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细细解释道:“李家虽声名不好,却也增强了实力。最重要的是,李家获得了苟延残喘的时机,从第一个死的刀下鬼变成了最后一个死。”

  “只要熬到最后,尚有变数。或许朝中罢免了矿监税使,或许贿赂给邓庚的钱财足够多,对方收手了。届时李家便能保命。”

  “你这没卵子的王八羔子!”钱逾暴怒,三四十岁的钱逾盐贩子起家,年富力健,最是凶性,提拳便要来揍李东。惊得尚且愤慨的众人纷纷去拦。

  李东四处躲避,高呼冤枉:“沈娘子诬我!若我家老爷献了此等毒计,那邓庚得了好处,为何要将老爷下狱?!”

  沈澜叹息道:“因为用这法子太慢了,邓庚没时间。王俸还没搜刮多少钱便死了,邓庚是继任者,他必要让朝中看到成果,于是选择最先最快杀掉最富的李家。紧接着,交上一大笔银钱后,便有缓慢的时间去图谋剩下的人家。”

  说罢,她神色复杂道:“李心远没料到邓庚不需要他这只伥鬼,只要他当猪肉便好。”

  李东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讷讷不语。

  周围人群情激奋,忍不住狠狠往李东身上殴了几拳,最后被赵立拦下,吩咐护院将李东送回李府。

  众人气稍顺,赵立这才开口:“事已至此,李心远自然无需再救,只是我等亦是大厦将倾,不知沈娘子有何主意?”

  沈澜摇摇头,不说话了。人在大势之下,要么顺从,要么反抗,要么逃亡,别无他路。

  赵立叹息一声,“家中有亲朋故旧当官的,只管写了信去陈述一二,且叫他们上书,揭发矿监税使暴行,只盼着朝廷裁撤矿监税使。”

  丝商姚广劭叹息道:“这法子早试过了。”

  钱逾蹙眉:“我等前些日子还去了布政使府上,被人客客气气的请了出来,只说没法子。”

  “难不成真要将祖辈积累下的家业都交出去?”有人哀叹道,“若真是如此,还有何颜面去见祖宗。”

  “怕就怕破财都消不了灾。”

  满座皆眉头紧锁,唉声叹气,赵立便勉强提起精神安慰道:“且安心,吃下李家少说也好五六日的功夫,我等尚且还有时间商议。既然今日没法子,诸位便回去,好生想想,明日再说。”

  众人无奈,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实在没有别的路子,正欲告辞离去,却见姚广劭忽而吞吞吐吐道:“实则还有一个法子。”

  闻言,满座大喜,只连声催促道:“姚兄,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做甚!速速说来!”

  姚广劭叹息道:“我祖籍浙江,只从浙江、苏州等地买了绸缎贩来湖广。早些年间,倭寇闹得凶,浙江巡抚乃魏国公世子,也就是现任川湖总督。我有幸与其家中管事结识,或可筹钱请那管事求见川湖总督一面,请他庇佑我等一二。”

  沈澜惊愕,众人大喜,只纷纷赞叹道“竟没料到姚兄有此等门路”,“姚兄果真是人脉宽泛。”

  沈澜暗自叹息。转念一想也是,裴慎如今官至从一品,封疆大吏,商户们能够上他府中管事的门路,已然不易。

  只是王俸作乱,裴慎却毫无动静,可见是避而不出,恐怕不会搭理商户们的。

  她想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众人已相约开始凑钱。

  沈澜虽觉这法子无用,却也不愿在此时犯众怒,便随着他们意思意思,交了五百两银子,有几个实在踊跃,生生凑出了一万五千两,托给姚广劭。

  作者有话说:

  1. 本章什么典吏被杖责致死、县令逃去扬州、云南兵变等事,均参考《万历矿税大兴对官员的残害及其影响》,略有改编。

  2.皇帝反悔,太监抢旨那段,参考《湖广民变与晚明社会阶层的利益诉求》,略有改编

  3. 姚广邵所说的因为矿监税使,导致百业凋零,参考《关于万历时期的矿监税使》

第88章

  天朗气清, 长空一碧。裴慎闲来无事, 只端坐茶寮内,静心烹茶。茶寮不过一斗室, 恰在桐花草堂外, 临水负山,明窗静牖。

  黄花梨马蹄禅茶几上放着六盏两注一臼,裴慎慢条斯理地取了宣德窑茶心小盏, 温盏过后, 提起紫檀玉钮茶注, 缓慢将泉水注入茶盏。

  热气氤氲之间,白瓷盏中蒙顶石花慢浮缓荡, 渐次舒展。茶汤明澈清亮,色如绿翡, 香气浓馥……

  “爷。”陈松墨的禀报声打破了一室宁静。

  裴慎蹙眉, 随手搁下清茶,沉声道:“进来。”

  陈松墨心知打从半个月前起, 爷心情就不好,平日里不是处理公事,就是读书、品茶、篆刻、打棋谱……左右都是些平心静气的清雅事。

  “何事?”裴慎温声问道。

  陈松墨拱手道:“爷,外头来了个丝商,名唤姚广邵,自称客居湖广,祖籍浙江,奉上了两千两银钱,请见爷一面。”

  这会儿商户涌上来, 求得无非是自己的庇佑。裴慎正欲说不见, 想了想, 又问道:“哪条线搭上来的?”

  这样的事陈松墨自然要问明白,便清楚道:“管车马的董正青。”

  裴慎熟悉自己手下每一个亲卫,自然知道董正青是哪个。方脸阔耳,左脸颊上还有道长疤,曾于浙江平倭时挨了倭寇一刀,废了一条胳膊,便退了下来,被分去管着府中车马。

  “属下问过董正青了,七年前在浙江,倭寇攻打临山卫,接到战报,爷遣了董正青带队做斥候,先行勘察情况,途中董正青意外遭逢小股倭寇,救了一名卫所小旗。这小旗乃姚广邵的远房堂侄。”

  裴慎不需要再往下听便知道,无非是这姚广邵以感谢为名寻上了董家门。保不齐还有些夏日送米粮,冬日送棉炭,结为儿女姻亲的戏码。

  “你去问问姚广邵有何事?”语罢,裴慎又道:“若是邓庚将李家下狱之事,或是他上门来求庇佑,便说我偶感风寒,近来闲居家中,再提点他一句皇命难违。”

  “是。”陈松墨躬身告退。

  裴慎打发了此事,正欲继续品茶,却见茶盏内原本温热的茶水已生凉意。

  那姚广邵求上了门,她怎得不来?

  裴慎随手倒掉一盏清茶,换了个印花白瓯,重新温盏注水。热腾腾的泉水自茶注内一线而下,环注盏畔……

  她脾性这般倔,绝口断言说他二人之间,再无可能,又怎会来求自己?

  裴慎面色一沉,正欲撂下茶注,门外忽传来陈松墨的声音。

  “爷,那姚广邵……”

  “不是让你拒了去吗?!”裴慎烦躁道。

  “……与沈娘子有关。”陈松墨硬着头皮说完,静静的听着里头的动静。

  裴慎听见沈娘子三字,难免恍惚一瞬。那一日,沈澜亲口说出“你我之间,再无可能”。

  裴慎彼时心中生疼,低声下气的求了一句“可否为了潮生与他结为夫妻”,竟还得了一句什么“她先是沈澜,然后才是沈潮生的母亲。”

  她是沈澜,他又何尝不是裴慎呢?!

  魏国公世子,累世勋贵,从一品高官,封疆大吏,兵权在握,自然傲气。

  这天下间什么样的美人裴慎得不到?何至于要为了一个沈澜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她不是几次三番要逃吗?不惜跳江搏命都要离开自己。既弃自己如敝履,他又何必巴巴地凑上去。

  裴慎下定决心,再不回头。

  茶寮不过斗室,静得很。陈松墨在外头候了半晌,里头终于传出一声冷冰冰的呵斥来。

  “她欲如何,与我何干?”

  我的爷啊,您这么说之前,得先把沈娘子周围七八个亲卫撤了再说。

  陈松墨心知主子满心欢喜去看小公子,又遣了护卫去保护沈娘子,却得了一句“绝无可能”,心里必定恼恨,保不齐还有伤怀、酸楚之意。

  他不欲.火上浇油,便躬身道:“爷,方才属下去见了姚广邵,得知此人拿了一万五千两银子来请爷庇佑。这笔银钱不是他一个人的,实乃各家商户凑的。”

  “进来罢。”

  陈松墨松了一口气,推门而入,取了纸条递过去道:“爷,这是姚广邵默下的各家商户名单,还有给出的财货数。”

  裴慎面色难辨,只取了名单来看。却见这名单是按照给出的财货多少排列。

  石塘桥巷中第六户沈娘子五百两,不多不少,恰好排在中间位置。

  裴慎面色一冷,只管将纸条扔进了一旁茶盏里。墨汁晕染开来,顷刻之间便污了茶汤。

  陈松墨被唬了一跳,没明白为何沈娘子都求上门了,怎得还这般生气。

  裴慎静默不语,只沉着脸坐在圈椅上。中不溜,随大流的数额,哪里是来求他,分明是结盟时不好违逆了众人,便意思意思给了些钱。

  她根本没想过要来求他。

  裴慎只消一想到这里,便觉心如火焚。他待沈澜,素来是又爱又恨。那一日得了她一句“再无可能”,活像被剐了一刀,心中生恨,几欲将她千刀万剐,百倍报之,好叫她尝尝自己的痛苦。

  陈松墨见他神色阴鸷,眼中生怒,也不敢多言,可等了好一会儿裴慎都没动静,便度量着裴慎的心思,小心翼翼道:“爷,沈娘子既求上门来,可要属下去一趟邓大珰那里?”

  她何曾求上门来?!

  裴慎张口欲斥,忽而抬头盯着陈松墨,直把陈松墨看得后脊背都是冷汗。他反复琢磨,正犹豫这几句话哪里说错了,却见裴慎忽然道:“你说得对。”

  裴慎瞥了眼发懵的陈松墨,漫不经心补了一句:“是她求上门来。”

  “前头带路,去沈宅。”

  作者有话说:

  泡茶的器皿、步骤等等参考《明代社会生活史》、《长物志》、《遵生八笺》、《明朝烟火味儿》

第89章

  此时沈澜尚未在家中, 而是低调的坐着蓝布骡车, 带着四个护院,巡查铺子、清点资产、盘查账册。

  整个南昌府, 沈澜共计有江米铺、大米行各一家, 两家鱼肆干货铺,一家极小的盐铺,专供鱼干晾晒, 城外还有一家庄子, 连着小半个山头的果园, 另有各色田亩数顷,两处二进大院子安置着百余个伙计和渔队。

  沈澜正欲往干货铺去, 却见骡车哒哒地走在街上,途经一家生药铺, 裱褙行, 写着“纱帽京靴不误主雇”的鞋帽店,“诸般铜器应有尽有”的铜器行……

  沈澜不由得叹息一声, 这些地方,原本是极热闹的,只可惜矿监税使一来,课税高昂,大街小巷的铺子多半都遭了灾,门前冷落,客人寥寥。

  沈澜不欲再看,正要合上帘子,却见前方不远处, 开着个“白醉茶馆”, 里头隐隐绰绰地传出几句。

  “当真是耸人听闻!”

  “君父无道, 为何不让说?!”

  “世间焉有以子凌父,以臣凌上之事?”

  “愚忠耳!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如今这般动荡,难道不是昏君自作自受吗?”

  沈澜听得眼皮突突地跳,即刻掀开车帘,低声吩咐道:“六子,你去茶馆点一壶茶,听听那帮人在说什么。”

  六子一愣,只点了点头,匆匆奔入茶馆,点了一壶顾渚紫笋,一碟瓜子,一碟炒豆,两个樝梨。

  待付了钱,只管装作惬意自在地拈起几颗炒豆塞进嘴里,牙齿一咬,咯吱咯吱几声后又端起茶盏,含一口茶水咽下,美滋滋的哼着小调“一向来,不曾和冤家面会,肺腑情……”

  沈澜等的心焦,大约过了一刻钟,六子便匆匆出来了,还不忘把瓜子炒豆梨子都囫囵吞带回来。

  “夫人,那帮人似在谈什么南京的《财货疏》。”说罢,只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好些天前,南京城里突然就有了这个什么《财货疏》,不晓得是谁写的。那帮生员们正议论呢。”

  沈澜正欲细问这财货疏内容,又想起来六子只认得几个大字,恐怕听不懂茶馆里那几个襕衫士子诘屈聱牙的东西。

  她毫不犹豫掀帘,正欲下车,却听见茶馆里几个生员的声音越来越大,竟自发朗诵起那《财货疏》来。

  “阉党淫威赫赫,为祸四海。鹰犬云集,作乱八方。”

  “百姓割肉剜骨,献于阉宦。卖子市女,供养君父。”

  ……

  “陛下欲金银高于北斗,而不使百姓有升斗糠秕之储;欲为子孙千万年之计,而不使百姓有一夕之计。”

  “专志财利,自私藏外,敲骨吸髓,朘削四方。”

  “为货利计、为家私计,独独不为万民计!”

  ……

  “仁爱四海谓之君,抚我育我谓之父。”

  “君父君父,不配为君!不堪为父!”

  沈澜从头到尾听那士人诵完了这篇《财货疏》,只觉呼吸发紧,心脏狂跳,她合上车帘,厉声道:“速速离开!快着些!”

  车夫一愣,只管扬鞭打了青骡一下。青骡受惊,抬起蹄子,哒哒往前行去。

  骡车刚行出几十步,便见一群红衣缇骑匆匆而来,神色凶横,双目怒意勃发,手持刀矢,悍然闯入茶馆中,厉声嘶吼道:“哪个贼子胆敢谈论妖书?!”

  “你们做甚!”

  “啊——”

  “愣着干什么,快跑!”

  “别跑别跑,还没付钱呢!”

  桌子翻倒,椅子倾覆,茶盏碎裂,瓜子炒豆滚了一地,馆内众人仓皇逃窜、狼狈不堪。

  涌上来的缇骑神色狰狞,先持棍将几名生员痛殴数下。生员们四散避逃,又生生挨了数棍,只哭嚎道“阉党暴虐!公然殴打士子!”、“我等有何错处?”

  为首的锦衣卫狞笑道:“私阅妖书、妄议朝政。”说罢,一挥手:“带走!”

  数名缇骑只将生员们戴上木枷镣铐,便呼呼喝喝,推搡着他们往税署去。

  六子在一旁目睹了全程,忍不住心惊肉跳,只立在沈澜骡车旁,庆幸不已:“多亏我走的快。”语罢,又提醒沈澜:“夫人,那帮参随缇骑最是凶狠,我们快走罢。”

  沈澜点了点头,低声道:“你遣两个人结伴,跟着这帮缇骑,看看会不会闹腾起来。若闹出了民变,或是百姓围拢税署之类的,速速回来报我。”

  六子点了点头,点了两个机灵的小子,遣他们隔着一条街,顺着人潮,远远的缀上缇骑。

  骡车继续动起来,只管往干货店去。

  沈澜忧心忡忡地合上车帘,这《财货疏》宛如妖风骤起,不知会刮来些什么东西。最要命的是,邓庚竟开始以妖书为名,肆意搜捕士民。百姓若反抗,顷刻之间,又是一场民变。

  待沈澜心神不宁地清点完资产,回到家,已是入夜时分。

  天色微黑,月上柳梢。沈澜下了马车,入得正房大门,正要唤来刘婆子,只喊了两声却不见人。

  沈澜蹙眉,摸黑往里行了数步,却见白石素漆屏风后忽然绕出个人来。

  沈澜猝然受惊,心脏狂跳,往后退了半步便要高呼,下一刻,朱唇却被粗粝的手掌蒙住。

  “是我。”裴慎低声道。

  沈澜听出了裴慎的声音,松了口气,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她劫后余生,心中有气,张嘴欲斥,猛地想起这人的手还捂着自己的唇呢。

  她扬起双手,握住裴慎的腕骨,一把将其手掌扒下,斥道:“你大晚上发得什么颠!”

  粗粝的手掌心贴合着她温热润泽的朱唇,此时却猝然离开,裴慎一时怅然。动了动手,掌心微痒,好似有小蚁轻咬。

  裴慎轻笑一声:“不是你自己遣了姚广邵来寻我吗?怎得我来了,你又倒打一耙。”

  室内不曾点灯,朦朦月色里,他那沙哑哑的声音,活像羽毛似的,撩拨得人耳根发痒。

  沈澜暗骂了一句男色惑人,便冷下脸道:“我何曾遣了姚……”语罢,她倏忽想起了自己捐出去的五百两银子。

  “你见了那姚广邵?”她还以为裴慎会拒绝的。

  “见了。”裴慎面不改色道:“所以我来了。”

  沈澜微怔,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说五百两银子不过随波逐流,意思意思罢了?说自己并不想求他庇佑?

  见她绞尽脑汁地思索,裴慎心里发笑,便只管去牵她的手。

  沈澜神色当即一冷,甩开手:“裴大人自重。”语罢,讽刺道:“深夜闯入寡妇家门,裴大人好教养。”

  裴慎被她撂冷脸多了,竟也稍稍习惯了些:“我特意在房中等你,避人耳目,便是恐你名声受损。”

  沈澜心知他这人久在官场,一句话里夹着好几个目的,便淡淡道:“你避人耳目,哪里是为了我,分明是为了你自己罢?”总督拜访寡妇,传出去甚是难听。

  裴慎微愣,忍不住心头火起:“你果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便是光明正大的来,今晚我拜访你之事,也绝不会传出去半分!”

  沈澜沉默,裴慎的确有这能耐。

  “我若不是为了你着想,何至于做此翻墙越户的小人行径。”裴慎自嘲一笑:“你这人薄情,枉费我巴巴的凑上来。”

  沈澜白日里听了什么财货疏,又见缇骑四处捉人,还得奔波盘账、清点资产库存,本就心绪不宁。这会儿被他几句话弄得越发烦躁。

  她冷下脸驳斥道:“你不必来我这里卖弄可怜。你素来周全,必定令姚广邵默了名单。眼见我捐了五百两,在名单中间,以你的聪明,必能想到我不过随大流罢了,并无意求你。”

  裴慎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她的驳斥。只觉她这番冷言冷语,听在耳畔倒有了些别的意味。

  左一个“你素来周全”,右一句“以你的聪明”,裴慎听了,嘴角难免微翘。暗道自己在她心中,也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

  他心里得意又快活,全然顾不上她的冷脸,只柔声解释:“我以为你送信是要我帮忙,一收到姚广邵的纸条便即刻赶来,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他这话温雅,再没有往日里那般盛气凌人,还透着些隐晦的情意,倒叫沈澜心中微涩。

  可她太了解裴慎了,心知对方是个什么性子。这个人天生冷静、周密、又哪里会想不到呢,多半是在哄她心软罢了。

  沈澜狐疑地望着他,不肯相信。

  裴慎凑近了她,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在她耳畔:“是我不好,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

  这四个字,倒叫沈澜心乱了一瞬。

  她闭了闭眼,复叹息一声,平静道:“我不曾要你帮忙,你只管回去罢。”

  这话虽是拒绝,可语气不复平日里刚硬。裴慎心中狂喜,却又怕自己再有动作,反倒毁了今日成果,便只管小意道:“也好,你既无事,我这便回去。”

  说罢,握着她一双柔荑,细细叮嘱:“你若有事,只管遣人来寻我。千难万险的,我都替你去做。”

  这般肉麻的话,裴慎往日里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的,可这会儿夜色幽静,四下无人,他只觉有了希望,心里正热,想也不想便出了口。

  甫一出口,裴慎只觉耳根发热,偷觑了她两眼,见沈澜似乎并没看见,一时觉得保住了颜面,一时又可惜起来,竟浪费了博她怜惜的好时机。

  沈澜哪里知道他心思这般复杂,闻言也是心中一软,摇摇头道:“你不必替我做什么,但凡我有个万一,你替我照顾好潮生便是。”

  裴慎最听不得她咒自己,心中生恼,斥道:“你浑说什么!我怎会让你出事!”

  沈澜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复又一笑了之。她前头四年多的风霜雨雪,都是裴慎带来的。

  偏偏这人又救过她一命。

  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见她轻笑着,神色也淡淡的,裴慎也不知怎的,心里发慌,下意识使了劲儿去握她的一双玉手。

  沈澜吃痛,瞪了他一眼,又挣脱双手:“你且回去罢。”

  她人生得俏,眉眼含情,自觉含怒瞪了人一眼,实则在裴慎看来,那眼神似瞪还嗔。裴慎本就心里热乎,被她嗔一眼,这会儿只觉骨头都酥了半两,止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见他不动,沈澜蹙眉催促道:“你速速离去。”

  气氛正好呢,难得她愿意和自己平心静气地好生说上几句,裴慎哪里舍得离开。

  可他今夜得了沈澜几分好脸色,这会儿格外珍惜,也不敢再多言,生怕又惹她生气。便低低叹息一声:“我走了。”说罢,转身离去。

  沈澜望着他一步一步往门外走去,月色铺陈,满地霜白,衬得他肩宽背阔,好不英挺。

  “等等。”沈澜出声道。

  裴慎心头一喜,只以为她有意挽留自己。心里痒的厉害,转身时却已摆上一脸正经:“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