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子吃惊地看着儿子。“你在干什么呢?别乱动呀。”

  “知道了。”伯朗答道。祯子没再多说什么,大概以为他只是在看电视吧。

  伯朗坐在简陋的沙发上,把刚才看的录像又在脑海中回放了几遍。令他吃惊的是,自己连细节都记得十分清楚,而且每回忆一次,影像就鲜明几分。渐渐地,录像里的人在做些什么,他也逐渐弄明白了。

  不,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在看到画面的瞬间,他就已经知道那些人在做什么了,只不过是他自己拒绝相信罢了。他对自己说:不会的,不会是刚才看到的那样。

  祯子发觉了儿子的异常,担心地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

  没多久,康治出现了。和刚才的年轻人一样,他也穿着白衣服。

  祯子和康治说了几句话,把装着换洗衣服的纸袋交给他。他则把桌旁的一个大塑料袋递给祯子,好像是要洗的衣服。

  康治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他走向录像机,关掉电源,问祯子:“你碰过这个吗?”

  “我没……”祯子说着,看了伯朗一眼。

  伯朗低着头,感到康治在凝视自己。

  但最后,康治什么都没问,只对祯子道谢:“特地跑过来一趟,太感谢了。帮了我大忙呢。”

  三人走出房间。康治打算把他们一直送到一楼的入口。伯朗想小便,就自己去了厕所。正解决问题的时候,两个年轻学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待会怎么安排?去咖啡店吗?”

  “不,我待会要值猫的班。”

  “啊,这样。现在有几只?”

  “五只。又该置办了。”

  两人边洗手边聊,伯朗抬起头看着他们。仔细一瞧,其中一个正是带他们进来的戴眼镜的青年。

  对方也注意到了伯朗,笑着搭话道:“哟,刚才多谢了。”

  “猫,”伯朗脱口而出,“这里有猫吗?”

  年轻人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眨。“有啊。怎么了?”

  “生病的猫吗?”

  “不对,只是猫而已啦。”

  “为什么要养猫?”

  “为什么……”年轻人困惑地看看同伴。

  “带你去看看吧。”他的同伴笑眯眯地说,“等你看了再告诉你。”

  戴眼镜的年轻人回头看着伯朗。“想看吗?”

  “嗯。”伯朗点点头。

  “那跟我来。”戴眼镜的年轻人走了出去。

  伯朗跟着他们走到长廊深处。开门之前,他就闻到了一股恶臭。年轻人打开门,走了进去。伯朗跟在后面。

  房间里有一个大笼子,里面有五只猫。花色不同,大小各异,应该都是杂交的,唯独一点相同:都瘦骨嶙峋,毛发蓬乱。五只猫都蜷成一团,闭着眼,一动不动。唯有背部的微弱起伏显示它们还活着。

  戴眼镜的年轻人打开笼门,拿出角落里放猫砂的容器。那是猫的厕所。就像得到了信号一般,五只猫都睁开了眼睛,一齐向伯朗看来。

  十只毫无生机的眼睛。

  伯朗瞬间感到浑身冰凉,热乎乎的东西从胃里涌了上来。他不禁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呕吐起来。

  戴眼镜的年轻人吃惊地把康治和祯子带来时,伯朗还在呕吐,一直吐出了黄色的胃液。

  

  “录像里的是猫。”伯朗望着空中,说,“头盖骨被打了个洞,露出了大脑的猫。实验者的手拿着某些工具,去接触它的大脑。现在想来,大概是电极吧。用电流刺激大脑,检查身体各器官的反应——听说过去经常有这种实验。那个笼子里的五只猫,也会有同样的命运吧。”

  “这么过分的事……”枫的脸色有点苍白。

  “这件事,我没有问康治,他也没对我说什么。我们之间的某种东西消失了。但我当时想,我恐怕是没办法叫这个人‘父亲’了。”伯朗把手伸向酒杯,耸耸肩,“尽管只是猫,却留下了精神创伤。我忘不掉当时的场景。”

  “所以去当了兽医?”

  “谁知道呢。”伯朗偏着头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或许吧。不过,触摸到动物的时候,我会很安心。尤其是猫。猫能让人放松。相反,如果有一段时间没有接触过动物了,就会做梦:梦见录像里的画面,梦见实验台上的猫那空虚的目光。这时我就会被梦魇缠住。这是我的前女友告诉我的。”

  他端着酒杯,垂下了头。把平时封印心中的记忆说了出来,却发现并未淡去一丝一毫。

  手上传来柔软的触感。抬头一看,枫的手正与自己叠在一起。

  “好可怜。”她的眼睛湿润了,“当时的哥哥……如果那个八岁的伯朗在这里,我一定会紧紧抱住他。”

  现在的我就不行吗——伯朗咽下了这个问题,只说了声“谢谢”。

  

第15章

  

  打开盒子的瞬间,顺子瞪大眼睛,一下子喜形于色。

  “哇,这个,我记得呢。”姨妈首先拿起来的是一枚红珊瑚戒指,“这叫血珊瑚,已经不让采啦。原本是个领带夹,是一清先生从相熟的画商那里买来的,因为他不打领带,就请人改成了戒指。姐姐很宝贝它呢。”

  “诶,是吗。”伯朗把江户雕花玻璃杯送到嘴边。辣酒入喉,身心为之一爽。

  “这串珍珠项链也很让人怀念呢。红白喜事都能戴,可方便了。是外婆的遗物哦。”

  “哦。”伯朗拿起筷子,夹了一条炸丁香鱼。兼岩家一请吃晚饭,桌上摆的必定全是下酒菜。万一碰上不会喝酒的人该怎么办呢?他不禁瞎操心起来。

  今天只有伯朗一个人过来。因为当他打电话给顺子,说从矢神家拿到了祯子的首饰时,顺子说无论如何也想看看。还说,其中有些东西,是姐妹俩年轻的时候共同拥有的。

  “啊,这个胸针我也记得。现在是没人会戴了,可在我们年轻时很流行呢。”顺子拿着一只蝶形胸针,微笑道。

  “可我都不记得妈妈戴过什么首饰。”

  “因为她在伯朗君面前是‘妈妈’啊。不过,姐姐有很多很多面呢。在我面前是‘姐姐’,在丈夫面前是‘妻子’,根据时间和场合,有时候也会是‘女人’的吧。”

  伯朗点点头。“原来如此。”

  “不过,在儿子心中,是很难想象母亲会露出‘女人’的一面的吧。”

  “那倒不是。她第一次把康治介绍给我的时候,我就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啊,原来是这样,妈妈也是个女人啊。”

  “是吗?真是个不可爱的孩子。”顺子苦笑着,把胸针放回盒子里。

  伯朗庆幸自己把盒子带来了。如果没有这次机会,他怎么会重新追思祯子呢?

  “要是妈妈去世的时候,有好好整理过遗物就好了,就不至于现在手忙脚乱的。”

  “也是没办法的事。姐姐是矢神家的人,伯朗君又跟矢神家保持着距离。”

  “可是啊,”宪三把伯朗的玻璃杯斟满,“伯朗君卷进了矢神家的遗产纷争里,也是很辛苦的啊。”

  “我倒没什么,毕竟跟我没有直接关系。倒是枫更让人担心呢。明人又不在。”

  “明人君还没过来吗?”

  “是啊。多半是来不成了。”

  “真辛苦呀。”顺子把首饰盒递给伯朗,“谢谢你,让我看了这些令人怀念的东西。”

  “如果有喜欢的,姨妈,就请拿走吧。拿多少都行,全拿走都无所谓。”

  顺子笑了。

  “全拿走是不行的啦。我把姐姐的婚戒拿走,不是很奇怪吗?但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拿一些吧。你征求过明人君和枫小姐的意见了吗?”

  “当然。”

  “那么……”顺子的目光再次落到首饰盒上。犹豫了一会儿,拿起那条珍珠项链,“我还是拿这个吧。而且还是母亲的遗物,算是一举两得。”

  “别的不要吗?比如那枚珊瑚戒指。”

  “刚才不是说了嘛,那原本是一清先生的领带夹。所以,还是伯朗君留着比较好。要不就送给枫小姐。那戒指一定很适合她,因为感觉很华丽呢。”顺子说着,早已将项链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问宪三看上去怎么样。

  “挺好啊。”宪三瞟了一眼,答道。

  “枫小姐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呢。活泼,健康,又懂礼貌。明人君真是找了个好姑娘。伯朗君也是这么想的吧?”

  “嗯……啊,是呢。”伯朗让冷酒流进喉咙里。别人一表扬枫,他就会感到莫名的开心。他为此很迷惑。

  “姐姐的遗物还有别的吗?”顺子一边摘项链,一边问。

  “三本相册、喜爱的书籍、眼镜、手表……都是这些东西吧。”

  祯子已经去世十六年了。他能理解康治,这么多遗物总不能一直放在身边。

  “相册是什么?”

  “一本是从我出生到上小学。一本是明人从出生到上中学。还有一本是我亲生父亲的作品集。”

  “就这些?没有娘家的相册吗?”

  “娘家?”

  “小泉的家。就是你外婆家。”

  “啊,”伯朗摇头,“没有,我没看见过。”

  “姐姐去世后,我和康治先生他们只去过小泉的家一次。因为拆房子之前,得先把东西整理一下。我只把自己放在那儿的东西取回来了,别的都交给了康治先生。除了姐姐的许多东西,肯定还有娘家的相册,也不知那些东西现在去哪儿了。”

  “不知道。反正没放在我从矢神家搬回来的纸箱里。”

  “估计是康治先生处理掉了吧。”宪三在旁边不感兴趣地说。

  “连妻子娘家的相册也处理掉了?”顺子瞪大眼睛,“都不问问伯朗君?不可能。”

  “就算你这么说……”宪三噘着嘴,挠挠鬓角。

  “的确奇怪,”伯朗双臂交叉,“不单是相册,妈妈的遗物当中,总该有些小泉家的东西吧。”

  “问问康治先生本人吧?”宪三提议,“他不是还有意识,能够讲话吗?”

  “不能进行太复杂的对话。而且,特地去问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