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见他面色发白,心知潮生必是想起了那个晚上。她一时心痛,便将潮生抱过来道:“潮生莫怕,娘不过是去处理些事务罢了,并不是要丢下潮生。”

  潮生这才缓过来,懂事地从沈澜怀里跳下来:“娘,你去忙罢。”

  沈澜哄劝了他几句,又陪了他好一会儿,见他面色好转,玩起积木来,这才出了家门,带着六子和其余三个护卫,叩开了刘青大门。

  刘青打开门,见沈澜去而复返,难免惊诧道:“夫人可是有事?”

  沈澜冷笑:“让裴慎出来!”

  刘青一惊,镇定道:“此人是谁?我不认得。夫人是不是寻错地方了?”

  见他嘴硬,沈澜冷笑一声:“哪里来的东家,分明素不相识,又是来我家买米,又是送潮生小木剑,吃饱了撑的不成?”

  她话音刚落,刘青身后便传来一声叹息。

  裴慎本想着先和潮生打好关系,却没料到她这般敏锐,不过第二日便发现了。一番苦心付诸东流不说,反倒显得自己算计太多,一时竟有几分心虚。

  奈何刘青已经退开了半步,裴慎便也从庭中缓步行来。

  他今日头戴凌云巾,内着白绢中单,外罩石青杭绸圆领袍,腰束荔枝银腰带,天青梅花攒心绦上系着药玉环,手上还拿了把金铰藤骨蜀扇,看着倒是风流蕴藉,矫而不群。

  甫一出来,裴慎便只顾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沈澜今日穿着白棱扣衫,豆绿潞绸罗裙,纤细的腰肢上悬着一根天水碧丝绦,系着个竹叶杭绸荷包。

  短短两日未见,人越发清减了。也不知可有好生吃东西。裴慎有些焦躁,可骤然见了她,心中又难免觉得圆满,竟忍不住喟叹一声。

  沈澜亦打量着裴慎,神色复杂难辨。她在被裴慎发现时,就已想到他会来找潮生,却没料到这一日来的这么快。

  她既不愿意让潮生与裴慎沾上关系,又不能剥夺潮生亲近父亲的权利,更不知该如何告诉潮生真相。

  沈澜心中五味杂陈,张了张口,素来邻牙利齿的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隔着门槛,两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四目相对,俱不知该如何言语。

  半晌,沈澜方才开口道:“潮生的事,待他长大了,我自会告诉他。”权当父母离异,等孩子大了,跟母亲还是跟父亲,让他自己选罢。

  裴慎微愣,神色复杂:“你承认了?”他还以为自己要送上好些证据,她才肯承认潮生是他儿子。

  沈澜从不做无谓挣扎。左右她不承认,裴慎也不会信的,便讽刺道:“难不成裴大人没去查?”

  裴慎自然是查了,不仅查,他甚至要将六年前沈澜的丫鬟、彭弘业在杭州的亲眷、给沈澜接生的稳婆等等一系列人通通翻出来,查个底掉。

  “实则也不必查,只潮生这个名字便足够了。”裴慎感慨道,“若不是为了纪念这孩子熬过了滔滔江潮,何必叫潮生呢?”

  这不过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罢了。沈澜正色道:“是为了纪念我在江潮中重获新生。”

  裴慎一怔,满腔欢喜付诸流水,神色竟有些黯然。半晌,自嘲一笑:“我从前在你心中便那般差劲吗?以至于竟要叫你用上重获新生一词?”

  沈澜微愣,大抵是想到了从前,她的神色复杂难辨,沉默了一会儿,终究道:“从前你拿金子做了个牢笼,我每日再怎么折腾,活动距离也不过一个笼子罢了。而后侥幸逃出,振翅于辽阔高空,自然如获新生。”

  裴慎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她自比笼中雀,他不解道:“六年前,自你身子好了后,我便鲜少限制你外出。甚至还打算着等你生了孩子,便叫你自在走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与你现在一般无二。你又怎会没有自由呢?”

  沈澜轻嗤:“六年前,我若告诉你我要自立门户,要做米粮生意,你肯吗?”

  那自然是不肯的。裴慎倏忽间竟隐隐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六年前,你给我的自由是有限的。看似我能进进出出,自由自在的买东西、赴宴交际,实则你允许我做的只有这几件事罢了。”

  沈澜嘲讽道:“你不许我做生意,不许我看地理舆图,不许我与旁的男子交谊……”

  裴慎一听她说什么旁的男子,便妒意升腾,奈何交心的机会难得,只能强忍着嫉恨道:“你与我成婚,婚后你若要继续做什么米粮生意也好,看什么舆图也罢,我都答应。”

  沈澜颇为诧异地瞥他一眼,冷声道:“这话说出来你自己都不信罢。”

  “我既允诺,便绝不食言。”裴慎郑重道。

  沈澜摇摇头:“我要的不仅是自由,还有尊重。这是你万万给不了的。”

  裴慎敏锐的意识到她的话语松动了一半,便只管低下头,柔声道:“你又怎知我给不了呢?成婚后你便是我妻子,我怎会不敬重你?”

  沈澜深呼吸一口气,抬头望着他殷切的神情、俊朗的眉目,笑问道:“我只问你一句话,若我不愿意与你成婚,你是否愿意尊重我的自由意志,就此放手?”

  她用词古里古怪,但裴慎还是听懂了。听懂的那一刻,他面色阴沉难当。

  沈澜不愿成婚,若选择尊重她的意见,那便不能成婚。裴慎哪里肯答应?!可若不尊重她,强要她成婚,这岂不是又被她说中,自己一辈子都给不了她尊重。

  裴慎惊觉自己被绕进了一个死胡同里。

  沈澜嗤笑:“寻常人知道我不愿意,纠缠一阵也就罢了。可你不同,你这人性子看似温文,实则秉性执拗,凡你想要的,千难万难你都要到手。”

  “我说我不愿成婚,你是决计不肯答应的。只这一条,就意味着你这辈子都学不会尊重我。”

  不是她不愿意与裴慎分说原因,而是她清楚的知道,说了也无用。

  沈澜说到这里,已觉无趣。便叹息一声道:“前程往事,俱是旧怨。早早放下罢。”

  怎么可能放下呢?裴慎看似面不改色,实则牙关紧咬,几乎要攥裂手中扇骨。

  “我今日与你说这么多,不过是因为潮生。你是他的父亲,往后你自然可以来探望潮生。”

  “只是我希望你知道,你我之间是不可能的。”

  这一句话,令裴慎一颗心,活像是在荆棘林里滚了一遭,密密匝匝的伤口,血淋淋的,疼得厉害。

  裴慎微微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往门上靠了靠。良久,他方才开口,哑声道:“你既是为了潮生说得这番话。又为何不能为了潮生,与我成婚呢?”

  沈澜摇摇头。

  “我先是沈澜,然后才是沈潮生的母亲。”

第87章

  自那一日见面后, 裴慎已有大半个月未来, 沈澜全当他死心了,再不提此人, 只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这一日, 已是五月初三,仲夏时节,榴花初绽, 芍药正浓。

  沈澜闲来无事, 正翻阅《东轩笔录》, 方看了没一会儿,略一抬头, 却见坐在竹报平安绒毛线毯上的潮生扔下手中积木,巴巴地望着她。

  临近端午, 本该是任潮生四处作耍的时节, 偏偏上一任矿监税使的余波还未过去,新任矿监税使邓庚前天已到达。

  还不知道这邓庚是个什么脾性, 沈澜哪里敢放潮生出去?便笑盈盈地冲潮生招了招手:“潮生,五月初五是端午,初七是你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潮生起身,一边冲着沈澜走去,一边认真想。半晌,扑在沈澜身上:“没有什么想要的。”

  沈澜颇有些为难。潮生衣食不缺,玩具也不缺,若要寻个他喜欢的, 实在有些困难。

  “既然如此, 初七那一日, 恰好连着端午,街上必有庙会,娘带你去玩,可好?”只玩一日,小心些,应当无碍。

  潮生点点头,兴奋地脸颊通红,一叠声道:“娘,娘,你最好了。”

  沈澜这些年对他的撒娇抵抗性很高了,便抱着他坐在案前,指点着他一字一句地认读。

  彼时轩窗四敞,金光浮跃,案上红漆盘内梅子紫、樱桃红,旁有翠竹绿柳,叶色攒青。

  酒好花新,夏晴人静。

  裴慎却没有沈澜那般悠闲好兴致,他坐在螭龙纹倚板圈椅上,面前刀子牙灵芝纹翘头案上堆积着大量的书信、奏报,几乎占满了小半张翘头案。

  裴慎取了三封奏报摊开在案上。

  一份是兵部侍郎弹劾魏国公及其世子拥兵自重,一份陕西巡案赵秉请求罢免矿监税使,一份是税使杨容弹劾云南巡抚刘平、指挥贺训办事不力,役使军卒,几至激起民变。

  赫然与皇帝案上的三份奏折一模一样。

  裴慎慢条斯理地看了看,只将前两份无用的奏折扔进火盆里,火苗舔噬,纸张即刻焚烧殆尽。

  他细细看起了第三封奏折。半晌,冷声道:“云南要兵变了。”说罢,便将奏折递给了石经纶。

  石经纶一看,只觉这折子当真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他恨恨骂道:“杨容这阉狗,强行索贿,四处扬言要尽捕官吏,私设公堂,无故鞭笞将帅,如今竟还敢上折弹劾!”

  裴慎淡淡道:“西南一地军卒本就悍勇,杨容闹腾的天怒人怨,兵变只在旦夕之间。”

  “何止是云南啊。”石经纶叹息道:“福建巡抚袁道被矿监税使无故扣留于衙内长达半月。安徽凤阳县令吕衍为避祸远逃至扬州,云南巡案夏高明被木枷示众……”

  “这还只是南方,财货稍多些。北边兵灾、旱灾、水灾轮着来,本就疮痍满目,太监们为了搜刮财货闹腾得更为惨烈。”

  “陕西县丞敖文林被新任的矿监税使梁武生生杖责致死。建雄县知县未曾迎接矿监税使,其麾下典史谭正臣被凌.辱致死。山西大同知府因弹劾矿税,被矿使裘用修逼迫,自缢身亡,祸延族人……”

  官吏都如此,底下的百姓更不消说。

  裴慎安安静静的听着,复又取了一封南京翰林院好友赵圭送来的书信。

  这信只消一摸便知道,纸面凹凸不平,厚薄不均,这是还魂纸,由废纸重铸,价格低廉。

  朝中薪俸最开始是半俸,如今已然停发两月了,翰林院虽清贵却无权,自然不会有人送孝敬,无怪乎赵圭窘迫至此。

  裴慎展开信,通读一瞬便知道,里头只陈述了一件事。

  阉宦痛殴阁老。

  十日之前,陛下偶感风寒,大约是病情渐重,又得了各地民变纷纷的消息,便下旨罢去矿税。

  谁知第二日后悔,只管叫内侍们去了内阁将旨意索回,当值的阁臣不肯,二十余名阉人一拥而上,为夺旨殴打阁老及当值同僚。首辅直入禁中,向陛下叩首陈情,几至流血,陛下不允,再度下旨“矿监税使不可罢。”

  当夜,孙首辅挂冠而去。

  裴慎只将赵圭的信递给石经纶,石经纶即使早已知道此事,到底忍不住骂道:“天下间焉有此等耸人听闻之事!”

  石经纶语气激烈,已至愤懑。他虽是锦衣卫出身,对文官也无甚敬意,可锦衣卫与东西厂相争多年,更不愿意看见阉人得意。

  “大人,各地乱象频频,朝中孙首辅挂冠而去,南京乱成一片。”石经纶低声道:“三日之前,陛下下旨,说国公爷平叛有功,要他回京受赏。这明摆着是要解了兵权。”

  见裴慎面无表情,石经纶难免急切道:“大人,不能再等下去了!若等到国公爷兵权被解……”

  裴慎摇摇头:“父亲那里自有决断。”这样的境况下,裴慎绝不会越过他父亲下达决定,不孝的名头可不好听。

  ”我让你看这信,不是让你愤懑不平的。你且细细通读此信。”

  石经纶一愣,只细细再读一遍,读至“君父君父,可堪为君,可配为父”时,悚然一惊。

  “大人是说,士林已生怨望之心?”

  裴慎静默不语。近一月来,他共计收到信件两百三十七封,俱是座师、同年、同乡、下属、归隐的致仕朝官等人,其中多有怨恨君上之语。

  若要起事,兵权、民心、士林人望,三者缺一不可。如今虽已有其三,可尚且不过是潜沸,还缺最后一把火。

  证明昏君无道。

  “去将弹劾矿监税使的奏报、书信尽数取来。”说罢,转而吩咐陈松墨道:“将寅恪、鹤璧、安泰三位先生请来。”这三人俱是裴慎幕僚。

  沈澜并不知裴慎在做什么,静好闲适的时光稍过了几日。

  这一晚,夜静月明,风斜柳细,沈澜哄睡了潮生,沐浴更衣完毕正欲歇息,却见秋鸢匆匆叩门来报,只说李府管事带着两个孩子登门拜访。

  沈澜微愣,蹙眉道:“去将人请到厅中。”说罢,随意取了件天水碧潞绸袖衫,白绫挑边罗裙,匆匆穿好,直奔花厅而去。

  甫一入花厅,便见李府的管事正牵着一个八岁孩子的手,怀里还抱着一个两岁幼童。

  “这是怎么了?”沈澜蹙眉问道。

  一见沈澜进来,年过五十的管事李东即刻跪倒在地,又将那八岁孩童一并扯倒,连连叩首,哀泣道:“还请沈娘子救命!还请沈娘子救命!”

  两个孩子受惊,哇哇大哭起来。沈澜赶紧伸手,欲将此人扶起。奈何她身量单薄,管事却是个大男人,哪里扯得动他?

  沈澜无奈道:“你且起来。”

  李东咬着牙:“沈娘子若不肯应下此事,我便长跪不起。”

  沈澜本就对李家印象不好,被人威胁更是脸色一冷:“秋鸢,吩咐六子找几个人把他们扔出去。”说罢,便要拂袖离去。

  “且慢且慢。”李东慌急慌忙爬起来,“夫人可还记得当日盟约?”

  沈澜冷笑:“我的确应了若李家出事便照拂两个孩子。可前提是李家亦要襄助于我。当日王俸强攻我家门,你们李家的护院在何处?!”

  李东面皮微红,哀泣道:“沈娘子,稚子何辜?还望夫人高抬贵手,照拂一二。”

  沈澜心知,李心远不过是欺她心善罢了。便冷着脸问道:“你且先说说,李家出了何事?”

  李东叹息一声:“今日上午新任矿监税使邓庚力邀我家老爷赴宴。谁知到了晚间,竟传来消息,说是老爷意欲行刺邓大珰,被下狱了。”

  沈澜吃了一惊。李心远怎会吃饱了撑的去行刺太监,分明是邓庚寻了个理由来勒索钱财罢了。

  “你家可有探查消息,筹措钱财?”

  李东急得直跺脚:“连夜遣了人贿赂了狱卒,那狱卒早得了邓大珰吩咐,一口气开出了三万两白银!”

  沈澜倒吸一口冷气。三万两白银,把李家里里外外变卖了个干净,保不齐还能凑的出来。

  “为期几日?”

  李东面如土色:“三日。”说罢,苦涩道:“若三日不成,只怕那阉人便要遣了兵丁来抄家了。”

  沈澜明白,怪不得这管事火急火燎的将两个孩子送了过来。这是怕抄家之下,两个孩子都被变卖了去。

  沈澜见他这幅样子,不免叹息道:“便是交出了三万两,难道就能幸免于难了吗?”保不齐只是开了个头罢了。

  李东苦笑:“沈娘子说的是。老爷临行前叮嘱我,只说出了事便来寻沈娘子。李家虽与沈家多有龃龉,可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啊!”

  一个年过五十的老人在你面前涕泪交加、哀泣连连,任谁看了都要心软的。

  沈澜细细盯着李东看了几眼,方才道:“既然还有三日期限,你且先带着孩子回去,再遣了人去联络各家富户。叫他们明日一早辰时初,同在赵老爷府上见面。”

  “好好。”李东立时点头,又为难道:“沈娘子,这两个孩子……”

  沈澜淡淡道:“且带回去罢。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李东一时没了办法,只好带着孩子告辞离去。

  他一走,秋鸢急切道:“夫人,可要让潮生去外地避一避。”

  沈澜步出厅外,望见庭中月明如水,覆在她罗裙上,映出满身霜寒。

  “明日一大早,你和春鹃带着潮生避去洞庭湖。”说罢,犹豫半晌,复叹息一声道:“我若出了事,你便带着潮生去寻川湖总督裴慎。”

  秋鸢倒吸一口冷气,愣愣道:“总督府,我怕是进不去。”

  沈澜笑了笑:“且安心,你只需报出潮生的名字,他必会安置好潮生。”

  也不知是不是夜色太寒,秋鸢陡然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涌出,她隐隐猜到些什么,却又不敢问,只低声道:“夫人既与总督有旧,还怕那太监做甚!只管请了总督帮忙便是。”

  沈澜摇摇头:“你只管照我的吩咐去做。”

  第二日一大早,沈澜安抚了潮生,方匆匆赶去赵府。

  赵府花厅内,满座都是人。角落里还栽着红榴绿柳,门檐上插着菖蒲艾草,奈何无人再有心思过端午。

  “怎么回事?昨夜我担心的一宿没睡。”

  “李家出事了。今日一大早我便见到李家门口人喊马嘶,乱成一团。”

  “出了何事?”

  “听说是李心远被下狱了。”

  众人议论纷纷,说辞不一。

  沈澜甫一进门,与诸位见过礼,却见有几个生面孔坐着。转念一想,应当是李东请来的李心远人脉。

  她便对着李东道:“你既代表了你家老爷,且将昨日你对我说的话一一重复给诸位听。”

  李东无奈,只好将昨夜之事尽数道来。说罢,跪在地上叩首道:“求求诸位老爷,救救李家罢!”说罢,直将头磕得鲜血淋漓。

  厅中方才不过窃窃私语,如今却成了沸反盈天。

  端坐上首的赵立一拍茶几,怒道:“以行刺为名,行索贿之实,未免也太过蛮横!”

  不做米粮生意,素日里贩盐的盐商大户钱逾拈须道:“若真这般,唇亡齿寒,必要救李兄。三万两银子,我们这里足足有二十余人,一家出个五百两,凑上一万两,倒是使得的。”

  客居湖广,祖籍浙江的丝商姚广劭连连摆手:“钱老爷,你这话倒轻巧。今年南直隶、浙江、福建都在闹矿监税使,染坊罢工、织工四散去,目不见绸缎颜色,耳不闻机杼之声,我这生意早做不下去了。”他哀叹道:“今日我倒是能出五百两,可来日呢?若再有下一个李家,难不成我回回都出五百两?”

  又有人提议道:“既然如此,倒不如叫李家先卖出些东西来。我等收了去,也不占他李家便宜。”

  “陈兄这话有趣,明着倒是高义,暗地里却占足了便宜。”

  “你这人怎得这般!我好心帮李家渡过难关,你倒来诬我!”

  厅中众人吵成一团,李东急急哀求各家,救救他家老爷。沈澜头疼的厉害,扬手拂下几上茶盏。

  瓷片裂地声清脆可闻,诸人皆惊,纷纷诧异望来。

  “诸位且听我一言。”说罢,沈澜望向跪在地上的李东,问道:“邓庚是六日前来的,昨日突然宴请你家老爷并将其下狱,难道之前便无迹象吗?”王俸好歹要遣了人四处调查富户名单,从而被李心远逮住。难不成邓庚一来就能动手?

  跪在地上的李东哀声道:“沈娘子不知道,这邓庚已经不是头一次宴请我家老爷了。到达武昌的头一日,索要了五百两。第二日,索要了一千两。第三日,要了两千两。”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只觉着这邓庚胃口甚大。

  “到了第四日,我家老爷说这是要钝刀杀猪啊。如今不过放血,再过几日便要吃肉,老爷打定主意再不给钱。谁知到了昨日,他恼羞成怒,便将老爷下狱了!”

  李东老泪纵横,有几个看不过眼,纷纷出言安慰。

  沈澜翠眉顰蹙,心道这邓庚可比王俸聪明多了。他将消息瞒得死紧,只对着李家挥刀,令旁人作壁上观,又给了李心远仿佛只要掏钱就能保命的错觉。

  一日割一刀,直到李心远给出了接近三千两银子,表示无法承受了。这时邓庚恐怕已经大致查问明白了李家到底有多少钱,方才獠牙毕露,给出了三万两银子的价位,好将李家一口气榨干。

  “诸位老爷仁善,如今我李家败落,还请诸位救救我李家罢!”说罢,便颤巍巍跪下,又要磕头。

  众人陡生兔死狐悲之感,只叹息着安慰李东。

  沈澜也叹息一声:“说说罢,李心远和邓庚达成了什么协议?”

  满座皆惊,李东一僵,复避开沈澜眼睛,仓惶道:“沈娘子说什么呢?”

  沈澜冷笑:“前三日李心远共计交了三千五百两银子,三日后他既然意识到了邓庚是在慢刀割肉,为何不曾通知联络我等?距离他被下狱还有一天一夜,他干什么去了!”

  李东只把头深深低下去,怆然道:“老爷犹豫不决呢。”

  “李心远犹豫个屁!”赵立怒道。大家谁不知道谁,李心远算不得一代枭雄,却也是老谋深算,预感到危机降临,何至于犹豫上一天一夜?

  沈澜一提点,在座众人即刻意识到了。盐商钱逾暴怒:“一天一夜里,李心远是不是去找了邓庚,拿我们当投名状献了出去。保不齐还答应了要为虎作伥,是也不是?”

  李东高呼冤枉:“正是要同气连枝的时候,我家老爷何至于此。将诸位献出去,李家没了同盟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加之没证据,便有几人信了,低声道:“位安兄,此话不假。”

  位安乃钱逾的字。钱逾尚未说话,沈澜便已理清了思绪,慢条斯理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众人便纷纷看来,赵立拈须道:“沈娘子若有所得,尽管道来。”

  沈澜深呼吸一口气:“对于邓庚而言,杀猪还有先杀后杀之分。李心远只怕以为邓庚会选择他做伥鬼,帮助李家蚕食掉湖广富户,最后再杀掉李家。”

  “如此一来,李家闹腾到最后必定声名不好,杀了李家,百姓额手称庆,邓庚无需激起民变,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收拢湖广财富。”

  这话有理,便有人疑问道:“这都是对邓庚的好处,对李老爷又有何利处?”

  李东也叫嚷起来:“沈娘子莫要诬陷我家。”

  沈澜理也不理他,只淡淡道:“怎会无利呢!这法子,邓庚得利,李家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