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肯定不是所有人都是笨蛋,贝阿特丽丝。”

“所有人都是,爸爸!真的,你要相信我。”

我心想,这个地方听起来我也不是很喜欢。我会跟克莱姆谈这件事,虽然我已经差不多能想到她要怎么回答我了,她一定会说:“我不准备仅仅因为这一年她过得不好就拿她的未来开玩笑。她有很多机会去获得更好的生活,而我的任务就是避免她错失这些机会。”

这也是克莱姆和我一直没有很合得来的一个方面。对她来讲,我的世界观很幼稚,就是凭着直觉行事,随遇而安,不为外界烦恼,她则认为不能万事都听其自然。

她说这是90%的家庭都会犯的错误。她认为确保孩子们得到良好的教育应该是父母的第一要务。可能这也与她的家庭环境有关,她的爸爸是一个酒鬼,在哈莱姆区当修桥工人,而她的妈妈大部分时间都在咖啡馆玩牌。克莱姆不得不独自奋斗,包括支付自己的学费,一步一步打拼获得一个梦寐以求的律师职业。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叫我‘巫婆’或者‘独裁者’?那是因为我每天盯着他们督促着他们工作。”她说,“一开始我要忍受着你的失败,然后我还要忍受你的成功。你已经习惯了自我感觉良好,每天24小时低着头盯着肚脐,这可能对音乐家有好处。但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这一点用都没有!”

这是大概一年前她在阿姆斯特丹大街上对我说的话。当时我们站在警车旁边,尼尔斯正在接受一场紧急的唇部缝合手术,那是我刚刚打伤的。我从没见过她这么生气,以为她会揍我一拳。事实上我也希望她能揍我一顿。那是我应得的。

尼尔斯·韦丹柯,那天下午我刚刚揍过的那个男人,是市里著名的建筑师,也是西区一个新小区的设计师。那种带阁楼的住宅小区如今已经变成市中心新的成功模式了。他的设计工作室和克莱姆的办公室在王子运河边的同一栋楼上,他们是在一个露天花园派对上认识的。

“我相信我们可以好好解决,皮特。相信我们可以选择一种对我们和对孩子都好的方式来解决这段关系。我想要一个干净利落的离婚,没有吵架也没有怨恨。”

随后,我们以教科书般的方式向孩子们透露了这一消息,一场任何家庭心理学家都挑不出错的交谈。尽管如此,看着杰普和贝阿特丽丝消化这个消息可能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情之一了。贝阿特丽丝连续好几个星期都拒绝接受这个现实,她以为我们只是在生气,几个星期后便会雨过天晴。杰普开始尿床,行为表现也像个婴儿似的期望获得更多关心。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很多夫妻不离婚,甚至觉得有时出轨也并不都是坏事。“听着,克莱姆。你去跟尼尔斯在一起过你想要的生活吧,但是不要拆散我们的家庭,好吗?”

在那一刻,我宁愿没有孩子,宁愿自己是一个24岁的男孩,就算需要忍受孤独的痛苦。也许我应该做一次长途旅行,或者夜夜买醉,又或者去参加城市里的聚会,寻找露水情缘,慢慢重拾我的自尊心。但是相反地,我决定自我毁灭。

我开始对疼痛上瘾,一心想折磨自己。从那时起我停止了创作音乐。我敲不出一个音符了,因为满脑子都在想克莱姆可能在哪,可能在做什么事,是不是跟尼尔斯在一起……

我开始跟踪克莱姆,起先是她工作的地方,接着便是她经常出入的酒吧和咖啡馆。有时候会碰巧看到尼尔斯来找她共进午餐。他们亲吻、牵手。还有时候更甚,我跟着他们一直到尼尔斯的公寓。我在外面淋着雨等着,想象着这个时候他们或许在做爱。我知道这很病态,但是我的脚似乎钉在那里了,无法挪动。

麦克斯·希弗劝我多出门走动,他甚至组织了一些聚会和晚宴,邀请了他所有的单身女性朋友,想让我重新振奋起来。但是可怜的麦克斯很快就后悔了。他的邻居们问他那个经常睡在梯子上酗酒成瘾的人是谁。那段时间,我只有在接两个孩子的时候才是清醒的。我每两天去接一次,我们会一起遛一圈,然后把他们送到以前的家门口。最痛苦的是站在门栏边跟孩子们道别,那里曾是你每天擦鞋的地方。他们看着你,问你为什么不进来。你独自徘徊在长长的街道上,整座城市突然间变得陌生起来,好似整个世界突然都开始敌视你。

我一直坚持玩那个游戏直到他们抓住我。尼尔斯的邻居好几次看到我下午在他家门口逗留,并告诉了他。尼尔斯什么都没说。一天下午,他在克莱姆洗澡的时候下来找我。他从侧门出来,出其不意地抓住我,我根本没有时间逃跑。他说他可以想象到我有多痛苦,但是这种跟踪已经构成骚扰罪了。他叫我离开,说再也不想在附近见到我。我开始烦躁起来。一切实在是太糟糕了,再加上我喝多了,我一把抓住他的脖子,大声地告诉他真正的犯罪是勾引别人的妻子。他比我高一个头,把我重重地撞在墙上。但这个时候我比他更加愤怒,于是我左右开弓,对他一顿乱揍。然后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邻居们打电话叫了警察。克莱姆下来,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说我疯了。尼尔斯的嘴唇裂开了,他一边和邻居说话一边摇头。我坐在地上,抽着烟。

尼尔斯说他不会起诉我,但也不想再看到我这样,否则他的律师会不留情面地来找我。帕特、麦克斯和其他几个亲近的朋友试图帮助我。我和福克斯的合同搞砸了,但在某种程度上我很高兴,因为我现在没必要创作了。我觉得自己应该远离这一切的一切,即使这意味着我必须忍受与孩子们的分离之苦。那段时间,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非常暴躁易怒,总是忍不住想伤害我周围的人。所以我逃走了。我找到了特雷莫雷海滩的一个房子,然后发现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要在这里慢慢忘记伤痛,忘记克莱姆,忘记尼尔斯,忘记我曾经有过一段幸福的婚姻生活!我要改头换面,重新开始,这是在阿姆斯特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律师们介入,把我们的财产一分为二,房子将出售。同时,尼尔斯给克莱姆提供了一套东部的大房子,克莱姆接受了。很自然地,法官判孩子们跟尼尔斯一起生活,因为他是荷兰社会真正的名人,而他们的亲生父亲在爱尔兰只是一个拮据的音乐家,甚至在阿姆斯特丹还有暴力和酗酒的小前科。我的律师们建议我不要对抚养权有异议。另外克莱姆在这方面也很大方,她并不阻拦我和孩子们一起。她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也不自私。杰普身上开始出现问题的时候我才证实了这一点。我知道她想带孩子们一起去国外旅行,自从她跟尼尔斯住在一起后,她便习惯这种旅行方式,但我猜她发现有些事情变得无法控制,那时候她便知道孩子也是需要亲生父亲的。

也许我是一个糟糕的丈夫和父亲,总是以自我为中心,只为自己的工作而活,为治愈脆弱的虚荣而活。当孩子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离他们而去。我本想变得更坚强,以更体面的方式来忍受我的痛苦。但事情就是这样,我试图以我的方式来恢复,而不是像好莱坞电影里面的那种方式,在那里,英雄们总是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并且总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夜晚天气转凉,我决定点燃壁炉。事实上并不需要,但杰普从第一天开始就想点燃它。贝阿特丽丝练习着尤克里里,杰普和我则躺在地毯上在纸上画恐龙。“这是三角龙,爸爸。”“这是剑龙。”“这是雷龙……当它咆哮的时候,听起来像雷声。”

那一刻,我看着杰普在纸上涂涂画画,听着贝阿特丽丝弹奏着轻柔的旋律。我想象着20年后的杰普在大画板上作画,而贝阿特丽丝拉着小提琴,而不是弹尤克里里。她周围坐着很多音乐家,她会在不同的管弦乐队里演出。

“你会永远待在这儿吗,爸爸?”当我们在地上摆弄恐龙大军的时候,杰普问我。

“这里?你是说爱尔兰?”

杰普点头,视线没离开他的恐龙。

“哦,不,”我很自然地回答,“不是永远,一直到我完成几件事。”

“然后你就搬回阿姆斯特丹?”

“可能吧,或者去其他一些城市。”

可能是其他地方,远离尼尔斯和克莱姆,远离那座城市所有的朋友们。也许是南部的某个地方,马斯特里赫特或者布雷达附近。我可以修剪草坪,粉刷栅栏,认识一些新的邻居。他们也许会比较可爱和风趣,就像里奥和玛丽一样,也许不会。

“无论如何,肯定离你们很近。”

“朱迪会和你一起吗?”杰普问道,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一样。

“你们希望她一起吗?”

他笑着点头。在房间的另一侧,贝阿特丽丝也转过头来表示肯定。

“拜托!爸爸,一定要说服她!”

“对。”杰普把一个恐龙放到我的背上,“一定要哦。”

“好吧,但是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同意。她看起来很享受这里的生活,包括她的商店还有这里的一切。也许她不喜欢这个主意呢。”

“她会喜欢的。你只要好好问问她就行了。她是你的女朋友,不是吗?你们很般配,大家都这么说。”

“什么?大家指的是谁?”

“里奥和玛丽啊。他们在船上说的,但你没听到。”

我笑了。杰普继续将一堆小恐龙放到我的肩胛骨上。

“还有,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是不好的。”贝阿特丽丝又继续说道,好像在背诵一篇精心排练的独白一样,“妈妈有了尼尔斯,而你现在也有了朱迪。这样很好。但是你现在孤独地住在这里一点都不好,像爷爷一样……”

她提到我父亲,这让我震惊。我抬起头,而贝阿特丽丝却已经垂下目光,低头盯着尤克里里,脸颊红通通的,好像知道她刚才的话触碰到了我敏感的神经,默默地等着我的反应,可能我会斥责她,诸如此类的。

但我一句话也没说,这个13岁的女孩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我想到我自己,想到父亲,想到实际上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能都受伤了,然后藏起来,期待答案能从天而降。

这时,杰普又拿着他的玩具恐龙,让它沿着我的脊椎开始往上爬,直到爬到我的头顶上。

“噢噢噢!这是丛林!”当杰普推着他的恐龙经过我的长头发时,他这样说。

我不禁笑了。

“小心点!”我逗他,“上面可能会遇到真的野兽哦。”

贝阿特丽丝开始用尤克里里弹奏一些熟悉的旋律。

“在海的某个地方……”她低声吟唱,“某个地方正等待着我……”

“嘿,我在你这个年纪也弹过这首歌……”

“我的爱人正站在那鎏金的沙滩上……”她旁若无人地继续唱道,甚至像歌唱家似的放大了声音。

我站起来,坐在钢琴旁。这架钢琴最近对我来说就像一位不希望被打扰的老图书馆管理员。“好了,今天我们就开心起来,老伙计,准备好了吗?”

没有任何华丽的姿势或者仪式,我直接开始。杰普坐在我的腿上,我给了他一个节拍器玩。

我们开始一起弹奏起来。

“看着那航行的船儿……”

“那本书里还有什么歌?”我指着那本从朱迪店里买的尤克里里的乐谱书问道,“有披头士乐队的歌吗?”

“ 《在我的生命中》?”贝阿特丽丝读着目录。

“我记得有些地方……”我哼唱起来。

“披头士乐队是谁?”杰普问。

“你妈妈没给你们放过披头士的歌吗?我的老天啊,我觉得我应该负责你们的音乐教育。听着,杰普,他们是世上最好的乐队之一。”

“怎么开始呢?”贝阿特丽丝问道。

“不要担心副歌,我用钢琴弹奏。你只要弹和弦就行。”

“好的。”

“我应该做什么,爸爸?”杰普问道。

“嗯,杰普,你打节拍,像这样:一,二,三,四。这很容易,一直这样做。”

杰普上下摇动着节拍器,直到找到一个好的节奏。音乐虽然不是杰普所擅长的,但他的节奏感很强。

在几次错误的开始之后,“哈珀乐团”开始了正常演奏。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刻!那架老旧的钢琴穿上了她的礼服,开始正常发声。贝阿特丽丝仿佛赋予了尤克里里个性一般,无所畏惧。我们俩一起唱起来:

我记得有些地方,在我的生命中

虽然有些已经改变

有些再也没法变得更好

有的已经逝去,有的依旧还在

所有的地方都有属于它们的时光

那里有我铭记的爱人和朋友们

有的人死去了,有的人还活着

在我的生命中,我爱他们所有人

我们变成了一个团队。有人说过,如果你想知道是否真的爱或者恨一个人,你应该和他一起去旅行。我要补充的是:如果你想看到某人的灵魂,你应该和他一起演奏一曲。那天下午,我们三个的灵魂似乎找到了共鸣,连我们自己几乎都没意识到。这首披头士乐队的歌可能也是这种演奏风格最好的选择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看着孩子们在我经历了这一切后还是跟我在一起,我忍不住要落泪,但是我竭力忍住了。他们经受住了父母带给他们的暴风雨,笑对现实。

《在我的生命中》结束后,我们又一起合奏了《甜蜜战车》和《圣者的行进》,然后贝阿特丽丝又转向吉他。我们先调了一下音,有了这六根弦,我们就可以弹奏一些更欢快的歌曲了。她给我展示了一首“石器时代皇后”的歌——《无人知晓》。

“爸爸,别踩踏板共振了, 这可是摇滚!”

弹奏完以后,我们休息了一会儿。壁炉里,炭已经烧成了几束橙色的火焰。外面,海浪轻轻地拍打着沙滩。我们打开电视,开始看我们几周前从朱迪店里借的《千与千寻》。看到一半的时候,杰普疲倦地躺到我的膝头,张开双腿,一只胳膊伸着朝上,这个奇怪的姿势表明他要睡着了。贝阿特丽丝和我觉得这很好笑,但是过了一会儿贝阿特丽丝也开始打瞌睡,最后,在放到千寻从澡堂里逃出来从巫婆那里解救父母的时候,我抱起杰普把他送到楼上,然后以同样的方式把贝阿特丽丝送回房里。她中间醒了过来,抱着我的脖子,在我七天没刮胡子的面颊上留下了一个香甜的晚安吻。

“好蜇人!”

那天晚上外面刮了一阵奇怪的风。一整天都没事的我又开始头痛了。嘀嗒,嘀嗒,嘀嗒……像一只老式时钟。那些药片我已经吃了一半,但是我也明白了这些药一点用都没有。

我闭上眼睛,等待头痛过去。

4

我睡了几个小时,但醒来后疼痛又回来了,而且变本加厉,变成难以忍受的刺痛感,我忍不住睁开眼睛,大喊一声:“天啊!”外面的暴风雨像往常一样敲击着房子,仿佛我又回到了上次梦里的那个地方。

疼痛渐渐退去,像一条毒蛇袭击了猎物以后便撤退一样,它又安静地藏回了我的头部深处。钟表的嘀嗒声就好像我的老狱友。我浑身是汗,却不愿动弹,一直躺在杂乱的床的中间。我闭上双眼,试图重回梦里,但失败了。暴风雨、汗水、头痛,这一切让我无比清醒,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