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是担心世人若知道湖下有一头大蜃,必起贪心,利用它来做非分之事,所以才将阵眼深藏在湖下岩洞,只有明真破妄之人才能进入。只可惜啊,他到底也算错了,能看

  穿幻觉的人,并不代表不会被幻觉所迷惑啊。”

  “笑话,我会被幻觉迷惑?”

  “云天师叔,你虽然不吃逍遥丹,但你中的毒,只怕比任何人都深。你的良心,你的功德,你的道心,都被自己的野心给遮蔽掉了!自己深陷幻境而不自知。”

  “这就是你的遗言吗?”

  云天真人决定不再跟这个小道士啰唆,大袖一摆,一股本命坎水汹涌而出。这水近乎透明,乃是云天几十年精纯法力凝结而成,枯萎下来的神荼桃树,再也无法借力生长。只见浪头咆哮,要把桃树连同玄穹一起淹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玄穹身上忽然升起一圈黄澄澄的光芒,光圈中隐约可见山岳连绵之势,赫然是云洞的神通。那股坎水扑在艮土圈之上,如惊涛拍岸,霎时岩壁摇动,桃木震颤。

  待得震动停止之后,艮土犹在,里面的神荼桃树和玄穹,依旧安然无恙。坎水无可奈何地在四周盘旋流动,却被堤坝挡在外头。

  “想不到,云洞这个窝囊废,还藏着一手。”云天双眼一眯。

  “云洞师叔可从来没忘记过他弟子惨死之事。紫磨石棱精挡不住你,他的本命艮土,总能和你的坎水拼一拼了吧?”

  “怪不得,他明明用艮土圈把你锁了,你怎么还能逃出来?原来老东西早有异心。”云天捋了捋胡髯,并不惊讶,他看向玄穹,笑起来,“你的后手可真多,但还是那句话,你机关算尽,却总是漏算一招。”

  “反正你打不破这艮土圈子,只会说说便宜话。”

  “我师兄的道行,我太了解了。这艮土圈我打不破,但它也动不了。只消半个时辰,便会自行消散,外头的坎水会解决一切。到头来,你不过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罢了。”

  “虚张声势!”玄穹硬道。

  “是不是虚张,你自己一会儿就知道了。”云天抬头看看上空,“好了,我耽误得有点久了,差不多要走了。你就在这里安静地享受最后的时光吧。”

  本命坎水仿佛听懂了主人的话,如同一条蟒蛇,围着艮土圈盘了一圈又一圈。只待时辰一到,它就会张开大嘴,将玄穹与神荼桃树一并吞噬。紧接着,镜湖封印便会彻底崩溃,让蜃气如溃堤的洪水一般,淹没整个桃花源。

  云天脑中演化着这一番美妙情景,顺手一扬,把丹炉里最后的几百粒逍遥丹坯收在一个葫芦里,冲玄穹晃了晃:“若你临死之前太害怕,我可以送你一粒,让你死在美梦之中。”

  “逍遥丹有干天和,我若动心去吃,怕是一张嘴就先让天雷劈煳了!”

  云天仰天长笑:“倒忘了师侄你有这个命格,可惜,可惜。”说完把葫芦系在腰间,负手朝着岩洞外面走去。远处玄穹还在绝望地呐喊:“喂,云天师叔,云天师叔,你等一下……”

  那家伙实力低微,小心思却层出不穷。对这种人,最好置之不理,任由他与桃花源殉道。

  云天计议已定,缓步走到水洞底部。头顶的湖水已变得十分狂暴,似乎知道束缚即将消失。云天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运转法力,缓缓向着上方升去。

  在草还坡的方向,他已经感应不到穷奇的存在了。这不奇怪,再强悍的上古凶兽,也挡不住几位真人和大妖的围攻。不过它已经完成了诱敌任务,以后再养一头便是,无非是多卖几炉逍遥丹。

  俗务道人玄穹,秉仁爱之心,承先烈之志,危身奉公,慨然殉道,惜乎力有不逮,未能挽狂澜于既倒,与镜湖封印同归于道,惜哉。

  云天一边在脑海里梳理了一遍悼词,一边上升。很快视野从昏暗幽深的深湖,切换到了明亮的湖面,他整个人徐徐浮出水面,一抹微笑还没来得及消失,就僵在了嘴角。

  在水洞的正上方,正悬浮着两个道士和两只妖怪:云洞和云光,辛十四娘和一只浑身沾满鲜血的九尾大狐。那狐狸颈毛绽起,嘴里还叼着穷奇残缺不全的脑袋,气焰熏天。

  他们四个似乎早就等在这里,一直俯瞰着水洞。

  一见到云天现身,辛十四娘先笑道:“云天真人亲自去湖下查探,好辛苦哇。”云天还未回答,云光已冷声道:“你这家伙,瞒得我们好苦!”

  在场的不是高修就是大妖,一见云天从湖底从容浮出来,就知道他也有“明真破妄“的命格。这到底意味着什

  么,不言而喻。

  云天暗暗叫苦,他本打算先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镜湖,然后再寻个理由回归队伍,没想到这些人居然早早守在镜湖上空,将他抓了个正着-不对,他们怎么会知道神荼阵眼的准确方位?

  云洞似乎看穿了云天的疑惑,淡淡道:“辛十四娘大圣的狐毛笔,云天师弟你的坎水玉佩,一旦使用,便可知其方位。师兄我虽说愚钝,也有同样的神通。”

  云天顿时反应过来了。紫磨石棱精本就是云洞的东西,所以玄穹在下面一动用,云洞就感应到了。怪不得这些家伙可以提前一步过来,来了一个守株待兔。

  原来从玄穹踏入阵眼的那一刻起,那个小浑蛋的布局就开始了。他把云天诱下湖底,就是为了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浮出来,暴露出自己的命格。

  云天刚刚还在嘲笑玄穹棋差一着,殊不知自己才是没把机关算尽的丑角。

  “你们是何时勾结的?”云天咬牙问道。

  云洞道:“也并不算太久。玄穹赶到桃源镇之后,在半路就跟我说出了心中疑惑。然后我又跟云光师弟和辛十四娘大圣暗中传音,这才有了这个布局,师弟辛苦了。”

  “你怎么能如此轻易相信小小一个俗务道人的话?”云天大叫。

  云洞的语气微微有些哀伤:“玄清那孩子,也是俗务道人。我相信玄穹,就像相信玄清一样。”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来:“玄穹说的那些疑惑,其实我很早便有了,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暂且隐忍不发罢了。可惜隐忍太久,几乎成了习惯,若非小辈努力,我也没有勇气站出来,为玄清报仇。”

  云洞每走一步,身上的气息就强上一分。他原本迷迷糊糊的神情,发生了微微的蜕变,如同一块泥土不断剥落,露出了里面的石心。

  “那一块紫磨石棱精,其实是我当年送给玄清的宝物。拜玄穹所赐,能够让他见证今日之事,我那弟子也可以瞑目了。”

  云洞最后一个字刚说出来,一道雄浑法力就喷薄而出,在云天头顶形成一尊巍峨山岳,兜头砸了下来。云天连忙放出一条水龙,反顶上去,两道法力就这么相互角抵起来。

  云洞毕竟道心曾经破过,那尊山岳与水龙较量了片刻,渐渐显出颓势。就在这时,一道至烈的雷光“咔嚓“一声砸下来,正正炸在水龙脖颈处,把那水龙一分为二,山岳立刻往下一沉。

  “云天你这个浑蛋!在棘溪之时,是不是你刻意引导,才让老子把那些妖怪全给失手电死了?”云光一想到被这个居心叵测的家伙所利用,愤怒到无以复加,脸膛简直要被体内的雷霆憋出青紫。

  云洞喝道:“别废话了,一起上!”

  两身玄袍,瞬间被澎湃的法力高高鼓起,周围一圈的湖水都为之一颤。只见云洞十指划动,搬运来一座座山峰;而云光则掌心聚雷,缭绕着丝丝电光,每一条缕都明亮到发紫。镜湖之上,顿时雷光闪闪,黄气耀耀。云天别无选择,只得大喝一声,把功行运转到极致,分出数条水龙迎了上去。

  三位同门师兄弟都是护法真人,法力高强,甫一交手便惊天动地,震动了半个镜湖的水面。

  斗过十个回合,云天渐渐觉得有些吃力。云洞和云光任意一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偏偏两人联起手来,艮下震上,形成“小过“之象。云天的水龙无法摧破山岳,反而会被雷霆循性而至,打起来十分不顺手。

  他心思一沉,一口气接连扔出紫竹渔筒、碧玉簪、混元巾,一掐护主诀。这些法宝在半空次第炸裂开来,迫使云光和云洞不得不暂时后退。云天一见有了破绽,连忙祭出一张遁符,身形一下子瞬移到五丈开外。

  他正要再施展遁法,远远逃开,身子忽然被几团蓬松的狐狸尾巴缠住。辛十四娘一张俏丽面孔,似笑非笑:“十三兄托我向真人你问个好。”

  云天不言不语,只顾闷头施法,而辛十四娘的声音无处不在:“可惜真人明真破妄,不吃人家的幻术,不然真的很好奇,真人心中的终极梦想到底是什么。”

  说到这里,辛十四娘脸色一变:“其实不用幻术,人家也能猜得出来。道貌岸然,利欲熏心,可真是真真切切呢!”说完狐尾一抛,将一个纸包扔过来。云天本以为这又是什么法宝,挥袖一挡,那纸包化为齑粉,伴随着浓烈的药味弥散开来。云天分了一下神,不知她这举动有何意义。可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另外一张带着浓浓妖气的血盆大口,从侧面冲着云天咬来。

  这股妖气极为可怖,还带几丝穷奇鲜血的腥味。云天不敢硬接,只得朝另外一个方向避去,却又被赶上来的云洞用一片玉崖挡住去路。

  真人与大妖们个个含忿带怒,全不留手。虽然云天修为高深,很快也是左支右绌,频频露出败象。他见状不妙,仰天长啸一声,让水龙凌空炸裂,而自己则趁机跳回水洞,再次回到了神荼阵眼之内。

  这里虽无退路,但至少蜃气弥漫,他们是不敢进来的。只要熬到镜湖上空的蜃气浓度再高一些,追兵就只能被迫退走了。

  此时艮土圈还没消散,坎水依旧在外头盘绕,玄穹趺坐在神荼桃树之下,悠悠然地修炼着。他忽然睁开眼睛,对面前一脸狼狈的云天真人道:“师叔,是回来休息的吗?”

  此时云天没了法宝装点,道袍散乱,头发也披散下来。他看着这个毁掉了自己一切的小道士,开口问道:“你不是只想攒点小功德,不沾大因果吗?为什么要一味与我为难?”

  玄穹平淡道:“我与师叔其实没有冤仇,只不过你所要破坏的,恰好就是俗务道人所要守护的东西。”云天嗤笑一声:“少来,这些大话我比你会说。泼天的富贵,破境的道途,你难道不动心?”

  “师叔,你如今才开口招揽我,未免太没诚意了。”玄穹叹了口气,“可惜我命格所限,没有福分享受这些。再说了,我要守护的,不是那些大话,而是我每个月二两三钱的道禄啊。”

  云天一时噎住,不知说什么才好。

  玄穹突然敛起了全部轻浮,正色道:“本来我以为自己天生苦命,但看了师叔你现在的下场,我忽然庆幸自己正因遇财呈劫,才不至于误入歧途。”

  云天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艮土圈马上就消散了,云光、云洞那些人没办法下来。我一样可以杀死你,再捣毁神荼阵眼,让整个桃花源陷入蜃气之中。我还是最后的赢家!”

  玄穹抬抬眼皮,对这个威胁无动于衷。云天疑心这个比青丘狐还狡黠的家伙,还有什么后手。可仔细盘算下来,无论如何他也没机会翻盘。

  如云天所预料的那样,艮土圈的光芒开始黯淡下去。过不多时,便彻底消散开来,化为一地碎砾。

  至此玄穹再无任何保护。

  云天狞笑一声,双手在胸前飞快掐诀。只见那条坎水之龙飞了回来,与他体内浮出的水滴融为一体,笼罩其周身,形成一个高速旋转的漩涡。

  这个漩涡,凝聚了云天全身的法力,一击便有排山倒海之威。他虽算不出玄穹还有什么后招,但丝毫没有轻敌,决定用这毕生的绝技,把这家伙与桃树彻底毁掉。

  只要这里一摧毁,蜃气就会彻底爆发,把上面几个道士和妖怪也卷进去。外面的道门,同样不知道镜湖上空的事情,他依旧可以做护法真人,并且会得到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废弃桃花源。

  这是多么美妙的前景啊!

  云天双眼中浮现出迷醉神情,双手飞速打着法诀,把这个漩涡推向桃树。就在这时,他眼前的美景中出现了一个小黑点。这讨厌的黑点逐渐扩大,干扰了整幅构图。云天不得不暂且退出幻想,定睛去看。

  又是玄穹。

  他离开了桃树,从怀里拿出了一件法宝:一个玉镯,是在棘溪缴获的那一个移形换位镯。看来云洞给他批了正箓用法后,他从衙门库房里调了不少好东西出来啊。

  怪不得这小子这么淡定,原来还有一件跑路的法宝保底。云天嘴角讥讽一翘,可事到如今,逃出去又如何呢?他不去管这只小苍蝇,只凝神把最后的法诀掐完。

  云天把所有法力都凝聚在正前方。那漩涡已旋到了极致,隆隆作响。可他愕然发现,玄穹没有逃走,反而把玉镯对准了自己。

  “走!”玄穹一声断喝,整个人霎时被玉镯传送到了云天面前,几乎与他鼻尖相对。云天冷笑,护法真人身躯坚逾岩铁,近身攻击又有何用?

  不料玄穹伸出手来,从云天腰间把那一个装满逍遥丹坯的葫芦抓在手里。

  “师叔啊,记得我说过的吧?逍遥丹有干天和,若动心去吃,一张嘴就先让天雷劈煳了!”

  云天先是愣怔一下,旋即双眸中第一次透出恐惧。只见这个小小的俗务道人,把葫芦嘴倒转过来,对准自己,张开一张大嘴,作势要吞。

  遇财呈劫的命格,小财小劫,大财大劫,无量财便有无量雷劫。

  这逍遥丹价值几万两白银,两人头顶一瞬间便有重重雷云凝聚,毛发直竖,刺刺作响。

  云天暗叫不妙。他身边可是还有漩涡呢,若是天雷劈下来,被坎水这么一叠,威力简直无法想象。这小浑蛋竟要学玄清,也来个同归于尽?

  这时玄穹额前白毛一飘,咧开嘴笑起来:“玄清师兄舍生取义。我不如他,索性只学一半。取义让我来就好,师叔您去舍生。”

  云天瞪圆了眼睛,分明看到玄穹脖子上那一枚古钱跳动一下,从中间裂开,百年愿力涌出,迅速裹住玄穹。

  “这一枚古钱受了百年香火供奉,厚蓄愿力,可以助你避过一次雷劫-记住,雷劫大小不拘,只能避过一次。”

  “我给你这枚古钱,是希望你能用于正途,无违道心。”

  昔日的对话,言犹在耳,玄穹低声答道:“云天师叔,谨遵教诲。”云天还未答话,密密麻麻的天雷便轰然劈下,无数紫蛇在坎水之中穿行,一时间天地震颤……尾声

  玄穹站在俗务衙门前头,拿着扫帚一点一点清理着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