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到这边来吧。”顺子站了起来。

  客厅隔壁和室的纸拉门一打开,伯朗就瞪大了眼睛。十坪大小的和室里,摆满了一清的画作。既有装裱好了的,也有画在帆布上的。

  “我觉得伯朗君或许也想看看,从早上就开始准备了。”

  “这样啊……”伯朗走进和室,环顾着四周的画。

  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画是什么时候?他已经不记得了。一清死后,画都放在家里保管,祯子再婚之后,画就搬到了娘家。祯子去世后,康治问伯朗要怎么处理这些画。伯朗跟顺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把画放在兼岩家。

  他伸手拿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画框。画面上线条交织成复杂的图案,图案前方随意画着旧钱币,钟表和圆珠笔。这是为数不多的留在我记忆中的画作之一。

  “哇,好棒!”身后传来枫的感叹声,“这真是画出来的吗?看上去跟照片似的。”

  “的确如此,不过很遗憾,写实画能画到这种程度的画家,据说有五万人。”伯朗叹了口气,放下画框,“光看这些,怎么都不像是学者症候群。”

  伯朗把其它的画逐一看了一遍。有几幅没见过的,但画风都很相近。

  “小姨,你们有没有见过爸爸最后画的那幅画?”

  “最后那副?这……”顺子回头看看丈夫。

  “是什么样的画?”宪三问。

  “语言很难形容,和这里的画完全不一样。更抽象,像是几何图案。或许是因为那幅画,才让人觉得作者是学者症候群什么的。”

  “一清画过那种画吗……我没见过。”

  “我也不知道。也没听姐姐说过。”

  “妈妈说,爸爸是在病情加重之后才开始画那幅画的,不过没能完成。”

  “是吗。那或许是姐姐处理掉了。”

  伯朗点点头,却不以为然。那是丈夫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依然在创作的作品。就算没完成,也该珍而重之地收起来才对啊。

  “好了,画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该切换到日本酒时间啦。好不容易有枫小姐带了这么好的酒来。”宪三试图改变气氛。

  “啊,对哦。就这样,就这样吧。”顺子消失在厨房的方向。

  伯朗看看枫。她从刚才开始就拿着另一幅画端详着。“你喜欢这幅?”他问。

  她把画转过来给伯朗看,上面是一顶皱巴巴的旧棒球帽。那是巨人队的帽子。尽管不认识这顶帽子,但帽檐上用圆珠笔写着小小的“HAKURO”字样。(注:“伯朗”的罗马音。)

  “对于哥哥而言,父亲只有一个吧?”

  伯朗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只需要一个父亲就够了。不过妈妈或许需要一个新的丈夫。”

  枫轻轻耸了耸肩,什么都没说,放下了画框。

  顺子把一早准备的佳肴端上了桌,宪三把两人带来的滩地产的清酒拿了出来。喝下雕花玻璃杯中的酒,芳醇的气息便从喉咙一直弥漫到鼻端。冷酒下肚快,得适可而止啊,伯朗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连喝了三杯。

  “不过明人君可真够忙的啊,让妻子回国,自己却动都不动一下。”顺子的眼梢染上了红晕。

  “刚启动一个新项目,事情太多了。”枫道歉似的垂下眉毛。

  “现在最重要的是工作吧。是会有这么一个时期的。最怕的是,在这段时间里,又遇上父母倒下,孩子生病之类的事情。不过,只有跨过这些障碍,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人。替我告诉明人君,不要在意别人怎么说。”宪三含糊不清地说,“不过,真遗憾啊。好久没跟明人君喝上一杯了。”

  “姨父现在在做什么呢?”

  “跟过去一样。虽然不用去学校了,不过数学这门学问啊,就算一个人也能研究。我一直在研究数学呢。”

  “诶,是什么研究呢?”

  “黎曼猜想(Riemann Hypothesis)……你们大概没听说过吧。”(注:黎曼猜想,由数学家黎曼于1859年提出,是一个关于黎曼ζ 函数 ζ(s)?的零点分布的猜想。世界七大数学难题之一。)

  “Riemann?跟salary man(工薪族)有关系吗?”枫认真地问。

  伯朗差点把嘴里含着的酒喷出来。

  宪三苦笑着把酒杯送到嘴边。

  “这可是数学界最大的难题啊。我这辈子是看不到它解开了,就算转世到下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得到。不过,正因如此,才有努力的价值啊。”

  “研究就是生活的全部,对吧。那您很少出门吗?”

  “是的。我经常被这个人骂呢,说这样会运动不足的,该出去散散步。”宪三看着顺子。

  “那就是基本都在家里啦。”

  “对啊。”

  “听说这个月七号,明人君往这里打过电话。”枫说,“不过当时是电话录音呢。”

  “七号?”宪三迷茫地转动身子,张望着墙上的挂历,“七号的几点钟啊?家里有来过电话吗?”

  “应该是下午。打的是这里的固定电话。因为他想在我回国之前,先问候你们一声。”

  宪三转向顺子。“七号啊……你记得吗?”

  “那天我出去了哦。朋友约我一起去和服展示会。”

  “哦,是那天啊。那天我可没出去,一直在家里呢。真的是七号打的电话吗?”

  “明人君是这么说的,我再跟他确认一下吧。因为有时差,说不定是弄错了。”枫笑眯眯地说。

  “叫他再打个电话来啊,我想听听他的声音。”顺子说。

  枫精神饱满地答应了一声。

  伯朗听着他们的对话,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模糊糊地成了形。他一边喝酒,一边斜眼瞟着枫。或许是有所察觉吧,枫的茶色瞳仁也朝他看来。

  伯朗移开目光,举起筷子。盘子里盛着切得薄薄的乌鱼子和白萝卜。他一筷子夹起两片,送进嘴里。

  晚上九点多,伯朗和枫从兼岩家告辞。

  “今天真开心。再来哦。”顺子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外。

  “多谢款待。”伯朗深施一礼。

  “枫小姐也不要客气。还有,矢神家的亲族会上,要加油哦。一定要光明正大的。”

  “是,我会努力的。”枫的两手在胸前紧握。

  两人钻进叫来的出租车,往车站而去。

  “他们人真好啊。听他们讲了这么多,很有参考价值呢。哥哥,谢谢您带我过来。”在车子里,枫低下满头卷发的脑袋,向我道谢。

  “你开心就好。”

  “开心极啦。饭菜也很好吃。”

  “是啊。”

  “哥哥在回程的时候好像话少了呢。怎么了?”

  看上去大大咧咧的,观察力却很敏锐。看来这个女人果然不是傻瓜啊,伯朗想。

  “不,没什么。就是喝多了,有点累。”

  这是假话。其实他有话想问她,只是碍于司机在场,只能保持沉默。

  来到车站,乘上开往都心的电车。车上人不多,不过没有并排的位子。伯朗抱着胳膊假装睡觉,时不时窥视一眼枫。她坐在对面长椅的最边上,和其他大多数乘客一样,一个劲地玩手机。

  结果,两人直到下车才有机会交谈。走出检票口后,伯朗对枫说,有事情要问她。

  “那是怎么回事?明人给姨妈家打过电话?”

  “打过电话怎么啦?”枫歪着头。

  “别装傻。这个月七号,不就是明人失踪的日子吗?那天他给小姨家打过电话?如果他打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枫用锐利的目光盯了他一眼,从未见过的眼神让伯朗有些畏缩。

  她默默地转过身去。伯朗双手扳住她的肩膀。“看着我。”

  枫再次挑战似地看向他,并用左手握住伯朗右手的手腕。“放开我。”声音低沉,像是从腹部发出来的。那一瞬,盘绕在无名指上的小蛇的眼睛仿佛在闪着红光。

  伯朗松开了她的肩膀。

  “你为什么要说谎?说什么明人打过电话,究竟是为什么?”

  枫没有回答,不过看上去有点动摇,紧盯着伯朗的双眼露出一丝犹疑,似乎在掂量着他的分量。

  “我能不能说一下自己的想法?不过算不上推理,只是想象罢了。”

  枫的下巴微微动了动,似乎在说“请讲”。

  “你是在确认不在场证明,确认七号当天,小姨和姨父的行动,对不对?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和明人的失踪有关?”

  枫扬起眉毛,嘴角也放松了。“你有根据说他们和明人君的失踪无关吗?就因为他们是好人?”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我丈夫失踪了啊。”她露出一丝微笑,眼光却依然锐利,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伯朗呼出一口气。“在矢神家的亲族会上,你也打算这么做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

  “好。那我们来个约定。我不知道你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但事前要告诉我。绝对不可以贸然行事。行不行?”伯朗指着枫的脸。

  她轻轻点了点头。“行。”

  伯朗放下手,看看周围。“我拦辆出租车送你吧。”

  “不用了。我一个人能回去。”枫扬手招来一辆空车,“那么,哥哥,我等您的联络。”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了声“晚安”,钻进车里。

  伯朗目送出租车远去。后座上那颗长满卷发的脑袋,一次都没有回头。

  

第9章

  

  一对小情侣带来了一只六岁的花鼠。伯朗诊断的时候,它似乎鼻子不通,一直张着嘴呼吸。女孩说,这几天花鼠都不怎么吃东西,感觉瘦了好多。

  注意到异常是在两周前。花鼠一动不动的时间忽然多了许多。要是当时就带过来,或许还有救治的希望吧。伯朗这么想着,但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