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康治先生正在进行一项研究,通过电流刺激大脑,缓和痛觉,改善精神疾患。康之介觉得,将祯子的丈夫交给康治先生的话,说不定能获得什么突破。”

  “用电流对大脑……”

  这话自然刺激到了伯朗的记忆。用猫做的那个实验。只是现在,他能忍着不呕吐了。

  “我对祯子说了这件事,她说务必要进行一次治疗。于是,你的父亲——好像是叫一清先生吧——就在泰鹏大学接受了特别治疗。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但对于康治先生,那似乎是非常重要的研究。”

  “后来呢,”伯朗往前探了探身子,“后来怎么样了?”

  “听说治疗效果不错,一清先生不怎么会发狂了。后来出了院,回归到正常生活中去了。虽然还需要去定期治疗,但精神上稳定了许多,又能画画了,祯子很开心呢。”

  是画那幅画的时候吗?伯朗想起来了。

  “但根据我的记忆,在那之后,父亲并没有活多久。”

  “是的。”佐代点头道,“虽然看上去是在逐渐好转,但其实颅内肿瘤正在恶化,终于不幸去世……康治先生觉得说不定是因为自己的治疗的缘故。祯子说不会的,就算是,康治先生已经给了丈夫一段平静的时间,自己也要感谢他才对。”

  原来发生过这么多事——全都出乎意料,伯朗光在脑海中整理就费了好大工夫,没时间去确定自己的心情。

  他喝了口黑啤酒,做了个深呼吸。一个个疑问涌上心头,却不知道从何入手。

  “可是,母亲和康治为什么要对我隐瞒这件事?不,不仅是母亲。康之介和你也都瞒着我。这是为什么?”

  “倒不是隐瞒,只是我们意识到,没必要特地去和你说这些。但非要说理由的话,倒也有两个。第一,如果被人知道在一清先生还活着的时候,祯子就与康治先生相识,必定有人会说三道四。说得极端一点,或许有人还会认为,是康治先生为了得到祯子,故意提前了一清先生的死期呢。”

  “啊……”伯朗微微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

  “第二,康治先生实施的治疗行为本身,是有必要保密的。因为这项治疗还没有得到正式承认,只能作为研究的一环,也就是实验来对待。”

  “也就是……人体实验?”

  “这么一说,听上去听恐怖的,对吧。不过呢,的确是这么回事。所以康之介才命令我们保持沉默。”佐代一边说,一边时不时地喝上几口酒。她毫无醉意,看来酒量极大。

  “我完全不知道康治做过这些事。不过,也没特地去打听过。”

  “原本这一切就是从康之介的名利心上起的。”

  “此话怎讲?”

  “你或许知道,矢神家代代都在医学上有所建树,由此发家致富。康之介继承了家业,就总是焦虑着要做出点成绩,流传后世。他希望能有划时代的发明或者发现,于是将目光投向了脑部医学领域。他认为,脑部医学的未知部分还很多,也是最具魅力的前沿阵地。康治先生和牧雄先生研究大脑并非偶然,而是受了康之介的影响。”

  这话伯朗还是初次听说。回过头来想,迄今为止,他对矢神家的事情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这么说来,听你说了我父亲的事情之后,康之介建议交给康治,并不单单是出于一片热心了。”

  “真是慧眼如炬啊。康之介是想给儿子一个做实验的机会吧。”

  “做人体实验的机会。”

  佐代点了点头,叫来侍应生。不知什么时候,她的酒杯已经见了底。

  “康治和实验对象的妻子结了婚啊。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情。”

  “应该是赎罪的心情吧。两个人为了拯救一个男人的生命而相识,却在男人死后走到了一起,会有这种心情也是正常的吧。”

  “亏得康之介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这是康治先生选择的,他不得不同意吧。而且,他肯定觉得,让祯子成为自家人会比较好。这样实验的事就不会传出去了。”

  伯朗越听越觉得康之介这个人诡计多端。他很想问佐代,这种人究竟好在哪里,但他还有别的问题要问。

  “实验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但祯子说,康治先生决定不再犯第二次错误。看来他依然认为,是自己导致一清先生提前死亡的。康之介也抱怨过,说康治先生对待研究越来越消极了,我想他至少是不再用人来做实验了吧。”

  换成猫了——伯朗在心中低语。

  侍应生端来了第二杯苦味金酒,放在佐代面前。

  “我明白你和我母亲之间的关系了,也了解了你对我隐瞒到现在的原因。我还想问的是,你若有所指的,我母亲的遗物,究竟是什么?请不要再哄我了。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回去。”

  佐代正要喝酒,闻言轻声笑了出来。“不回去啊。上次有客人对我这么说,还是几十年前呢。”

  “请不要岔开话题。”

  “我可没想岔开话题。好吧,我回答你。不过,你可能不会满意的吧。因为,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能说,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却知道的确有某样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康之介死后没多久的事。我有了个和祯子单独说话的机会。我告诉她,尽管遗嘱上写的是把所有财产留给明人,但从结果上看,他什么都没有继承到,问她对此有没有什么不满。祯子回答说,她原本就没想过从矢神家继承什么,这样也好。就算为了明人,也还是这样最好。她还说,自己已经从康治先生那里得到了珍贵的东西。我把它理解为一个幸福的家庭。但祯子随后又说,那东西太贵重了,以至于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接着她忽然醒过神来,看着我,对我道歉,请我当作没听到过刚才的话。”

  “母亲说过这些……”

  “很奇怪对吧?我回过神来,继续追问,她却不肯再多说了。而且似乎很后悔刚才说了那么一句。那番对话我一直忘不掉。我想,祯子是不是从康治先生那里得到了什么珍贵的宝物呢?所以——”佐代看着伯朗,“或许我只是想多了。”

  “贵重得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的东西……”伯朗脱口而出,仔细思索,“完全想不出来。”

  “看来那果然是爱情啦,奉献啦之类的抽象玩意儿,不是实实在在的物品吧。”

  “这件事你告诉过别人吗?”

  “只对勇磨说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他还记得,伯朗想。所以才会向枫打听那个“宝物”是什么。

  “我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你还要问别的吗?我们俩像这样单独谈话或许只有今天了,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那么我就问了,”伯朗开口道,“你为什么要当康之介的养女呢?真的是为了财产吗?”

  佐代的表情僵硬了一瞬,又恢复了正常。

  “真够直接的啊。不过,这比绕着弯子打听好多了。对,我当然是为了财产。不过,我想的可不是继承一星半点遗产那么小家子气的事情。我想的可是夺取矢神家呢。不,现在我仍然是这么想的。”

  “夺取?”

  “对呀。你想想,我这个见不得光的情妇,一直支持着康之介。为了儿子着想,我想让康之介把他收作养子,但又怕儿子被他太太欺负,不受待见。所以,当康之介试探我,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养女的时候,我就暗暗下定了决心。为了让勇磨有朝一日成为矢神家的家主,我要做他的坚实后盾。这样的话,我最好也打入矢神家内部。波惠小姐没有子女,祥子小姐也嫁了出去。牧雄先生呢,你也知道,是个怪人,这样就只剩下康治先生和明人了。怎么样?不是没可能的吧?”

  “原来如此。但这样的话,康之介的遗嘱就是误算了。”

  “无所谓了。”佐代轻轻摆手,“其实,遗嘱的内容正如我所愿。”

  “怎么会?”

  “是真的。康之介考虑过把财产平分给包括养子养女在内的所有子女,因为这是最不会发生无谓争执的方法。但我劝他,说这样的话,矢神家会没落的。不是吗?就连巨大的冰山,一旦分崩离析,融化也不过是转瞬之间。所以我跟他说,最好把财产留给他唯一的直系亲属明人,免得财产分散。”

  “明人可是你儿子的竞争对手啊。你这么帮敌人的忙,好吗?”

  “我不是说了嘛,这是为了防止重要财产分散。就算现在不在我们手上,但只要还聚集在一处,风水轮流转,说不定有朝一日会转到我们头上呢。”

  伯朗凝视着佐代。

  “但对你而言,明人是块绊脚石,你是不是觉得,还是除掉他为好?”

  “没那回事。”佐代摇晃着身体,“明人是我名义上的外甥,我丈夫的孙子,我朋友的儿子。我为什么会那么想?”就算是在演戏,语气听上去也够真诚,“还要问别的吗?”

  伯朗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来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在这里的谈话,能不能不要说出去?”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那么,就作为我们俩之间的秘密吧。”伯朗饮尽杯中的黑啤酒。

  佐代竖起食指。“我能问个问题吗?”

  “请问。”

  “那个女人是什么人?”

  “哪个女人?”

  “当然是枫小姐啦。”

  “哈?”伯朗不明白她的意图,瞪着她道,“她是明人的太太。”

  “这我知道,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原先是空姐,和明人是在温哥华认识的。为什么问这个?”

  “这个嘛,因为我觉得她不是等闲之辈。我这么些年,见的人多了,这是我的感觉。”佐代直视伯朗的双眼,锐利的视线似乎要看透他的内心。

  伯朗心中迷惑,不知如何回答,佐代忽然又说:“对不起,我好像说了奇怪的话呢。或许因为她太出色了,我才会有这种想法吧。请忘了我说的话吧。”

  “不,我会记在心上的。”

  伯朗把侍应生叫过来结账。

  “后来,”佐代的语气轻松起来,“你和明人聊过吗?打电话什么的。”

  “嗯……他好像还是那么忙,说不能回国了,很抱歉。”

  “这样啊。但是,真奇怪。”

  “什么奇怪?”

  “尽管疏远了这么些年,你还在为明人的事努力奔走。如果明人总有一天是要回国的,你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了吧?难道是兄弟之情突然觉醒了?”

  伯朗语塞,侍应生正好走来,把账单放在桌上。佐代手快,先抢了过去。

  “这个我来付。刚才你已经请我喝过香槟了。”

  “我说过,今晚我请客。请让我来付吧。而且,我还要再喝一会儿才回去呢。”

  伯朗叹了口气,点头道:“那就多谢款待了。”

  “下次再来我店里玩哦。我给你介绍好多可爱的女孩子。”

  “好,一定。我很期待。”伯朗站起来,行了一礼,“感谢您说了这么多珍贵的话。”

  出店时下起了小雨。他坐进出租车,回想这一天里,不,半天里的经过。实在发生太多事情了。发现小泉的房子的事,都仿佛已经是遥远的过去。

  回到家再喝上一杯吧,他想,这样是睡不着的。

  

第21章

  

  “贸然致信,尚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