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鼠在氧气吸入器里活动着。虽然算不上精神满满,但好歹是在到处走动。小情侣带着复杂的表情望着它。

  尽管原因还搞不明白,不过伯朗推测它是患了肺炎。肺炎会引发各种并发症,进而影响到消化器官和循环器官。要治疗的话,就得把它放进氧气吸入器里,也就是说,必须要住院。打点滴、注射、观察情况。就算这样,也还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伯朗觉得八成够呛。

  如果对方说“哪怕治不好也要治”,伯朗就打算接受下来。不过他还是告诉他们:“总治疗费可不便宜哦,不是一两万就能打住的,最少也要五万,最少。”

  两人看上去都是二十出头,不知道是已经结了婚,还是在同居。但只要一看他们的穿着,就知道他们在金钱方面并不宽裕。选择花鼠这种难养的宠物,大概也是因为它比较便宜吧。

  听了伯朗的话,男孩瞪了他一眼,肯定是在想,这个兽医怎么这么冷酷无情。伯朗坦然地看着他。我做的又不是慈善事业——

  看看墙上的钟,快到下午一点了。小情侣说一点前给他答复。

  咔啦,通往前台的门打开了。

  “您的手机有个电话。”荫山元实把手机递了过来。

  伯朗接过手机,对小情侣说了声“失陪一下”,走出诊察室。一边走过空无一人的候诊室,一边把电话放在耳边,说:“您好,我是伯朗。”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外面的过道上。

  “我是波惠。”对方的声音不带一丝亲切。

  “前两天多谢您的关照。”

  “亲族会放在明天怎么样?”

  “明天?这么急啊。”

  “哥哥那个样子,还是越早越好。而且,我一说枫小姐的事,大家好像都很有兴趣似的。如果你明天不方便,我还有几个备选的日期。”

  “不,我方便的。枫小姐应该也没问题。我们可以去矢神邸了吗?”

  “嗯。能在中午过来吗?”

  “好的。”

  “那么,恭候大驾。”

  “请多关照。”伯朗还没说完,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拿着手机正要回医院去,门开了,花鼠的两位主人走了出来。女孩表情沉重,抱着小盒子,像抱着宝贝似的。看见伯朗,女孩低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男孩则一脸愤愤不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走进诊察室,一个身穿灰毛衣的瘦削老人正望着电脑屏幕。

  “您这么四处走动不要紧吗?”伯朗对着老人的后背问道。

  “今天感觉特别好。膝盖啦,腰啦,都不疼。”老人把椅子往后一转,面向伯朗,笑道,“就是手有点麻。”

  这就是这家动物医院的院长池田幸义。快八十岁了,独自住在医院隔壁的大房子里,平时极少在伯朗等人面前出现。只知道是家住附近的侄女平日照管他的饮食,具体情况就不清楚了。

  伯朗打开通往前台的推拉门。

  “养花鼠的那一对,似乎是放弃治疗了呢。”他对荫山元实说。

  “是的。看来院长的建议起作用了。”

  伯朗的视线转向池田。“您给了他们什么建议?”

  池田耸耸肩。“也没说什么。”

  “请您说一说吧,我可以作为将来的参考。”

  “那倒不至于。我只是告诉他们,和身为宠物而继续生存下来的猫猫狗狗不同,比起被人饲养来,花鼠更愿意在山野间自由奔跑,原本就是你们夺走了花鼠的生存乐趣,才让它在压力面前不堪一击,终于生了病。”

  “原来如此。”

  伯朗觉得,这虽然是正论,但听在那对小情侣耳朵里,未免太严厉了些。

  “对了,”池田说,“听说你弟弟的太太出现了啊。”

  伯朗回头望了望前台。估计是荫山元实说的吧。她正忙着手头的工作,似乎对这边的谈话充耳不闻。

  “那又怎样?”

  “没怎样。只不过——”池田擦了擦鼻子底下,“你不是跟家里人断绝关系了吗?”

  “情况很复杂。”

  “唔。这‘情况’,我是不是不听为好呢?”

  “小事而已,无须您费心。”

  “这样啊。那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让我们谈谈那件事。你考虑过了吧?”

  “考虑过了,但是……”

  “还没得出结论?”

  “是的。”伯朗点头,“毕竟责任重大啊。”

  池田从鼻子里呼出一道气。

  “就是改个名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吧。”

  “这三十多年,我没有父亲,十六年前,连母亲也去世了。到了这把年纪,忽然要有个新父亲——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接受这种状况。”

  “都说过很多遍了,你不用操心我的护理问题。我打算有朝一日到养老院去,钱也准备好了。还跟春代说了,尽量不给你添麻烦。说到底,我的日子也不多了。”

  春代是池田的侄女的名字。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那你放不下的是什么啊?还是名字吗?犹豫着要不要放弃手岛这个姓吗?”

  “我不知道,或许吧。那毕竟是我特地找回来的名字啊。”

  “那么把手岛作为通称怎么样?就算把医院名字改成‘手岛动物医院’也——”

  伯朗伸手止住了池田的话。

  “这里是池田动物医院。改成毫无关系的名字是说不通的。”

  池田耷拉下眉毛,苦笑着。

  “你可真够顽固的。不过,你从很久以前就是这个样子啦。好吧,我再等等。不过,我这个身体啊,可没多少时间了。你得尽早给我答复哦。”

  “我会努力的。”

  “想开点。”

  老兽医“嘿哟”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用诊察台支撑着身体,一手扶着墙,慢慢地朝里面的那扇门走去。当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时,伯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重新环顾诊察室。简直可以当古董的X光机,据说是特别订制的诊察台,想稳定测量就需要点儿小窍门的心电图记录仪……每一件都是这个医院不可或缺的,每一件都凝结着伯朗的难忘回忆。

  遇到池田,是在祯子亡故的第二年,也就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地点是在居酒屋。伯朗当时在那家店打工。有一天,一对六十多岁的男女来到了店里。

  事情发生在伯朗把某盘菜端到他们桌上,正要离开的时候。“喂!”男客人叫住了他。

  “这个,上错了。”男人指了指盘子,“我们点的是柳叶鱼。”

  “老公,”同席的女人皱着眉说,“别这样。”

  伯朗瞬间意识到那人有索赔的意思。换到现在,这种事已经屡见不鲜,但当时还很少有客人会这么做。

  盘子里的确实是“柳叶鱼”。不过伯朗知道,它的称呼不单只有这一种。

  男人开了口。“这不是柳叶鱼——”

  “这是毛鳞鱼,也叫桦太柳叶鱼。”伯朗抢先答道,“别名‘Capelin’。是胡瓜鱼目胡瓜鱼属的一种鱼。因为‘桦太柳叶鱼’这个名字太长了,敝店就将其略称为‘柳叶鱼’。顺便说一下,敝店的‘鲷鱼’指的是罗非鱼,‘甜虾’指的是阿根廷红虾。‘葱末金枪鱼寿司’是红翻车鱼和沙拉油混合而成。”伯朗流利地说完,又加了一句,“您有什么问题吗?”

  男人哼了一声,仰脸看着伯朗。“知道是冒牌货还端上来?明知故犯。”

  “在这一点上,客人您也是一样的。真正的柳叶鱼不会这么便宜,多半是Capelin——您点菜的时候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如果您想看的是店员为难的表情,那么很抱歉,恐怕无法如您所愿了。”

  男人哑口无言,和对面那个像是他妻子的女人面面相觑。女人用责备的语气说:“你看看。有明白人在呢。”

  但男人似乎还是不痛快,又问:“店里是不是教过你怎么应付这种麻烦?”

  “怎么会呢,”伯朗答道,“换成别的店员,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吧。因为我的同事们都相信这是真正的柳叶鱼。”

  “你怎么知道这是冒牌的?”

  “在大学的课堂上听老师讲过。”

  “大学?你是学什么的?水产学吗?”

  “兽医学。”

  男人张大了嘴巴。和他在一起的女人睁大眼睛,说了声“哎呀呀”,很开心似的。

  这就是与池田夫妇的初次相遇。得知两人是兽医和兽医太太之后,伯朗的惊讶难以言表。

  从那以后,池田夫妇隔三差五就到店里来。有一天,池田问伯朗毕业以后的去向决定了没有。

  伯朗老老实实地说,虽然去几家动物医院实习过,但还没决定去向,池田听了便说,那赶紧把这什么居酒屋的活儿辞了,到我那儿去。他想雇伯朗当助手。

  “在大学里学习固然重要,但更有用的是经验。要积累经验啊。兽医和给人看病的医生不一样,得诊断很多很多种动物。就算不直接上手治疗,在旁边看着也能积蓄知识。”

  “而且呢,”池田继续说道,“兽医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动物,还得跟它们的主人打交道。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最重要,也最麻烦的部分。世上有各种各样的饲主。有穷人,也有富人。有人对宠物倾注了全部关爱,也有人是迫于无奈才养着它。该怎么应对千差万别的饲主,大学里不会教,短期实习也学不到。”

  池田这么热心劝说伯朗,是有原因的。这段时间,都是妻子贵子在池田动物医院担任助手。但贵子心脏不好,不能长时间工作。池田自己也六十好几了,身子骨越来越经不起工作的压力。

  动物医院的助手,一般称之为动物看护师。有的看护师具备相关资格,有的则没有官方资格,而是由各种团体独立授予的。也就是说,实际上不需要什么资格,谁都能干。其实,贵子也是在和池田结婚之后,在旁边看着帮忙,逐渐就成了他的助手。

  池田一直在寻找助手,但考虑到自己的年龄,又不能完全雇佣生手。所以兽医学专业的伯朗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在找到下一位助手之前,就当帮帮我的忙吧,池田说。

  听了池田的话,伯朗觉得这也不坏。白天他要上课,没时间,不过到了傍晚就有空了。而且跟实习不同,当助手是有钱拿的。

  约定好做到毕业为止之后,伯朗就开始工作了。他只在大的动物医院实习过,所以开业医生的工作让他充满了新鲜和惊奇。最大的不同,是他和饲主之间的距离更近了。来的人,要么是熟面孔,要么是老顾客。有时候池田还会和那些人在外面下馆子,推杯换盏。

  工作是繁忙的。除了打扫卫生、照顾动物,还有很多诊疗需要亲自动手。有动物住院的时候,他就睡在医院里。

  一年时间转瞬即过,伯朗顺顺利利地从大学毕了业。池田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那家医院和池田动物医院是合作关系,池田碰到一个人解决不了的大手术时,就会移交给那里。

  伯朗在那家医院工作到第五年,贵子去世了。死因是急性心功能不全。池田十分消沉,骤然衰老下去。其实,他自己的身体也快要垮了。他叫来伯朗,问他愿不愿意过来帮忙。

  “我原想着,都这把年纪了,干脆把医院关掉也好,没想到饲主们诚恳地请求我不要关门。我又想,那就尽力而为吧,可是靠一个人的体力实在支撑不下去。除了你,我没有别人可以拜托了。怎么样?”池田问。

  伯朗很苦恼。他已经习惯了目前的职场生活,也满足于勤务医师的身份。有着适度的责任,又不至于完全担责。工资也不错。如果去池田动物医院帮忙,肯定会辛苦好多倍。

  但最后,伯朗还是选择了难走的那条路。池田对他有恩。他如今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兽医,和当年在池田动物医院的积累不无关系。

  回到池田动物医院一看,令他吃惊的是,做助手时混熟了的饲主,如今依然会过来诊病,只是饲养的宠物和以前不同罢了。而且,他们也丝毫没有换动物医院的意思。看来池田说饲主们恳请他不要关门的话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