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达一辆电车,车站前总会有大量下班回家的人蜂拥而出。即便如此,他们并未乱作一团,而是在几分钟之后就散去了。有徒步走回去的人,也有需要继续乘坐巴士的人。当然,也有走进咖啡店或书店的人。然而就我所见,几乎没有人走进在鳞次栉比的商店中装着格外耀眼霓虹灯的弹球店。因为那些店的内外部都有隔板挡着。

等第五波人潮涌过后,一辆旧式的Garan静静地停在我的面前,并响了一下车喇叭。我弯下腰向里张望,只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把副驾驶座的门解了锁。

我走了过去,打开门,“是宫前先生吗?”

这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脸朝前方点了一下头。我随即便坐进了副驾驶座。确认完我系上安全带后,他启动了车。

当车在行驶的时候,他一言未发。所以我也只得一路沉默着。我感觉到,宫前先生把愤怒和焦躁都压抑在了这个狭小的空间内。

宫前先生把车开进了家庭旅馆的停车场内。我本以为他会把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这令我稍感意外。他下了车,默默朝前走着,我跟在了他后面。

女侍本想给我们带路,宫前先生指着窗边的一张桌子说,“就坐那边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并且很有张力。于是女侍把我们带向了那个位置。

在她摆上菜单前,宫前先生先点了一杯咖啡,我也跟着他点了一杯。这一举动充分表明了他希望尽快进入正题的心情。

等女侍离开后,我和他第一次正面相对。宫前先生金丝边眼镜深处的那双望着我的眼睛里,无不透着一种只有失去女儿的父亲才有的忧郁和消沉。

“从家里出发之前看了你的照片,”宫前先生开口了,“想知道一下女儿究竟选择了怎样的男孩。”

“她有我的照片?”

“嗯,有很多哦。”

“很多?”

“坦白说,当得知那孩子怀孕时,我们就曾为了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而翻箱倒柜,可一无所获。找到的只有一本简陋的摆满棒球部成员照片的相册。因为她是部长,所以有这些照片也不足为奇,于是当时我们就漫不经心地跳过去了。不过当今天得知对方是你之后,我们再次翻开那本相册一看,发现明显那些照片里拍到你的最多。我们这些家长真笨,不告诉我们答案我们根本无法看穿女儿的心思。”

宫前先生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超乎他预期地深深刺痛了我的心。那是表明由希子对我的感情之深的又一个佐证。

女侍端来了咖啡,宫前先生糖奶也不加就喝了起来,我继续学着他的样子。

“你和由希子什么时候开始的?”宫前先生发问。

“从……三月份”我如实回答。但他并未正确理解这句话。

“这样啊,那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呢。”他这么说道。

不是,是今年的三月份,我刚想纠正,声音却在喉头哽住了。因为我感到就算我告诉他实话,每一个人——包括由希子在内——都不会高兴的。

“那我明白了,怪不得呢。”宫前先生像是理解了某件事一样,点点头。“当初听说她二年级就做了棒球部的部长,我还觉得奇怪,现在回想起来,原来是因为你是其中一员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恍然大悟,这可能倒是真的。

宫前先生托起咖啡杯,这时,我才刚发现他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而这种颤抖如实反映了他内心所压抑的情感之强烈

“今天听说你要来,我有一种得救的感觉。”他勉强发出声音,“我曾对由希子的恋人做了各种设想,她是不是被乱七八糟的男人欺骗、或者发生了什么意外之类的猜想。”

他似乎指的是诱奸。

“总之这些设想里就没一件好事儿,全都是可怕的事情。毕竟现在发生的结果是可怕的,是对于我们来说世上最可怕的事情。甚至比天塌下来还可怕。”不单是双手,宫前先生的全身都在颤抖。那声音在我听来简直如同呻吟一般。

我一语不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表情,因为我感到自己有义务这么做。

不一会儿,他的颤抖缓解了一些。他喝了口水。

“由希子告诉你她怀孕的事了吗?”

“没有,”我摇摇头说,“完全没告诉我。”

“是嘛,也就是说想瞒着你自己处理掉啊。”宫前先生悔恨地咬着嘴唇,“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这件事在学校传开了。”

“在学校?”宫前先生睁大眼睛,吁~地长叹了一口气。“真是人言可畏啊,那么你一听到传言就立刻来我家了吗?”

“是的,尽管有些犹豫。”

我猜也是,宫前点点头。

“说实话,我们也期待他能够来自首,而不希望最后由我们查到后去质问那个人的这种形式。一方面会因为对方是个胆小鬼心里难过,另一方面这对由希子也不太公平。”

宫前先生的每句话都在理上,我一时无言以对。只是对自己今天的行为正确无误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但事实上我们猜想不会有人前来自首,因为这么做需要相当大的觉悟和勇气。只要瞒着不说,就可以蒙混过关的几率也很高,而说实话则需要背负极大的风险。可你做到了,正因为我清楚你下此决心之前所做过怎样的心理斗争,所以才认为你的举动值得赞扬。由希子能认识你这样的青年作男朋友,真是令我非常庆幸。”

但是,他接着说,“也希望你能理解我们依然无法原谅你的心情。由希子是我和内人的掌上明珠,所有造成那孩子死亡的我们都会视为仇人。可能你会觉得事故发生与自己没有直接联系,不,客观上说的确如此。然而由希子死后,我与内人一边哭一边所说的诅咒话语中,也有很大程度上是针对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的。”

我低下头,聆听着他的话语。在那静静的口吻里,包含着一种与大声训斥不同的威力。

“你,”宫前先生开口了,我便抬起脑袋。他咽了咽口水,问:“你对由希子认真到什么程度呢?”

“什么程度……指的是?”

“我的意思是,考虑过将来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