耳朵一样,有时候你听到欢快的音乐,而有时候你也能听到噪音或是你不喜欢的声音。就是这样,我们只是能预知一些东西。改天我再给你讲讲你祖母和曾祖母吧,等你再大点,我再给你解释更多的事情,儿子。”
“知道了。”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跟我讲,明白吗?”
“明白了,我们可以再泡会儿澡吗?”
“当然可以,”说着,我又拧开热水的水龙头,“但我们不能待太长时间,好不好?否则你的皮肤会泡皱的。”
“好的,爸爸。”
我们沉默着,感受着热水舒服地流过身体。我靠在浴缸上看着他,他正在用泡沫造船。我非常担心,就像杰普刚被医生诊断出一种世界上最难以治愈的罕见病一样,可能我的父亲曾经也每天如此担心我母亲。
周二上午天气晴朗。里奥和玛丽很早就打电话告诉我们奥洛克夫妇约我们一起出海游玩。
码头在一个泻湖边,离镇子五英里远,那里提供各种帆船服务。我们在那里见到了奥洛克夫妇以及他们那两个12岁的双胞胎儿子,布莱恩和巴利。一见面,他俩就把注意力转到贝阿特丽丝身上。这天贝阿特丽丝头上戴了一顶在朱迪店里买的宽边帽,配上一副太阳镜,看着像一位大明星。这两兄弟一下子就被迷住了,争先恐后地要扶贝阿特丽丝上船。但贝阿特丽丝在阿姆斯特丹已经习惯了自己上船下船,她拒绝了双胞胎的帮助,利落地跳上船,留下惊呆的兄弟俩。
我在心里偷着乐,像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女孩一样,贝阿特丽丝开始发生变化。现在她对着装已经不再随便,也不让克莱姆帮她剪短头发或者扎辫子了。上次和克莱姆通话时,她提到有个小伙子在家门口转悠了很久,还发现了女儿在柜子里藏的情人节巧克力。“你觉得现在是不是应该跟她谈一谈关于保护措施的事了?”我问她。克莱姆告诉我几年前她已经谈过了。可以想象,贝阿特丽丝很快就会变成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所有的遗传基因就会告诉她如何处理恋爱这种新的问题。虽然有些时候仅仅是游戏,但几年后事情就会变得严肃起来,她可能会伤心,会有山盟海誓也会有心痛流泪,又或者更糟……早孕、遇人不淑……但是我不打算想太多。作为一个父亲,我只希望能让她青少年时期受到的伤害尽可能最少。
自从我出事的那天晚上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弗兰克·奥洛克,刚好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感谢一下他。他们告诉我是他下车扶我到里奥的车上的。
我们沿着海岸线航行,路过了风景极好的悬崖、巨大的盐沼,看到了郁郁葱葱的半岛,上面建有古老的瞭望塔和灯塔,还有一些比我的房子更偏远的屋子。
玛丽曾经在北爱尔兰生活过多年,业余时间喜欢观察鸟类和阅读资料,于是她非常权威地给我们介绍了当地我们能看到的所有罕见的候鸟。她确信春天的时候我们能看到从非洲和加拿大飞过来的一些鸟类。
劳拉和玛丽分别护在杰普的两侧。杰普穿着救生马甲静静地坐在船后面,拿着小小的望远镜,正在观察船后的小海豚和鲸鱼。两个双胞胎还是一样在船头围着贝阿特丽丝,尝试着通过小笑话和航海知识引起她的关注。看到贝阿特丽丝和她的两个新朋友说说笑笑,我觉得他俩至少应该不会像他们的母亲那样无趣和乏味。
此时,里奥、弗兰克和我在船舵处一起喝啤酒,聊着关于帆船和航海的事。
“我正在尝试说服里奥做个终身投资,”弗兰克说,“我知道你喜欢航行,我们出发的那个码头刚好在卖一艘帆船。哈珀,你对帆船有兴趣吗?”
我承认这是我一直想尝试的东西,但是由于懒没做成。弗兰克鼓励我去做,他还给了我一些初期的指导:“时间是从五月开始到十月结束,几乎就是半年时间,多内加尔的风也很适宜。”然后他走到船头,叫一个儿子来帮忙扬帆。里奥留在这里掌舵。我不可避免地想到在他家不小心找到的报纸,我觉得这时正好有机会问一问。
“买帆船或许的确是个好主意。”我尽量顺着这个话题谈下去,“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航海?”
“几年前在泰国学的,但是我只会操作六到七米的小船,还没操作过这么大的,但是‘坏人’奥洛克先生一直在游说我。你怎么看呢,皮特?你说我应该把剩余的积蓄都花在帆船上吗?”
“我觉得你在做决定前应该先跟你老婆聊聊。”
说曹操曹操到,玛丽走过来拿冷饮。
“所以我亲爱的老婆,你怎么看?”里奥问,同时噘着嘴唇索吻。
玛丽吻了他一下,然后摸了摸他的光头。
“我不觉得我们的退休金足以支撑如此奢侈的花销,”她说,“如果你想要一艘帆船,你应该和那个之前遇到的德国百万富婆交往,她叫什么来着?”
“好啦……好啦……”
“你难道不知道他曾经有个很有钱的女朋友吗,皮特? 那是他在迪拜工作过的一家酒店里的客户。她每天都打电话给他,常常找一些借口见他。”
“她对我期望很高呢。”里奥开玩笑道,“我可是一个帅哥呢,当时要是跟她发展下去,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有船了。”
“我也应该找一个魁梧的健身教练,而不是像现在这个任性的小老头。”
“什么!你说谁是小老头?”
他们夫妻拌嘴的时候,我转过身享受海风吹过发梢,头脑也似乎清醒起来。
前几天,我把晚上的空余时间都用来上网随便搜索着玩。在某种程度上,我有些为这种偷窥行为感到羞愧(为避免某一天被发现,我甚至会把电脑里面的搜索历史清除掉),但是关于那篇藏在柜子深处的报纸上神秘文章的记忆一直像一个大大的问号存在我的脑海中。在第二轮搜索中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结果。我在澳大利亚报纸的电子版中找到一篇关于“愤怒号”失踪的报道,但是非常简短,并没有照片或者是失踪人员的介绍。我没能发现更多关于这个事故的记录。“愤怒号”失踪的船员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者至少没有报纸报道过相关消息。还有就是琼·布兰查德的那幅小孩的油画,和报纸藏在一起。我脑海里突然有了一些疯狂的想法,但是尝试克制着自己不去细想。我不喜欢说闲话,同样也不希望我是第一个在我朋友身上提出这些奇怪想法的人,答案已经不重要。里奥和玛丽是我认识的人中和我最亲密的朋友,我不想打探他们的生活。我决定不再谷歌搜索他们了。朱迪曾经告诉我:“恶念像白蚁,你若任它活在你的脑海里,它就会生吃了你。”
几个小时后我们看到一群海豚向北边游去,于是决定跟着它们向海洋远处驶去。这将是永生难忘的美好回忆,我记得我和杰普走到船头,海风吹在脸上,每当海浪拍到脸上我们就大叫,每当海豚出现在我们身边我们就满心兴奋。“爸爸!你看!这里还有一只!”我紧紧地抓住他让他靠着我。这一刻,我对大海的敬畏和对儿子的爱交织在一起。
这天晚上,我在厨房准备晚餐的时候,贝阿特丽丝站到我的旁边,带着一副“快来问问我在想什么”的表情。
“朱迪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的女朋友?”我一边试着控制压力锅的平衡一边回答,“她是我的朋友,一个非常好的朋友。”
“但是,你们接吻了,不是吗?”
“好吧……我承认是的。我想我们是情侣关系。你觉得好吗?”
“嗯。”她把手插进口袋里,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听着,”我试着转移话题,“我们为什么不聊聊其他事呢?比如聊聊你的小男朋友们?”
“男朋友们?我只有一个啊。”
“等一下,你说什么?”
“妈妈已经知道啦,她也同意了。”
“好吧……你去摆桌子吧。”
晚饭后,我们又把话题延伸到学校矛盾中。一切要从一句羞辱的话开始说起。“我可能有点讨厌,但你就是平胸,贝阿特丽丝·哈珀!”课间休息后这句话被写在黑板上。是一个叫马蒂·范·瑞金的同学干的,她是贝阿特丽丝最大的敌人,现在为了报复贝阿特丽丝几天前指责她显摆。然后呢,显然她们打了起来。贝阿特丽丝有一腔热血,马蒂也不是吃素的。她们打坏了一张椅子和教室里的几块玻璃。刚进学校她就上演了这样一出“好戏”。校长让她们请家长,所以贝阿特丽丝的继父尼尔斯就去了,他要尽可能地降低这件事的恶劣影响。
“我很讨厌这样,爸爸。我讨厌学校里的一切,她们都是群自以为是的人。我想转学,和克拉迪还有克里斯一起去东边的学校读书。她们说那里的人都很正常。为什么我一定要待在我不喜欢的地方?”
我尽力尝试着安慰贝阿特丽丝,向她保证回头会跟她妈妈谈,我建议在解决这件事的时候,她也应该学着找出学校好的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