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并不惊慌,方才那些话,便是放在裴慎面前,她也是敢说的。

  此时外头空濛雨丝,潺潺而下,落于庭中,点点滴滴,洗去芭蕉浮翠,修竹新绿。

  两人隔着珠帘,遥遥而望,一个心酸怅惘,一个离愁别恨,相顾无言,惟听得梧桐叶上萧萧疏雨,兀自点滴,似无情江潮。

  潮来潮去已六年。

  ……六年啊。思及六载空山旧梦,凄风苦雨,裴慎只觉满腹怒气俱散。

  他不欲再与沈澜争吵下去,便掀开珠帘,走到沈澜身侧,温声道:“你不是说不愿做妾吗?我才想着以妻礼将你风光大葬。怎得如今又成了我不问你的意见?”

  沈澜摇摇头:“你从来不知我。”

  裴慎满腔柔情被这句话打得七零八落,他恨恨道:“我何曾不知你?你要什么,只管说出来!”

  沈澜淡淡道:“我说过许多次了,我要的是尊严和自由。妾是笼中鸟,妻子便是这群鸟儿的头鸟。又有什么区别呢?”

  裴慎摇头道:“你怎能这般做比?妾不过是个玩意罢了。”

  沈澜冷笑,讥讽他:“你这是承认了当年逼我做妾,是将我视作玩意儿了?”

  裴慎心头酸涩,摇摇头:“我何曾这般想过?”若他是这般想的,何至于六年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你与旁人自是不同的。”裴慎正色道。

  沈澜微怔,垂下眼睑,淡淡道:“都是人,没有什么不同的。”

  裴慎牵起她的手,温声哄她:“你我已错过六载了,光阴不等人,还是早早成婚罢。”

  ……成婚啊。自从来到这里,沈澜早已绝了此念,正欲拒绝,耳畔却不断传来裴慎低语。

  “待你嫁了我,宅中一应事务,俱交给你处理。我只管拿了钱财给你,你想买什么便买什么,想添置什么便添置什么。便是去了外头,必不会有人对你不恭敬,所有人都得高高兴兴的捧着你……”

  裴慎还要再说,沈澜却已觉疲惫,只拿话堵他:“裴大人这般聪颖,号称过耳不忘,可还记得那一年在苏州如京桥的宅子里,你是如何说的?”

  裴慎微愣,即刻便想起当年争吵之时,自己说过的话。无非是什么攻讦她出身不好,不配做国公夫人之类的话。

  可谁能料到,她竟烈性至此。宁可跳江搏命,也不愿屈从做妾。

  沈澜眉眼清淡,只一字一句重复道:“瘦马出身,也配做国公夫人?”

  “你这般低贱玩意儿,只配当个暖床丫鬟。”

  “扬州瘦马素以自安卑贱,曲事主母闻名。”

  裴慎一时招架不住,被她臊得面皮微红,只他久居宦海,唾面自干亦是常有的事,便讪讪道:“已是七年前的事,早记不得了。”

  沈澜见他不承认,冷哼一声,正欲再说上几句,却见裴慎得寸进尺道:“七年未见,你竟还将我说过的话记得这般清楚,有心了。”

  沈澜一时被他的无耻气了个仰倒,恨恨道:“恶语伤人六月寒,任谁被人羞辱了,都要牢记一辈子的!”

  裴慎心道往日里都是你排揎我。我何曾说得过你?又暗骂她果真没良心,光记得两人吵架口不择言,怎得不记得自己待她的好。

  “我拿着自己的人情去填补,延医问药给你治身子,你怎得不记得?”

  “龙江驿倭寇来的那会儿,我救了你一命,你怎得不说?”

  在裴慎一声声数落里,沈澜默然不语,忽觉无趣。她与裴慎之间,有恩义,有仇怨,牵扯不清,一笔烂账。

  若非要分出个谁是谁非,谁对谁错来,不过徒增烦恼。

  “罢了,我不与你争。”沈澜淡淡道:“你且给我寻个客房罢。”

  裴慎觑她一眼,见她神色清淡,便试探道:“你不走了?”

  白日里奔波结盟,黄昏杀了王俸,待到夜间又是灭火理事,还被裴慎强掳来,沈澜早已精疲力竭,不欲和他再吵,只讽刺道:“我倒是想走,裴大人肯吗?”

  裴慎讪讪道:“这是哪里的话?”你若要走,难不成我还能拦着你?

  只是他犹豫片刻,到底没敢说出后半句,生怕她真走了。

  “这厢房……”

  “你可别告诉我,偌大的总督府,寻不出一间厢房。”沈澜挑眉望他。

  裴慎面不改色道:“这厢房自然是有的。”说罢,便握住她纤薄的手掌,带着沈澜往西厢房去。

  甫一到西厢房门口,沈澜便立于门前,淡淡道:“明日寅时末便要将我唤醒,我要离开总督府,去知府衙门。”

  裴慎略一思忖,便能想到她要去做甚。只蹙眉道:“王俸一事,我自会为你处理。”语罢,怕她不明白此事的严重性,便说道:“你杀了王俸,陛下必要降旨捉拿凶手,届时你恐有性命之危。”

  沈澜心知肚明裴慎并非在唬她。她不过区区商户,为了度过眼前危机,胆敢利用民变的激烈手段诛杀一名六品太监,本身就是在饮鸩止渴。

  裴慎温声道:“你且先在府中住下,待我将王俸身死一事料理清楚,将你摘出来,届时你自然可以离去。”

  沈澜心知他不过是寻个借口将她留下罢了。以朝廷此刻的处事效率,料理此事少则数日,多则半年。

  沈澜哪里肯在总督府中待上半年?便摇头道:“王俸身死一事,我自有决断。无需你帮忙。”

  裴慎蹙眉,正欲张口,沈澜却已跨出半步,转身,“砰”的一声阖上门,只将他关在了门外。

  裴慎一时愕然,暗道六年不见,她这脾性是越发大了。

  他心里想着,却不曾转身离去,只是驻足廊下,听得里头窸窸窣窣的动静渐渐小了,灯火也灭了,便知道她已然睡了。

  裴慎这才轻轻推门而入。绕过楠木桌、玫瑰椅,卷上珠帘,掀开重重帐幔,方见她好梦沉酣。

  裴慎坐在她床头,不言不语,只怔怔地望着她。见她白净的玉臂半搭在枕上,云鬓半偏,双颊染晕,好看的如同神妃仙子,梦中精怪。

  ……梦中。

  裴慎已然经历过无数次夜来幽梦终须醒,镜花水月俱是空的场景了。

  他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屏住呼吸,忍不住伸手去探沈澜鼻息。

  温热的气息,跃动的脉搏,轻轻浅浅的呼吸声……不是做梦。

  竟然是真的。

  意识到这一点,裴慎几乎半虚脱地靠在床头引枕上,只觉眼眶发涩,隐有了几分劫后余生的真实感。

  他静坐半晌,只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澜,听着她轻浅的呼吸声,方觉心中一片安宁。

  檐下宿雨渐小,星子渐明,待到云散雨晴,月明松下房栊静,佳人春睡轻。

  作者有话说:

  关于潮生的事情,我说一下,沈澜没有忘记潮生,在“相逢”的那一章,大概60%左右的地方,我写过一句“今夜暂时不必将潮生接回来”。

  1.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出自《浪淘沙》,李煜

  2. 月明松下房栊静出自《桃源行》,王维

第84章

  第二日一大早, 天色尚有几分漆黑, 晨星寥落,东曦薄出。沈澜被丫鬟轻声唤醒, 甫一拂开帐幔, 便见到裴慎正坐在楠木清漆圈椅上,等她用膳。

  沈澜不欲与裴慎多言,一整日折腾下来, 她只睡了一个多时辰, 便困倦地揉了揉太阳穴, 匆匆起身洗漱。

  重罗白面制成的细面条,拿鸡汤煨了, 铺陈上鲜虾仁,银鱼丸, 火腿丁, 鸡丝,青菜。鲜香可口, 抚慰人心。

  沈澜胃口不错,吃了面,本欲再用上一盏热乎乎的牛乳,谁知裴慎坐在她身侧,只盯着她侧脸,那目光灼热的,活像要烧穿沈澜的脸颊似的。

  哪里还吃得下去?沈澜心头微恼,瞥他一眼,不想理他, 便欲出门, 却听得裴慎道:“你从知府衙门回来后打算住哪里?”

  沈澜淡淡道:“哪里都好, 就是不住总督府。”

  裴慎一窒,冷哼道:“你那宅子都烧干净了,不住我这里你住哪里?”

  沈澜面不改色道:“买个新宅。”

  裴慎微愣,一时悻悻然。倒是忘了,今时不同往日,她已非吴下阿蒙。

  “宅子总不能说买便买,若要住进去,光是添置锅碗瓢盆、扫洒清理便要好几日。”

  裴慎正欲再劝,沈澜慢悠悠道:“我有钱,可以加急。”

  裴慎被噎得不行,复又讪笑道:“便是再加急,一日的功夫总要的罢。不若先在总督府暂时住下。”

  沈澜似笑非笑地扫了眼他:“裴大人就算不替自己的名声考虑,好歹也替民妇考虑罢。”

  裴慎一时沉默,无名无份地住进总督府,对她的确不好。思及此处,裴慎忍不住试探道:“既然如此,你我尽早成婚便是。”

  沈澜神色便一下子淡下来,懒得搭理他,便只撂了乌木箸,恭敬道:“昨夜劳烦裴大人款待,民妇告辞了。”说罢,起身就走。

  她这不咸不淡的态度,着实令人生恼,裴慎也是有脾气的,何曾被人这般忽略过,便冷声道:“你总归要与我成婚的!”

  沈澜脚步一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见她这般,裴慎越发着恼,偏生这会儿陈松墨眼看着沈澜出了府,料想自家爷也当吃用完了早膳,便匆匆赶来禀报。

  “彭弘业?”裴慎一面往外书房去,一面蹙眉道,“此人乃是杭州疍民出身?”

  “是。”陈松墨点头道:“根据龚柱子的话,此人乃夫人身侧的老人,当年渔队便是由此人负责,据说家中三兄弟,水性都极好。”

  裴慎略一思忖便想明白了,保不齐当年便是这彭弘业在江潮中带着她逃亡。只是不知她是如何认识彭弘业的?

  “这彭弘业年岁几何?”裴慎忽然问道。

  陈松墨一愣,复又硬着头皮道:“爷,听龚柱子所言,此人约摸比夫人大几岁。”说罢,劫后余生般补了一句:“与其妻已育有两子。”

  裴慎面色稍和缓,见已至外书房,便在楠木圈椅上坐定,摆摆手,示意陈松墨下去。

  陈松墨猛松了口气,匆匆告退。昨晚爷将夫人挟走,潭英那头便即刻派了人手四处查探夫人这六年来在湖广的经历。而他自己则一整晚都在善后,安抚六子等人,套话,看看能否寻到杭州旧事的线索。如今既然问到了彭弘业身上,便只管禀报给爷,再转交给潭英便是。

  见室内静下来,裴慎方才唤来潭英,问道:“查到多少了?”

  潭英拱手作揖:“连夜调阅了武昌知府衙门内六年内宅邸交易契书。”至于为何不查黄册,乱世里,官府都不勘定人口了,沈澜便是上了黄册,鬼知道小吏将她录去了哪里。还不如查查大宗宅邸买卖呢。

  “三年前,沈宅进行过一次买卖,契书上头记有夫人名讳,上沈下澜。”

  裴慎蹙眉。这名字沈澜头一次逃亡时便用过了,何至于要再用一次?莫不是有何特殊含义?

  他正思忖着,潭英又道:“除此之外,昨夜沈宅大火,火势烟气冲天,半城可见。今日一大早,满城民意汹汹。属下只遣了几个人坐在沈宅附近的茶馆里探听消息,便听得有周围百姓卖弄道,只说……”

  潭英吞吞吐吐,含糊不清。见他这般,裴慎淡淡道:“你只管如实说来便是。”

  潭英这才低声道:”说是沈娘子待夫君情深义重。”语罢,硬着头皮道:“年年都要去替亡夫扫墓焚黄。守、守节六载,抚育幼子。”

  裴慎握扇的手一紧,眼底寒意森森,沉声道:“可去查看过那亡夫之墓?”

  潭英越发吞吞吐吐:“那墓碑上写着亡夫王新立之墓,妻沈氏立。”

  裴慎生生攥裂了手中紫檀扇骨,咯吱一声,唬得潭英头皮发麻,只低下头去,恨不得把地砖盯出花来。

  良久,裴慎方松开手,面无表情道:“可查过王新立是谁?”

  潭英咬牙道:“大人,是属下失职,只半夜的功夫,时辰太短,尚未查到此人。”

  裴慎默然不语,一面疑心此人多半是沈澜捏造的,一面又总也过不去心里的坎。若她在六年里有了旁人,那他算什么!

  裴慎强忍着妒意:“还有呢?”

  潭英松了口气,拱手作揖道:“大人,沈娘子还有一幼子,名唤沈潮生,年约五岁,正在从周先生手下读书。”

  “潮生?”裴慎倏忽想起了自己初来湖广的那一日,江米店内,招呼自己买米的那个孩子,恰叫潮生。

  生得虎头虎脑,打起架来,奇正相辅,赏罚分明,倒是个伶俐聪慧的顽童。

  “你方才说此子今年五岁?”

  “是。”

  若是五岁,岂不是六年前怀上的?裴慎强忍着激动,勉力镇定道:“可能查得到潮生具体生辰?”

  潭英自然知道这是重中之重,即刻拱手作揖:“属下昨夜遣人去询问了这位从周先生,只说每年五月初七,潮生都会早早归家,随夫人庆生。”

  五月初七?算算时辰,那便是六年前立秋那一次怀上的。

  裴慎一朝妒意尽散,心情大好,那什么狗屁王新立,果真是沈澜捏造的。

  不仅如此,她竟愿意替我生儿育女。

  只这一条,便足令裴慎心中快意,几欲纵酒狂歌,放声大笑。

  裴慎咬着腮肉,勉强忍耐激动,朗声问道:“潮生现于何处?可在沈宅?”

  潭英见他高兴,一时心中也有几分喜悦。他们都是跟着裴慎的老人了,自然希望他后继有人。否则光是这国公爷的位子,若叫旁人得了去,难免叫人不快。

  “启禀大人,属下查探过了,小公子自昨晚起便不曾出现在沈宅。”

  裴慎倒也不急,若潮生出事,沈澜只怕要急死。如今她还悠哉悠哉的理事,可见是她将潮生藏匿了起来。

  既知潮生安全,裴慎便笑道:“无碍,小儿顽劣,不知又去哪里闹腾了。”

  他一个做父亲的都不急,潭英也只好口中喏喏。

  乘着他心情好,潭英又立刻道:“大人,王俸为何出府直奔沈宅一事,也已查清了。”

  提及此事,裴慎神色一静,太监亵玩女子,何其毒辣。若非沈澜机敏镇定,只怕自己已然要与她阴阳两隔。

  裴慎只消思及此事,心中便惊怒交加,强忍着怒意道:“你且说来。”

  “原是王俸手下有个小太监与武昌知府夫人身侧,一名唤做余嬷嬷的仆婢对食。”潭英只将其余因果尽数道来。

  说到潮生和官僧打架,余嬷嬷挑拨离间,庾秀娘愤而拿热茶泼人时,潭英忍不住抬头,偷觑裴慎脸色。

  却见他高坐明堂,神色喜怒难辨,只一双眼睛,几欲噬人。潭英心惊肉跳,下意识低下头去,只说那小太监欲将沈澜献给王俸,且极力描摹沈澜美貌,王俸这才迫不及待,直奔沈宅。

  有人觊觎沈澜,令裴慎愠怒至极。他看着手中开裂的檀木扇骨,神色森冷,几乎一字一顿问道:“此二贼何在?”

  “余嬷嬷和那小太监俱都绑了,关在地牢里。”

  闻言,裴慎再难忍凶戾之态:“好生照料他们。”

  潭英笑着应了一声。锦衣卫凶名在外,可不是什么善茬,光是伺候人的刑具就有百十来种,保管他们用得高兴。

  待裴慎叮嘱完,方觉出了一口恶气。只可惜王俸已然身死,否则他必要将这混账东西凌迟处死。

  此外,庾秀娘拿着热茶毁人容貌便已足够毒辣,潮生和官僧打架一事亦是他亲见的。那官僧蛮不讲理,动辄辱骂旁人野种,还对着潮生说什么你娘要成亲了。

  成什么亲!这笔账,待沈澜回来他自然要问个清楚。

  且这母子二人所作所为,已足够令裴慎厌弃。他心中不快,面上反倒叹息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王广俊两样都没做好啊。”

  这位王知府的仕途只怕要完了。潭英听在耳中,倒并无同情之色。

  整个湖广一系的官员,没多少是干净的。相反的,王知府因着和王俸同姓,虽不曾攀上本家,却也有几分亲热勾连之意。

  裴慎淡淡道:“去给黎大用传个讯。只说王知府素日里治民多行黄老之道,王俸事发时他恰好在衙门内。”

  每个字都是真的。只是没出事那就是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出了事便是平日惰怠懒政,导致民变暴动。王俸事发时接近黄昏,王知府尚未散衙,在府衙办公极正常,可蓄意一提,那便是龟缩府衙不出,坐看王俸身死。

  待潭英应了一声,裴慎方自雕竹如意纹笔架上,取了一杆黑漆描金狼毫,铺陈开白录罗纹纸,提笔写起了奏本。

  王俸身死,拿一个武昌知府抵扣,再加些罪大恶极的死囚,充作罪魁祸首,倒也够了。只是朝局再度暗流涌动起来。

  “大人,王俸死了,朝中会不会就此收手?”潭英立于房中,临行前忍不住好奇道。

  裴慎正欲摇头,却见门外忽有人朗声道:“自然不会。”

  石经纶匆匆入内,自袖中取出一份奏报递给裴慎:“大人,南京来信了,只说北边刚刚收复,陕西遭了六年兵灾,满目疮痍,饿殍遍野,矿监税使李成上奏,建议陛下暂停征收矿税。”

  “如何?”潭英忍不住问道。

  石经纶叹息一声:“陛下只将折子留中不发。”

  潭英双拳紧攥,脖子上青筋暴起,大怒道:“阉宦尚有恻隐之心,陛下却视百姓如猪狗!”

  裴慎浑然不意外,只神色淡漠地合上折子,吩咐道:“传令下去,叫众人勿要异动。按照湖广到南京的距离,不出半月,新的矿监税使恐怕便要来了。”

  作者有话说:

  皇帝把折子留中不发的那一段,参考资料为:《湖广民变与晚明社会阶层的利益诉求》

第85章

  沈澜的马车一到衙门, 透过马车上的象眼格窗望出去, 便见北衙街前密密匝匝,停着十几顶蓝布帷轿, 还有七八辆两轮骡车。

  不止粮商, 武昌城内大户只怕今日全都来了。看来李心远和赵立两人果真扎根甚深,只半个晚上的功夫,便联络到了这么多人。

  想想也是, 沈澜家宅被焚一事就足够令人惊惧, 更别提还有王俸带人强攻破门。富户们哪里还坐的住?

  思及此处, 沈澜便下了马车,与几个皂隶差役交谈几声, 便被人带着绕开青砖影壁,穿过五架梁、黑红漆的大门, 复又从单檐硬山灰瓦顶的仪门东侧小门而入, 又行了数步,绕过三班六房、寅恭门等地, 终于到了思补堂。

  思补堂原是知府休憩之所,此刻却是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沈澜甫一进去,便见两侧圈椅上坐了二十余人,打眼一望,个个青衣葛布,只差补个补丁了。

  沈澜有些好笑,只她自己今日也是细布青衫,头发略微凌乱, 睡眠不足, 以至于稍显萎靡。

  “沈娘子来了。”

  “听说沈娘子昨日家宅被焚, 如今可好?”

  “依老夫看,这王俸着实可恨!”

  一群人凑上来,三言两语地替沈澜抱不平。沈澜心道既然如此,怎得不见你们昨日来援助我一二。

  她心里想着,却含笑与众人一一见礼。刚一落座,王广俊便拈着长须,自东稍间的茶房里走出来。

  王广俊年过四十,方脸阔耳,颇为威严,他落座上首,面容肃穆道:“诸位前来所为何事,本官已知晓。”语罢,又道:“只是矿监税使一事,实乃朝廷下旨,非本官人力所能及啊。”

  一推六二五,半点不沾身。

  大伙面面相觑,李心远便拈须叹息道:“大人为难了。”

  于是众人纷纷感叹大人辛劳,沈澜坐在人群里,只含笑看着,静默不语。

  众人拍了会儿马屁,面面相觑,只等着旁人主动提及要王广俊上奏,请求朝廷撤销矿监税使一事。

  眼看着大家都静默不语,沈澜便含笑道:“是我等为难大人了。既然如此,民妇这便告辞了。”说罢,起身欲走。

  满座皆惊愕,李心远即刻坐不住了,若沈澜走了,他们今日哪里来的由头。便拈须笑道:“沈娘子且慢。”语罢,语重心长道:“王大人也是晓得的,外头矿监税使闹腾地厉害。沈娘子家宅被焚,当真是一等一的苦主啊。”

  三两句话便将众人的视线引到了沈澜头上,强逼沈澜出头。

  沈澜心中冷笑一声,便只低下头去,抹了抹眼角:“民妇不过一介寡妇,拉扯着孩子艰难求生,谁料到又遭王俸欺凌,冤屈无处可诉。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来寻大人了。”说罢,哭诉道:“还望大人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救救民妇罢。”

  王广俊脸色一白。三年来,沈澜礼物送得殷勤,却从没有一次提及过她待自己的救命之恩。谁料到她偏偏当着今日这么多人的面,揭开了这桩往事。

  “沈娘子对王大人竟还有救命之恩?”赵立惊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