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君。”玄穹咬着牙,吐出三个字。

  男子略点了点头,语带赞赏:“你竟能追查至此,算是颇有能耐的了。只是区区一个俗务道人,又能做什么呢?”

  玄穹道:“这个区区俗务道人,把你的党羽或擒或杀,发卖者也抓了,炉子也推倒了,如今连炼丹坯的窝点也被发现了-你能不能更自信一点?”

  面对挑衅,逍遥君毫无动容:“这些不过是消耗品,随时可以恢复。如今镜湖封印濒临崩溃,桃花源即将为蜃气笼罩,道门之人和那些妖怪都要卷铺盖逃走了,谁还会在乎逍遥丹这点小事?”

  “我在乎。”玄穹微眯眼睛,“你也在乎,逍遥君,或者我该称呼你为-云天师叔。”

  是言一出,整个洞窟里的时间似乎被冻结了一瞬。逍遥君缓缓摘下蚩尤面具,露出云天真人那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孔,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和蔼:

  “你是何时猜出我身份的?”

  玄穹知道在真人面前根本没机会反抗,索性也不逃走,双手抱胸:“弟子之前深人郁垒阵眼,误走了穷奇,师叔您不是火速来援吗?就是在那时我发现不对的。”

  “哦?哪里不对?”

  “当时您是这么质问弟子的:若湖面封印维持不住,整个桃花源被蜃气笼罩,会是什么后果?”

  云天真人奇道:“这话有什么问题?”

  “道门一直认为,镜湖致人产生幻觉是因为三尸之气。弟子直到听见刘仙师的残魂呢喃,才知道镜湖之下是一头喷吐蜃气的大蜃。我刚逃到湖面,还没顾上说出真相,您张嘴就来了一句蜃气如何如何,请问师叔是怎么知道的?”

  云天真人恍然,一捋长髯:“这确实是我疏漏了。”

  “唯有身具明真破妄命格之人,方能听见刘仙师的呢喃。从那时起,我就怀疑,其实师叔你与弟子是同一种命格。”

  “仅凭这个就下了结论吗?”

  “当然不是。所以弟子斗胆,后来又试探了一次。”玄穹狡黠一笑。

  云天真人不由得也笑起来:“你这小家伙,鬼心思还真多,何时又来试探我了?”玄穹道:“我闯下泼天大祸,被您押回俗务衙门之后,不是被三位真人围着骂嘛,那时我心灰意冷,把坎水玉佩拿出来上缴,您说这是私人相赠,不算在赏罚之列,让我收着。”

  “我关怀后辈,有何不妥?”

  玄穹道:“我拿出那块玉佩时,外面其实还包着一层布,那是从穿山甲精手里收缴的迷藏布。我当时的原话,只说把这件物件缴还给道门,可没说里面是什么物件。”

  云天双眉一皱,不由得捋起长髯来。

  玄穹继续道:“迷藏布可以幻化外形,迷惑人眼。唯独具有明真破妄命格之人,可以看破其透明本相。所以在云光和云洞师叔眼中,我拿出的不过是一个普通布包;唯有您碰都没碰,一眼就看出包里是坎水玉佩-这不正是明真破妄的体质吗?”

  云天真人深吸一口气,这试探太隐晦太细致,实在让人防不胜防。

  “回想第一次与师叔您相见的情景,那只倒霉的穿山甲精,大概是刚与您交接完逍遥丹吧?被我不小心撞见之后,师叔当机立断,出手将其杀死,把嫌疑撇得干净,真是好快的反应。”

  玄穹说着说着,云天真人的脸色渐渐沉下来。

  “当我发现师叔也是明真破妄的命格时,很多疑惑便迎刃而解了。谁能自由进入镜湖阵眼,汲取蜃气、锤炼丹坯?谁能在镜湖附近一直活动,不被护法真人发现?又是谁故意偏转了水龙,让逍遥君和那群倒霉的发卖妖怪,被云光电死?”

  云天叹道:“亏我刚才还特意留了五六个假提示在地图上,没想到你完全没被误导,径直找到这里。”

  “弟子既然对师叔起了疑心,对这些提示,又怎么会真的放心呢?只是我也没想到,师叔来得这么快。”

  云天捋着须髯:“正是因为你随身带着那一块坎水玉佩,我才能感应到你的位置啊。”玄穹脸色变了变,云天真人这坎水玉佩,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监视他的行踪才赠送给他的。亏自己刚才还有心炫耀,结果人家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伏笔。

  看来之前的许多次偶然,根本不是偶然。云天真人轻轻拍了一下手掌,语气中满是激赏:“玄穹你虽然命格寒碜、法力低微,但我不得不承认,确实低估你了。”

  “您说后半句就行了。”

  “可惜,可惜,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却为何不能看清形势呢?”云天真人摇了摇头,流露出惋惜之情,“我之前已为你留出了偌大的功勋,铺就了晋身之阶。你为何不顺水推舟,偏偏还要留下来多事?”

  玄穹把额前的白毛撩起来,一脸无所谓:“道经有云,命者性也,运者情也。性情决定命运,弟子若真懂得识时务,当初就不会被发配到桃花源来了。”

  云天真人对此深为理解:“确实,禀性难移,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还是玄穹第一次听到这位师叔口出秽言。”屎“字出口的同时,云天真人周身的水花汇成一条水龙,直直冲向玄穹。

  玄穹早就在暗暗提防着,一见龙来,扬手唤出本命离火。可惜他之前透支得太过,如今也只交出一团小小的火苗,被水龙一口吞灭了。

  “你面对坎水宗师,居然打出离火,你的五行相克是和尚教的?”

  水龙昂起头颅,俯视着眼前的小蚂蚁。玄穹叫道:“等一下,师叔,难道您动手前,不该先开口招揽一下我吗?”

  “你这种命格,我招来有什么用呢?”云天真人呵呵一笑,“我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放心好了,草还坡那边,我留下了一个水形分身。我那云洞师兄和云光师弟,不会起

  疑心。”

  “还有辛十四娘呢,她们狐族精通幻术,可没那么容易被瞒住!”玄穹的口气明显有些虚。

  “茫茫镜湖,就算他们觉察到不对,也不知道神荼阵眼的真正位置;就算知道,也下不来。玄穹,你一进阵眼就是死路一条,还是不要挣扎了。”

  话音刚落,云天真人便大袖一摆,水龙咆哮着上前。就在它即将触及玄穹时,小道士一个狼狈的后滚翻,整个人绕到了神荼桃树后面,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

  “紫磨石棱精?”云天双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这不是玄清的……你怎么有这东西?”

  “刚才承蒙云洞仙师好意,授予我正箓用法的特权。弟子只要用它行使俗务道人的职责,便不会引动雷劫。”玄穹说完,把紫磨石棱精高高举起,有微光流淌而出。

  云天不由得失笑:“土克水?你的解答思路是对的,但忽略了体量强弱,区区一块紫磨石棱精,能阻得住坎水吗?”他大袖一抖,水龙咆哮着冲上桃树。玄穹匆忙闪避,顺手将紫磨石棱精丢去了神荼桃树的树根处。

  那一条水龙试图穿过桃树,直取玄穹。却不料桃树剧烈地扭动起来,枝丫迅速伸展生长,如同无数只手臂把水龙抱住,让它动弹不得。同时枯萎的枝干疯狂地汲取水分,眼看水龙的体形在迅速缩小,而桃枝之上居然开始冒出绿叶来。

  土可困水,又可以辅水旺木。如果云天继续催动水龙来攻,就会演变成土养水滋之局,让桃树更加旺盛。云天也意

  识到了这一点,急忙把水龙召回。

  “土困水而木旺无妨;金伐木而火荧何忌。云天师叔,你是不是也嗑了逍遥丹,把最基本的常识都忘啦?”

  玄穹躲在枝繁叶茂的桃树之后,语带讥讽。毕竟这是刘子骥亲手移栽的桃树,足可以支撑整个镜湖封印近千年。只要玄穹不主动出来,云天真人就奈何不了他。

  云天真人冷哼一声:“不过是吸了一点点水,才有了欣欣向荣的假象。数刻之后,这桃树就会重新枯萎下去。你只多活那么一时三刻,又是何必?”

  “桃之夭夭,桃之夭夭。不试着逃一下,实在对不起这么应景的名字。”

  见玄穹依旧那么嘴贱,云天真人索性面对桃树趺坐下来,背后升起一片浪花,缭绕于神荼桃树周围。如此一来,玄穹再无半点逃走之隙。这两人隔着桃树,四目相对。云天真人开口道:“既然还要等一段时间,你我不妨开诚布公,做鬼也能做个明白鬼。”

  “师叔既然想做个明白鬼,但问无妨。”玄穹绝不肯输口。

  “你既然早怀疑我的身份,为何刚才不当着其他真人的面说破?”

  玄穹苦笑:“一个功勋卓著的护法真人,一个闯下泼天大祸的弟子,我的话会有人信吗?所以我想搏一搏,看在神荼阵眼这里,能不能找到线索……”“你千算万算,就没算到只身一人跑下镜湖,我必会现

  身杀你灭口?”

  “所以我一直催促你们一起去救婴宁,以为能拖住师叔。”

  云天口气转缓:“玄穹,其实我很欣赏你。哪怕你给我制造了很多麻烦,我也只是想帮你弄点功德,让你早早调离而已,谁知道你竟执着到了这个地步-你天天说只有二两三钱的道禄,为何又如此拼命呢?”

  玄穹挺直了身躯,厉声道:“这个问题,我倒想先问问云天师叔您。您贵为道门护法真人,为何还要搞这些戕害苍生的鬼蜮营生?”

  云天真人闻言,仰天哈哈长笑:“你是遇财呈劫的命格,这辈子注定无法攀登道途,对真正的修行一无所知。我告诉你吧,修行无非四个字:法、侣、财、地。这四样东西,归根结底,都是一个财字。无财则难得上法参悟,难得良伴扶持,难得宝地修炼,什么都要财。”

  玄穹都快哭出来了:“这个我知道,我知道……”

  云天真人面露感慨:“我自幼天赋异禀,根骨资质俱是上佳,本以为拜入大派山门,只要日夜苦练,便可出人头地,成就上法。谁知道,身边率先飞升破境的,多是那些世家子弟。那些人天生就有师长扶持,族中供着灵丹妙药,家里有现成的洞天福地,他们哪个也没我资质通天,凭什么占尽机缘?”

  “确实如此。紫云山之事,若非我那大师兄是大族出身,我也不至于背上一口黑锅。”玄穹深有感触。

  “我苦心修行几十年,硬是凭着一口气,修为超迈同道。可惜无族无势,最后我还是被扔到桃花源来做护法,免得抢别人风头。”

  说到这里,云天看了玄穹一眼:“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初到镜湖时,就和你一样听见了刘子骥的呢喃。我花了数月时间,踏访周边,终于进入神荼与郁垒阵眼,得以发现湖中真相。我本打算上报道门,可就在提交文书的前一瞬间,我在想,蜃气既然能致幻,是否可以用来炼丹?若世人都爱吃这丹,可以赚得多少修行用的资粮?”

  玄穹磨了磨牙齿,说不上是鄙夷还是羡慕。云天真人有明真破妄的能力,却没有遇财呈劫的报应,换了他,这种事想都不敢想。

  “所以我从古籍里寻来一个丹方,在阵眼中放置小鼎来汲取蜃气,又找来桃花源里容易控制的妖怪们,帮我精炼与发卖。这逍遥丹销量实在太好,终于帮我补齐了财这一项,从此我的修行一日千里,不再为资粮所困。”

  玄穹见他第一面时,就惊叹云天真人一身奢华之物,原来背地里竟是靠逍遥丹支撑。云天一弹袍角:“你看那头穷奇好不好?可要豢养这么一头上古凶兽,耗费足以供养一个中等门派。自从有了逍遥丹生利,我才能拿它来做护法。”

  “所以,玄清果然是被师叔您害死的。”玄穹双眼一眯。

  云天眼神一下子变得复杂:“玄清是个好道种,无论心志、资质都强你十倍,唯独眼界和你一样,看不清形势。”“您可以不用说前半句……”

  “他来做俗务道人之后,死咬着逍遥丹不放。我眼看他就要触及真相,只好设下一局,把他骗到郁垒阵眼附近。”

  “然后他就被穷奇吃了?”

  “不,我没让穷奇碰玄清,只是逼他坠湖而已。他不像你我有命格护身,入湖之后,活活被蜃气浸染而死,不过他死前,应该会生出各种梦寐以求的幻象,死得也算开心,算是我对他最后的一点爱护吧。”云天假惺惺地惋惜起来。

  玄穹之前就猜到了,可如今听到云天亲口说出来,仍是心惊肉跳。俗务道人被护法真人所害,这事若传出去,可是惊世骇俗的大丑闻。而当时知道真相的玄清,该是多么绝望、多么愤怒啊。

  这时云天双袖一抖,站起身来。时辰到了,刚才被坎水滋润过的桃树,重新枯萎下去,玄穹即将失去最后的庇护。

  “玄穹,我一早就提醒你了,拖延时间是没有意义的。镜湖之下,只有你我能容身,没人能来救你。”

  玄穹有些惊慌地叫道:“你若动手,我拼了命也要让这阵眼崩塌掉,彻底毁掉你的逍遥丹炉!”

  云天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笑了许久,方才再度看向玄穹:“我收回之前的话,你可真的是太蠢了。你若毁掉神荼阵眼,整个镜湖的蜃气失去封印,就会弥漫到桃花源全境,无论是护法真人们还是那些妖怪居民,都会被浸染而死。”

  “但你的逍遥丹也将彻底完蛋!”玄穹喝道。云天的眼里满是怜悯:“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在乎这些。不,应该这么说,毁掉神荼阵眼,才是我最想要做的事情。”

  玄穹一瞬间僵住了,额前的白毛惊恐地晃了几晃,听懂了他的意思。

  “现在炼制逍遥丹还是太麻烦了,我得花大量时间遮掩,以免引起怀疑。如果整个桃花源都变成蜃气弥漫的死地,没有任何居民,只有我能自由出入,岂不是更加自由?”

  云天伸开双臂,目光湛湛,似乎被这个美好的前景所吸引。

  “这件事我早就想做了,但容易引起道门怀疑,幸亏你给了我一个绝好的理由。你之前一逃走,我便暗中毁掉了郁垒桃树。现在只要再毁掉神荼阵眼,封印便会彻底崩溃,桃花源将彻底沦为死地。而这一切在道门眼中,都是一个俗务道人闯下的泼天祸事-玄穹师侄,你背黑锅的命格,真是改变不了啊。”

  直到这时,云天真人的儒雅面孔才破裂开来,露出一种狰狞、兴奋,而且无比贪婪的表情,仿佛重新戴上了蚩尤面具。

  玄穹一屁股坐在桃树下,不甘心地喃喃道:“我现在明白,为何刘仙师封印镜湖之后,没有在石碑上讲出真相了。”

  “哦?”云天抬了抬眉毛,攻势稍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