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听我——”

  “你没听我说吗”这句话还没说完,手机就响了。枫说了声“不好意思”,拿起手机。

  “喂,您好……啊!”她的声音高了八度,“没关系,我在车上呢。今天您辛苦了……哪里,我才是那个厚脸皮的呢,真不好意思。……嗯,我也很开心。您说的很多事情我都很有兴趣。……诶,是吗?您又这么说了。因为很在行呀。”

  枫略带娇嗔的语气让伯朗没办法集中注意力驾驶。他不用想就知道对方是谁。这就是所谓的“说曹操曹操到”吗?

  “……嗯,是的。我想明人君应该是没办法回国了。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真对不起。……我吗?对,是的。我一个人住在明人君的公寓里。……诶,这样好吗?可是,您不是很忙吗?……说的也是。青年实业家也需要放松呀。……我可以的。……这样啊,我明白了。……好的,我等您的电话。……好的,再见。”

  等枫挂了电话,伯朗便问:“是那小子吗?勇磨?”

  “是的,”枫回答,“他说‘今天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很吃惊,你居然是一位这么出色的女性。’”

  真肉麻,伯朗忍住了去踩油门的冲动。

  “不止这些吧。他好像在邀请你什么的。”

  “没错,他约我出去吃饭。说‘明人不在,你一定很寂寞,一起吃个晚饭吧’。”

  “什么晚饭,装腔作势。但听你刚才说的,好像是答应了?”

  “那当然了。要有诱饵,猎物才会上钩啊。”

  “猎物?”

  “他有可能是在试探我的真实意图啊,我明知道明人君失踪了,却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可没理由不赴约。”

  “还有可能只是色心大发哦。”伯朗尖声说,“刚才我不是说了吗?他是一心想要勾搭你呢。”

  “那我见他就更有意义了。如果能笼络住他,曝光矢神家内幕的机会就更大了。”枫说,“那内幕,可不仅仅和明人君的失踪有关哦。”

  “笼络是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

  “那要根据具体情况来定。不事到临头是不知道的。”

  枫的语气听上去很轻浮,伯朗愈发焦躁。

  “你是明人的妻子吧?又是单独和男人见面啦,又是笼络啦,我可不能当作没听到。”

  “正因为我是明人的妻子,所以才做好了思想准备。”枫的声音比刚才打电话时还要高,“我什么都能做。”

  尽管没看到她的脸,但这句话还是砸进了伯朗心里。他想不出话来反驳,只得哼了一声,表示自己才不会为此而紧张。

  终于快到明人的公寓了。枫问他能不能上去坐坐。

  “婆婆的东西里有相册对吧。我想里面应该也有明人的照片。”

  这倒没错。不,应该说,其它相册里贴的全都是明人的照片吧?

  “那我就上去一下吧。除了相册,还有别的东西,我想你最好也看一看。”伯朗刚说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像是在补充理由。

  伯朗在楼前面把枫和纸箱放下,把车停到投币式停车场,再走回来。

  进屋时,枫已经换好了衣服。宽宽大大的灰色连帽衫,黑色休闲裤。

  伯朗走进客厅,晃了晃脑袋。上回来的时候已经仔细看过了,可这次仍然觉得房子很宽敞。百合华说租金一百二十万,估计是真的吧。

  纸箱放在沙发边上。伯朗在纸箱旁边坐了下来。

  “给您来杯咖啡吧?”枫问。

  “不用了。咖啡我已经灌得够多的了。”

  “那喝啤酒也行……啊,不行。您还要开车呢。”

  伯朗正要打开箱子的手停下了。“不,我就喝啤酒吧。”

  “可以吗?”

  “说实话,我想让积攒的压力发泄一下。车子明天再来取吧。”

  “好的。”枫似乎很开心,走进了厨房。或许她自己也想喝吧。

  伯朗从纸箱里拿出刚才没看的那本相册。打开第一页时,他吃了一惊。原以为一定是明人的单人照,结果第一张照片上却有四个人。地点是病房。祯子抬起上半身,靠在床头微笑,怀里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站在床边,伸长了脖子的,正是九岁的伯朗。另一边站着康治。

  是那时吗?他想起来了。得知祯子分娩后,顺子和宪三带着自己赶往医院。当然,康治也在场。

  “哇,好棒的照片。”头顶上响起一个声音。枫端着托盘,站在那里。“那是明人君吧。真可爱——”

  “用你的话来说,对于我母亲,这就是一个新家庭的开始吧。”

  “是呢。这不是很幸福吗?”枫打开啤酒罐,把酒倒进两个玻璃杯里。托盘上还放着坚果。

  “但其中有人却想起了过去那个家,这你怎么看?”伯朗指着年幼的自己。

  “那也好。没必要忘记过去。有什么问题吗?”枫把其中一只玻璃杯放在伯朗面前,又端起自己的杯子,似乎想要干杯。

  伯朗微微摇了摇头,也端起杯子。枫把胳膊伸过来一碰,空中就响起了清脆的声响。

  “可以给我看看吗?”枫一口喝干了啤酒,嘴角还留着点白色泡沫。

  “请。”伯朗把相册推给她。

  枫一手拿着杯子,一手开始翻页。每看到一张新照片,她都会发出带有表情符号的感叹,比如“好可爱”、“是这样的呀”之类。伯朗在一旁看着,里面果然都是明人的照片。唯独第一张上有伯朗,这让他不能不感受到祯子的意图。她在试着建立一个新的家庭,而如果要这样,就必须让伯朗接受新的父亲。

  伯朗对此心知肚明。他知道,只要自己叫康治一声“爸爸”,一切就会顺利地进行下去。

  正翻着相册的枫停下了。已经到了最后一张,是在明人的开学典礼上拍的。穿着制服的明人站在校门口,一动不动。

  枫把相册翻过来对着伯朗,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里面几乎没有哥哥的照片。尤其是家庭照。除了第一张,没有一张是和家人一起拍的照片。”

  “是哦。”伯朗点点头,喝了口啤酒。

  “为什么呢?是因为不想勾起对过去家庭的回忆,所以不愿意和新的家庭一起拍照吗?”

  伯朗无力地笑了笑,摇头道:“不,是因为我们不是一家人。”

  “我不懂。您和婆婆以及明人,不是有血缘关系的吗?要么就是,您还是不把公公当自己的父亲?”

  “嗯,差不多吧。”

  “您为什么这么顽固地拒绝公公呢?”

  枫望着伯朗,目光真挚,似乎在说,不问个清楚她绝不会罢休。

  伯朗叹息:“看来我还是回答你之前的问题更简便些。”

  枫皱眉道:“之前的问题?”

  “动物实验。”伯朗又喝了一口啤酒,放下杯子。

  

  这件事发生在祯子和康治结婚几个月后。伯朗记得那天似乎是星期六。放学后,祯子问他待会要不要一起出去,说爸爸今天通宵工作不回家,要送换洗的衣服过去。

  当时,伯朗还不太清楚康治具体做的是什么工作。别人告诉他康治是医生,他只能想象出自己偶尔去的医院里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但康治经常连着好几天不回家,他觉得很奇怪。

  有好几次,他都一个人在家。虽然可以选择不去,但伯朗还是决定一起去。或许是想到以后总有一天要叫这个人“爸爸”,就想多了解他一点吧。也可能是因为如果回答“去”,会让祯子开心。

  不管怎么说,这个选择都让伯朗后悔不迭。

  两人搭出租车前往康治工作的医院。祯子告诉司机去一个叫“泰鹏大学”的地方。当时的伯朗还不知道“泰鹏”两个字怎么写。为什么不是矢神综合医院呢?他想。

  “爸爸啊,”祯子好像要回答他的疑问似的,在他耳边说,“每个月有几天会在那边工作。”

  工作地点有两个吗——刚上小学三年级的伯朗模模糊糊地想。

  出租车到了目的地。正门上写着“泰鹏大学”几个字。直到很久之后,伯朗才会写这么难的汉字。

  他跟在祯子身后穿过大门。祯子或许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吧,显得熟门熟路。

  前面有一栋灰色的建筑物。走进去之后,空气立刻变得冰冰凉凉。墙上有个像是挂号处的窗口,祯子在那里办了些手续,拿到两个徽章。她把一个徽章交给伯朗,让他别在胸口。徽章上写着“访客证”几个字。

  戴好徽章,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一个戴眼镜的白衣年轻人出现了。伯朗没见过他,但祯子却似乎和他很熟,两人短短地交谈了几句。

  “伯朗,走吧。”

  听祯子这么一说,伯朗便从长椅上跳了起来。

  穿过走廊,爬上楼梯,来到一个房间里。里面摆着几张桌子,桌上胡乱堆着杂物。还有一套简陋的接待用的沙发,年轻人让他们稍等,就走出了房间。

  “爸爸好像正在做实验。再过一会儿就能结束啦,我们再等一下吧。”

  “实验?什么实验?”

  因为经常看动画和漫画的缘故,伯朗对“实验”这个词很熟悉。科学家要么制造超级武器,要么发明神奇药水。

  “这……”祯子歪着头说,“妈妈也不太清楚呢。”

  祯子说要去一下洗手间,就走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伯朗一个,他四处张望。书架上塞满了一看就很难懂的书。其中好多不是日语。

  伯朗“咦”了一声,目光停留在电视机上。不,确切地说,是连接着电视机的一台机器。他知道那叫录像机。

  当时,录像机呈爆发之势,飞速在家庭中普及开来。伯朗也有几个同学家里买了录像机。但康治对新闻之外的节目都不感兴趣,还没有要买的意向。如果伯朗想要,康治应该会买,但他有点不好意思,一直没有说出口。

  伯朗犹犹豫豫地打开了电视机的开关,但画面还是很暗。他又试着按了一下录像机的按钮。

  画面发生了变化。录像开始播放。伯朗看着,觉得莫名其妙。他原本以为录下的一定是电视节目,但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好像是某个人拿着摄像机拍的。

  拍摄的东西是什么,伯朗没能马上理解。画面上时不时出现人的手,但也看不清是在做什么。周围还有好几个人,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可他们说的话,伯朗也几乎完全听不懂。

  不过,也有能听懂的只言片语。

  “这个已经不行了啊。死掉了。新的呢?”

  “准备好了。”

  “那就用新的吧。把这个扔掉。”

  “好的。”

  那个领头的人声音很耳熟,是康治没错。

  背后的门开了,伯朗慌慌张张地关上了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