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带呢?”婴宁嘶吼起来。

  那腰带上拓着解开金锁的符咒,玄穹怎么不带在身上?难道上次自己因为它骂玄穹,玄穹就气得把它扔了?他怎么这么小气?

  一连串疑惑与恼怒,分散了婴宁的注意力。穷奇趁机双翅狠狠一扇,两团腥风平地涌起,又凝为一只巨爪狠狠拍下来,直接把婴宁的青光拍散了。

  婴宁猝然吐出一口鲜血,身子从半空朝地上歪歪坠去,口中不忘悲鸣:“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穷奇一振翅膀,闪身而至,冲着她的咽喉咬来。

  婴宁知道自己必然无幸,索性不去抵御,勉强分出一条狐尾把桃树扫倒:“小道士,快逃吧!”

  玄穹一骨碌落在地上,顾不得浑身剧痛,咬破中指把血洒在桃木剑上,怒掐一个法诀:“敕!”然后并指一刺。只见桃木剑通体冒出烈焰,循着指尖指示飞射而出,化为一支离火大箭,噗一声狠狠扎进穷奇的右眼。

  只听穷奇“嗷“的一声发出惨叫,双翅拼命鼓动,急速退到了半空中。那桃木剑以身为燃材,涌出更多离火去烤灼它的眼球,让它不得不伸出爪子来回抓弄。

  玄穹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这是他压箱底的绝招,一身法力和体力被抽得涓滴不剩,如今连站立都无法维持了。直到这时,婴宁才轰然落地,硕大的狐躯恰好匍匐

  在玄穹面前。

  玄穹勉强爬到狐狸脑袋旁,大声喊婴宁的名字。婴宁勉强舔了舔嘴边的血迹:“反正你也解不开金锁了,还不快走!”玄穹气得一把抓住她脖子上的金锁,大吼一声:“我早给你解了啊!”

  婴宁脖颈不由得抬高了一分:“什么?”玄穹无奈道:“我当初离开青丘洞府时,你不是跳到我头顶,咬那一缕白毛吗?那时我就已暗念符咒,给你把金锁解开了。你看看,这东西现在根本是虚合的!”

  婴宁低头一咬金锁,果然锁舌早已弹松,只是她多年挂得习惯了,从来没往那方面去想。

  “你……你怎么刚才不说?!”

  “你们俩上来就打,没给我开口的机会啊!”玄穹按住黄冠,哑着嗓子吼道。婴宁一双狐眼定定地望向他:“为什么?”

  玄穹头一歪:“我最讨厌决定别人的命运。你若勘破心魔,不解也能成就;若勘不破,我解开又有何用?只要你自家开悟,又何必搞什么金锁呢?”

  远处的妖气突然一炽,穷奇把桃木剑的残渣从眼球里逼出来,仰天怒吼一声,四处寻找始作俑者。

  婴宁勉强爬起来,朝那边挺直了脖颈,又低头道:“所以,我现在根本没有金锁束缚?”

  “早没了!”“你这个别扭道士,解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郁闷了

  那么久。”

  “这种事说出来就不灵了。但我暗示过好几次了啊,心魔一去,金锁自开,心魔一去,金锁自开-什么叫自开啊朋友!”

  婴宁的双眼中渐渐升起两团光亮。

  “原来是这样……原来我的心魔,就是封印本身。怯于解封,怯于驾驭自己的力量,担心会被大家责难,原来这是我自己设下的束缚。”

  穷奇气势汹汹地从天顶压过来,打算一举把眼前这两只苍蝇活活咬碎,可它冲到一半,猝然听到一声细小的“啪嗒“声,似是什么金器断裂。它兽性的直觉,顿时捕捉到一股巨大的危机感从下方传来,血口一张,喷出一口带着浓浓腐腥味的口水。

  那口水挟风带雷,飞向那个瘫坐在地上的小小人类,可很快被一条冒着青光的狐尾重重抽飞。玄穹趴在地上,看到许多细微的沙砾缓缓凭空浮起,仿佛被某种潜然膨胀的力量所影响。

  玄穹勉强抬起头,看到婴宁的身躯越来越庞大,那三条赤红狐尾高速摆动着,三条先分作六条,随后又分作九条。九条狐尾摇曳相错,恍如孔雀开屏一般,引出九重青光交相辉映,而妖气也随之节节攀升。

  穷奇被敌意刺激得低吼一声,抖抖鬃毛,胸腔咔啦咔啦向两侧展开,露出白森森如刀锋般的肋骨长刺,里面无数紫黑色的触手蠕动。它感应到了这个对手的恐怖,需要倾力

  一搏。

  对面的青光越发锋锐,穷奇实在无法忍耐,猛然发出一阵摧山坼地般的巨吼。可这吼声落入九重青光之中,却如泰山之投北海,只泛起一阵波澜,反而让青光大盛。

  过不多时,一只有着九条赤红长尾的优雅狐妖缓缓走出光幕。这狐妖身量与穷奇几乎相当,九尾接天连地,妖气深若渊海,脖颈微俯,两只狭长的狐眼定定地睥睨着穷奇。

  玄穹目瞪口呆,一句阴阳怪气的话都说不出来。

  “朱侠母子、毛氏父子、老果和敖休、徐闲一家,还有十四姑和十三叔,对了,还有小道士你在紫云山的愚行……桃花源中种种生相,有情则有觉,有觉则有缺,多谢大家助我勘破心魔,破境归真。现在轮到我来践行执念啦。”

  婴宁的声音宏阔高远,带有重重回音,唯有最后一句流露出些许少女的俏皮。说完之后,九尾中的一尾朝玄穹轻轻一甩。

  他感觉到一股强悍而温柔的力量裹挟住自己,朝着草还坡外围飞速退去。眼前的景象在急遽远去,玄穹只来得及看到那一头上古凶兽和一只九尾大妖跃至半空,狠狠撞在一起。

  玄穹没有挣扎,他知道自己留在现场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尽早去搬救兵。

  那一股力量把他送到数里之外,裹着他轻轻落地。玄穹沾染了青光之后,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脚下一霎不敢停,朝着桃源镇一路狂奔而去。云天也罢,云光也罢,哪怕云洞也成,这是道门在桃花源战力最高的三人,只要其中一人去救援,也能帮上大忙。

  不一时,玄穹已冲到镇子边缘,先感受到三股磅礴的正宗法力,心中一喜,三位真人似乎都在?这可真是运气太好了。可下一瞬间,他两条短眉却皱了起来,因为又感受到了辛十四娘的妖力,而且似乎隐隐带有敌意。

  玄穹一路跑到俗务衙门,一抬头,看到三位真人浮空而立,辛十四娘和其他几位大妖则在对面,表情都不太好,气氛剑拔弩张,以致周围的小妖和普通人无法承受,无不远远躲开。

  云洞最先发现玄穹,徐徐降到地面。玄穹问你们不赶紧疏散,怎么还打起来了?云洞连连叹气,说云光师弟坚持认为,所有居民要全数撤离桃花源,一个不留;而辛十四娘等大妖觉得,居民们在这个秘境生活许久,贸然全撤,损失太大,可以先退到外围桃林,观望一下形势。

  这两位一个脾气火暴,一个天生自傲,居然吵起来了。

  玄穹眼前一黑,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打这种嘴架。他急切地抓住云洞的袖子:“师叔你快带我上去,我有急事禀报!”

  云洞点头,一摆袖子,带着玄穹朝半空而去。飞到半途,玄穹忽然小声问了一句:“婴宁带去的那一块紫磨石棱精,其实是师叔给的吧?”云洞“嗯“了一声:“那是玄清的遗物,我感念辛十四娘大圣与他的渊源,送她做个纪念。”玄穹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再多问什么。

  飞到半空之后,玄穹顾不得施礼,抢先嚷道:“穷奇现身草还坡!”

  一听这名字,三位真人和一群大妖齐齐朝他看来。玄穹以最快的语速,把草还坡的事情讲述了一遍,在场之人一时都被这巨大的信息量震得发蒙。

  云天先开口道:“凌虚子是在那里炼逍遥丹?”云光同时喝道:“你不是在衙门待罪吗,为什么偷偷跑出去?”玄穹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先回答哪一个,这时辛十四娘伸手把他揪过来:“你把她的金锁解开了?我怎么感觉到那边有一股狐族的力量升起?”

  玄穹点头:“婴宁现出九尾法相了。”辛十四娘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你是为了抵挡穷奇,强行把她的金锁开了?”玄穹坦然道:“不,其实我当初一离开青丘洞府,就给她解开了。”

  “什么?”辛十四娘的毛一下子竖起来。

  “因为婴宁需要的不是磨炼,而是信任。”

  辛十四娘盯着玄穹,狐尾上下晃动,眼神复杂至极。这时云天真人拱手道:“眼下可不是坐而论道之时。不杀穷奇,便无法安心处理桃花源的危机。如今既然婴宁小姐破境成就,正是剿灭此獠的最好机会。云洞师兄、云光师弟、十四大圣,咱们事不宜迟,应从速赶去支援!”

  辛十四娘担忧婴宁,二话不说,当即现出七尾本相,跃上天空去支援侄女了。诸真人也正要动身,却看到玄穹挣扎着跟上来,云光一道雷光打在他面前,喝道:“你闯下大祸,还四处乱跑?给我滚回衙门里待着去!”说完还瞪了云洞一眼:“你那个艮土圈跟纸糊的似的!怎么就把犯人放出来了?”

  云洞还要解释,玄穹却抢先道:“穷奇是标,镜湖是本。弟子现在要去下探镜湖一趟,去找那真正炼制逍遥丹的神荼阵眼所在,才能解决这场危机。”

  “哼,你是待罪之身,这么乱跑成何体统?”

  “逍遥丹为害甚烈,如今好不容易追查到源头,若置之不理,日后又成大患。”这一次玄穹的态度异常强硬,“弟子是桃花源的俗务道人,责无旁贷!”

  “好大口气,道门除了你就没别人能干了是吗?”

  “没错!我不是针对师叔你,在场的所有人与妖,都不如我。弟子身具明真破妄的命格,是如今整个桃花源唯一可以深入湖下的人。”

  “你这也太嚣张了!”云光见这个小家伙纠缠不休,气得要动用天雷。这时云天赶紧拦住他:“师弟,玄穹说得也没错。镜湖兹事体大,就让他去查一查吧。”

  “他刚惹出泼天大祸,你还包庇这小子?”

  云天淡淡道:“大祸已经惹出,再惹还能比现在更糟吗?说不定他深入镜湖,把阵眼修复了,桃花源居民就不必疏散了呢,也算他戴罪立功。事急从权哪。”云光鼻孔“嗤“了一声,冲云洞道:“你是明净观主,你拿主意!”云洞嗯嗯几声,又忧心道:“我没意见,只是玄穹如今这状况……”几个人看过去,玄穹如今狼狈异常,道袍被扯破了一半,桃木剑烧了,黄冠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更惨的是,他体力还好,浑身法力却一点不剩,已丧失了一战之力。

  可在场的人只有他有明真破妄的命格,根本没人能替代。

  云天还没开口,云洞叹道:“湖下情况不明,你又没时间恢复。这样吧,我授予你正箓用法,可以调动衙门法宝,不再有雷劈之虞。”玄穹精神一振,云洞开了这个口子,等于俗务衙门里的法宝,他可以敞开了调用。

  玄穹冲进衙门后面,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拿了几样东西出来,顺便抬头一看,雷云正满怀希望地凝聚起来。云洞也顾不上查看,一一给他批了正箓用法,那雷云才悻悻散去,半空中还传来几声似是骂骂咧咧的轰鸣。

  玄穹从来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整个人状态缓步回升。这时云天上前问道:“你说要下湖去找神荼阵眼,知道在哪里吗?”

  “刚才凌虚子讲到一半,就被穷奇灭口了,只留下半句“就在镜湖三',弟子还没琢磨明白。”

  云天皱起眉头思索了一圈,镜湖周围没有带“三“字的地名。玄穹忙道:“不过弟子能听到刘子骥的呢喃,可以试着听声辨位。”

  云天想了想,抬起手臂,有水花洒在半空,勾勒出整个镜湖的地图,其上有五六朵小漩涡正在转动:“我之前镇伏之时,发现这几个位置的法力流动最为古怪,或许与阵眼有关,给你参考一下。”

  玄穹“嗯“了一声,说我记下了。云天拍拍他的肩膀:“好,我们这边解决完穷奇,立刻就去驰援。你在镜湖下面,千万不要逞一时血气之勇,重蹈玄清覆辙啊。”

  玄穹一撩额前白毛:“我学不来玄清的舍生取义,只要对得起二两三钱的道禄就够了。”

第十四章

  哗,哗,哗……

  此时平心观前方的镜湖,已不复镜面之实,湖面上涟漪阵阵,浪花起伏,可见封印已岌岌可危。瘆人的浪花声,像一头看不见的恐怖存在缓步爬行。附近的蜃气浓度,已达到几乎肉眼可见的地步。若普通人或小妖怪站在湖面,恐怕早已迷乱而死。

  好在玄穹置身其中,丝毫不受影响。他给双腿贴了一副甲马,一口气跑到平心观,气都顾不上喘,直接站到了刘子骥立的那一块高大的青黑石碑前方。

  刘子骥的残魂仍旧反复念叨着“蜃气外溢,从速镇之“,但语速已快到近乎疯狂,可见蜃气的泄漏速度何等惊人。玄穹不敢耽搁,先吞了几粒凌虚子留下来的凝神丹,然后手持罗盘,围着石碑来回走动。

  凌虚子在被穷奇吞噬之前,只来得及说出“就在镜湖三……”,实在难以索解。直到玄穹看到云天真人展现出来的镜湖全景图,才猛然意识到:这个三,不是地名,而是坐标。

  刘子骥在镜湖边缘,一共安排了三处遗迹:神荼、郁垒两个桃树阵眼,还有这块矗立于湖畔的石碑。道家阵法,讲究均衡。这三处位置的安排,必有规律可循。

  如今石碑与郁垒桃树的位置,已然确知。玄穹根据呢喃声的大小不断调整位置,很快便推断出了第三个点位:原来神荼阵眼的位置,与郁垒阵眼、刘子骥石碑构成了镜湖圆周的三个等分点,彼此之间距离相同,成掎角之势,暗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法门。

  玄穹不敢耽搁,恭敬地朝石碑一稽首,轻足一点,朝着神荼阵眼的推定地点飞跑而去。甲马不停灌注法力,迅捷如风,不一时他来到了一处满缀着绿萝青苔的高崖之下。

  这座高崖与凝思崖、平心观的距离一样,玄穹一走近崖边,呢喃声就变得格外清晰。玄穹精神一振,看来自己的推测大体不错。

  他之前有过进湖的经验,这一次如法炮制,放开心神,任由呢喃声进入灵台。果然很快那高崖隆隆前倾,如同一根指头点人湖水。水面漩涡忽转,露出一个空洞来。玄穹入洞之前,先转头看了一眼,隐约感应到远处数股妖气碰撞激烈,说明婴宁暂时无恙,心中略松,便纵身跳下洞去。

  他整个人顺着水洞朝湖底飞速下落,眼前的湖水逐渐从纯蓝变成黑色,蜃气近乎饱和,弥漫着一种不祥的气息。玄穹忽然好奇:当初玄清坠落湖中,看到的应该就是这样一幅恐怖景象。他不具备明真破妄的命格,那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到的是什么呢?

  过不多时,玄穹果然又落入一个与水隔绝的岩洞里,其结构与郁垒阵眼差不多。他小心翼翼沿着一条甬道走到底,甬道尽头矗立着一棵和郁垒差不多的参天桃树,树上桃花灼灼,树皮之上刻着“神荼“两个大篆。而在桃树之下,赫然放着一尊赤铜云纹的大丹炉。

  这炉子造型朴实,没有凌虚子用的那么奢华,不过炉座位置的设计却十分巧妙。上方入料口承接着一尊小鼎,造型与郁垒桃树下深埋的鼎一样。鼎口汩汩流淌着一道凝练蜃气,注入炉中。而丹炉下方则与“神荼“桃树的根部相接。

  玄穹走到丹炉跟前,一股浓浓的海腥味,从炉口徐徐飘出来,炉子里头,几百粒逍遥丹的丹坯已初步成形。逍遥君的炼丹之法,至此终于一览无余:郁垒取蜃气,神荼炼丹坯,草还做精炼,棘溪重焖烧。

  玄穹忍不住冷笑起来。怪不得镜湖封印被穷奇一撞,就近乎崩溃,原来它早被这种炼制之法侵蚀得千疮百孔。这丹炉活像一条趴在人身上吸血的水蛭,把整个镜湖封印的蜃气抽取出去,转成丹坯的法力。

  刘仙师当年为了封印蜃气而倾注于此的法力,却被后人取来炼制逍遥丹,真是讽刺十足。玄穹正要出手捣毁,一个森森的声音从他的身后浮起:

  “玄穹,且住。”玄穹额前白毛一跳,急忙回身,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材颀长的白袍男子,他就这么负手而立,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蚩尤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