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呼啸后退,疯狂的死光愈来愈弱,变成明亮的光点,最后消失。他们两人像鱼雷穿过黑暗,理查德咬着它的舌头,一手抓住威廉的手腕。乌龟出现,转眼又消失了。
他感觉他们愈来愈接近真实世界(但他自认再也不会觉得这世界“真实”了:世界更像一张精巧的帆布,底下由交错的钢缆支撑…就像蜘蛛网)。不过,我们会没事的,他想,我们会回去,然后——
冲击又来了——甩动、猛摇、左右晃,它做出最后尝试,想甩脱他们,将他们留在“外面”。理查德觉得自己快咬不住了,耳中听见它发出胜利的欢呼,便集中精神使劲去咬…却还是一直滑脱。他疯狂猛咬,但它的舌头似乎失去了真实的形体,变成了蜘蛛网。
“救命啊!”理查德大叫,“我快咬不住了!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
埃迪
埃迪隐约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他感觉到也看到了,但仿佛隔着一层薄纱。埃迪看见威廉和理查德在某处挣扎着要回来,他们的躯体在这里,但其他部分——真正的他们——却在很远的地方。
他先前看到蜘蛛用刺戳穿威廉,理查德往前扑去,用离谱的爱尔兰警察的声音朝它大吼…只是理查德这些年来的功力显然突飞猛进,因为听起来真的很像内尔先生。
蜘蛛转身面对理查德,埃迪看见它那难以形容的赤眼瞪得像两颗铜铃。理查德再次大吼,但这回变成卡通墨西哥鼠的声音,埃迪感觉它在痛得尖叫。本沙哑地叫了一声,看见它外皮的旧伤疤裂开了,流出黑得像原油的脓水,喷洒了一地。理查德又说了什么…但声音开始变弱,很像流行歌的结尾。他仰头盯着它的眼睛,蜘蛛再度沉默。
时间流逝——只是埃迪不晓得过了多久。理查德和蜘蛛四目相对,埃迪感觉到双方的联结,感觉对话和情绪在远处沸腾。他听不清楚谈话内容,但感觉声音起伏有如颜色与色调。
威廉全身瘫软躺在地上,鼻子和耳朵都在流血,手指微微抽搐,瘦长的脸毫无血色,眼睛紧闭。
蜘蛛也有四五处在流血。它又受了重伤,但还是活力无穷,充满危险。埃迪心想:我们为何站着不动?我们可以趁它对付理查德的时候偷袭它!拜托,怎么没有人动?
他感到一股疯狂的胜利——愈来愈清楚、明白、靠近。他们回来了!他想高呼,嘴巴却太干燥,喉咙太紧。他们回来了!
这时,理查德开始缓缓左右摆头,身体似乎在衣服下如波涛起伏。眼镜在鼻梁上撑了一会儿…随即摔到石板地上碎了。
蜘蛛抖动身躯,多刺的足肢扫过地面发出沙沙声。埃迪听见它发出可怕的胜利的怒吼。接着,理查德的声音忽然在他脑海中清楚地响起:(救命啊!我快咬不住了!谁来救救我!)
埃迪往前跑,用没受伤的手从口袋中掏出喷剂。他龇牙咧嘴,感觉喉咙只剩针孔大小,呼吸痛苦地嘶嘶出声。不料前方竟然跳出母亲的脸,朝他大吼:别靠近那东西,埃迪!别靠近它!那种东西会致癌!
“闭嘴,妈!”埃迪用近乎尖叫的声音大吼——他只剩这种声音。蜘蛛的脑袋转向声音的来处,目光暂时离开理查德。
“这里!”埃迪用愈来愈弱的声音咆哮,“这里,尝尝这个吧!”
他朝它飞扑过去,同时摁下喷剂,小时候对药物的信念突然都回来了。他相信药物可以治疗一切,当他被高年级学生欺负、放学挤出教室被人撞倒或呆坐在崔克兄弟货运站的停车场看比赛,因为母亲不准他打棒球时,药物可以让他好过一点。这是好药,很强的药。他朝蜘蛛的脸扑去,闻到它的酸黄臭气,被它的勃然大怒和打算杀光他们的决心所震慑。他对准它的一只红眼睛按下喷剂。
他感觉到(听见)它尖叫——这回没有愤怒,只有疼痛,痛得凄声哀号。他看见喷雾洒在血红大眼上,接触到眼睛立刻变成白色,随即有如碳酸般往下沉。埃迪看见它的巨眼开始塌陷,很像带血的蛋黄,并且流出鲜血、脓汁和蛆虫一般的黏液。
“现在回家,威廉!”他用仅存的一点声音喊道,接着打了它一拳。他感到它的恶臭体热钻进他体内,同时还有一股恶心的湿热,这才发现他的手伸进了它的嘴里。
他又摁下喷剂,直接将喷雾射入它的喉咙,灌进它腐烂邪恶发臭的食道里,接着忽然感觉一阵刺痛,和被大刀砍到一样强烈,只见它双颚一闭,将他的手臂齐肩咬断。
埃迪摔到地上,手臂断面血流如注。他隐约察觉到威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理查德有如彻夜狂饮的醉汉跌跌撞撞朝他走来。
“小埃——”
声音很远,不重要。他感觉一切都随着鲜血流出体外…所有愤怒、所有痛苦和恐惧、困惑与伤害都飘然远去。他想自己就要死了,却觉得…哦,天哪,他感觉无比清明、无比透彻,就像刚洗过的窗户透进破晓的耀眼阳光。那光,天哪,随时洁净地平线的理性之光。
“小埃天哪威廉本快来人哪他手臂断了,他的——”
他抬头看见贝弗莉,发现她在哭。她一手搂着他,泪水流下脏兮兮的双颊。埃迪发现她已经脱下上衣,想阻挡失血,同时尖叫求救。接着他看了理查德一眼,舔了舔嘴唇。远了,愈来愈远。清明,愈来愈清明。一切都在淡出,所有不纯粹从他体内流出,让他愈来愈透明,足以透光。要是有时间,他很想说点道理,传授一番:不坏,他会这样起头,一点也不坏。但他有别的事情要先说。
“理查德。”他低声道。
“什么?”理查德趴在地上,急切地望着他。
“别叫我小埃,”他笑着说,缓缓举起左手轻触理查德的脸颊。理查德哭了。“你知道我…我…我…”埃迪闭上眼睛,思忖该如何结尾,但还来不及想到就死了。
德里/早晨七点到九点
早晨七点,德里的风速已经飙到每小时六十公里,瞬间阵风更高达七十公里。班戈国际机场的国家气象中心预报员哈利·布鲁克斯向奥古斯塔市的国家气象中心总部做了警示通报。他说风来自西方,而且是诡异的半圆旋风,他从来没见过…但感觉愈来愈像“口袋飓风”的一种。这种飓风几乎只出现在德里。七点十分,班戈各大广播电台开始发布灾害性天气警报,崔克兄弟货运场的变压器走火事件,让荒原靠堪萨斯街这一带完全停电。七点十七分,荒原靠老岬区这一带,一株斑驳的老枫树从中裂开、倾倒,压垮了梅里特街和老岬大道口的夜猫商店,一名年长的老主顾雷蒙德·福格蒂被倒下的啤酒冷藏柜压死。雷蒙德是德里第一卫理公会的牧师。一九五七年乔治·邓布洛的葬礼便是由他主持。枫树还拉倒了许多电线,让老岬区和后方更新潮的舍伯恩森林开发区电力中断。恩典浸信会的尖塔钟六点和七点都没有报时。七点二十分,教堂的钟敲了十三响,距离老岬区那棵枫树倾倒只有三分钟,距离家家户户的马桶和排水管瞬间逆流大约一小时又十五分钟。一分钟后,一道青白色闪电击中教堂尖塔。牧师的妻子希瑟·利比当时正好在牧师宅厨房窗边往外看,她说尖塔“爆炸的样子,像是有人装了火药似的”。刷白木板、断椽断梁和瑞士钟的碎片有如雨点洒落街上。尖塔的残骸燃烧片刻,随即被已经宛如热带豪雨的雨水冲走。下坡通往镇中心购物区的街道覆满浮沫和湍流。主大街地底下的运河成了摇晃地面的暗雷,让居民不安地面面相觑。七点二十五分,恩典浸信会尖塔倒塌的巨响依然在德里城区回荡,一名每天早上(周日除外)到瓦利温泉酒吧打扫的清洁工看见某样东西,让他尖叫着逃到街上。这家伙十一年前在缅因大学就读,第一学期就染上酒瘾。清洁工作收入微薄,真正的报酬来自他能尽情享用吧台底下前一晚喝剩的啤酒。理查德·托齐尔可能记得他,也可能不记得。他就是文森特·卡鲁索·塔里恩多,他小学五年级的同学都叫他“鼻涕虫”塔里恩多。那个末世般的清晨,他在酒吧清扫,缓缓靠近吧台,忽然看见七个啤酒龙头——三个百威、两个纳拉干和一个施丽兹(瓦利温泉酒吧的醉汉老主顾都称之为死力啤酒),还有一个美乐——往前弯低,仿佛被七只隐形的手拉动着。金黄色的啤酒带着白沫从龙头汩汩流出。文森特继续往前,心里想的不是鬼魂或幽灵,而是他早上的活儿白干了。接着他忽然止步,瞪大眼睛发出哀号似的恐怖尖叫,在充满啤酒味的空荡酒吧里回荡。从龙头流出的不再是啤酒,而是泉涌的鲜血。血在镀铬排水沟里奔腾溢流,涓涓流向吧台一侧。头发和肉块开始从龙头流出。鼻涕虫塔里恩多看傻了,甚至连再次尖叫的力气都没有。接着是钝钝的“砰”的一声,吧台底下一只酒桶爆炸了,所有橱柜的门都被甩开,冒出一阵青烟,像魔术师变完把戏后一样。鼻涕虫看不下去了,尖叫着逃到已经成为浅水河的街上。他跌坐在地上又站起来,惊惶地回头望了一眼。酒吧一扇窗被震飞了,发出枪击般的巨响,玻璃碎片从他四周呼啸而过。不久,其他窗户也爆炸了,而他再次奇迹似的毫发无伤…但立刻决定去探访家住东港的姐姐,而且马上动身。出城的那段路也是波折不断…不过最后还是顺利离开了。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艾洛修斯·内尔不久前刚满七十七岁,和妻子正坐在史特拉普汉街家的门廊上,看暴风雨侵袭德里。七点三十二分,他心脏病发猝逝。内尔的妻子一周后告诉她弟弟,内尔的咖啡杯掉在地毯上,身体突然坐直,瞪大眼睛注视前方,大声叫道:“来呀,来呀,小姑娘!你到底以为你在干啥?别再给我胡扯淡,否则我就把你的迷你裙——”说完他摔出椅子,身体正好压在咖啡杯上,将杯子压得粉碎。莫琳·内尔知道她先生的心脏这三年状况有多糟,立刻明白他没救了。她先松开他的衣领,随即跑到电话旁联络麦克道威神父。但电话坏了,只发出类似警笛声的可笑噪声。因此,虽然她知道对圣彼得来说,她这么做是亵渎,但她还是决定亲自为丈夫进行超度式。莫琳告诉弟弟,她敢说就算圣彼得无法谅解,神也会明白的。内尔是丈夫,也是好人,虽然酒喝得很凶,但也只是体内的爱尔兰血液作祟。七点四十九分,德里购物中心发生一连串爆炸,该处之前是基奇纳钢铁厂的遗址。没有人罹难,购物中心十点才开门,五名清洁工八点才会到(而且那种天气其实几乎没有人会去打扫)。调查小组事后排除了人为破坏的可能。他们推断(但不是很确定)爆炸可能是购物中心的电力系统渗水所导致。不管真相如何,镇上居民很久都没办法再到购物中心买东西了。其中一次爆炸炸平了柴儿珠宝店,钻石戒指、姓名手环、珍珠项链、婚戒和精工牌电子表四散飞溅,银光闪闪。一只八音盒更飞过整个东廊,落在杰西潘尼店铺前的喷泉里。灭顶之前,它还咕噜咕噜哼唱了《爱情故事》的主题曲。爆炸还炸穿了隔壁的冰淇淋店,将三十一种口味的冰淇淋搅成冰淇淋汤,像雾蒙蒙的小溪一样流得满地都是。炸毁西尔斯百货的爆炸掀掉了一块屋顶,它像风筝似的迎风高飞,落在一千米外,干净利落地切穿了农夫布兰特·基尔加伦的筒仓。布兰特十六岁的儿子拿着母亲的柯达相机冲到屋外拍了张相片,被《国家询问报》以六十美元买下。小伙子就用这笔钱帮自己的雅马哈摩托车换了两个新轮胎。第三起爆炸毁了捞宝服饰店,着火的裙子、牛仔裤和内衣飞到淹水的停车场上。最后一起爆炸像一盒烂鞭炮起火似的,炸毁了德里农民信托银行。银行的屋顶也掀掉了一块,警报器疯狂嘶鸣,直到安全系统独立连接线四小时后短路了才安静下来。借贷合约、银行文件、存款单据、收银钱箱和理财表格都一飞冲天,被强风吹走。还有钱:主要是十元和二十元钞票,外加不少五元钞和少许五十元和百元钞。据该银行职员表示,至少七万五千美元被吹走…后来高层人事大地震,美国联邦储蓄贷款保险公司介入纾困,部分职员坦承(当然是私下透露)损失金额其实将近二十万美元。黑文镇一名女士丽贝卡·鲍尔森在后门脚踏垫上发现一张五元钞票,在鸟窝里看见两张二十元钞票,还有一张百元钞票贴在她家后院一株橡树上。她和丈夫用这笔钱付了两期的雪橇车分期贷款。早晨八点,定居西百老汇将近五十年的退休医生黑尔一命呜呼。黑尔医生喜欢吹嘘自己过去二十五年每天都从西百老汇走到德里公园和德里小学,全长近四公里,风雨无阻,就算是大雪、冰雹、强烈东北季风或零下低温也照走不误。五月三十一日清晨,虽然房东担心不已,黑尔还是照常出发。他走出前门,将帽子紧紧压到耳际,回头留下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别笨了,希尔达,外头只不过下了点雨而已。你应该瞧瞧一九五七年那一次!那才叫暴风雨!”黑尔医生绕回西百老汇时,米勒家外头的人孔盖突然像火箭一样射向天空,瞬间将他身首异处,他继续走了三步才倒地而死。
风依然继续增强。
城镇地底/下午四点十五分
从来不曾迷路的埃迪带着他们在变暗的甬道里走了一个或一个半小时,最后才用困惑多于恐惧的语气跟伙伴们说他迷路了。
他们还能听见下水道的微弱水声,但甬道里回音太杂,根本无法分辨水声来自上下左右或前后。火柴用完了,他们在黑暗中迷了路。
威廉很害怕…非常害怕。他不停想起自己和父亲的谈话。有八斤重的蓝图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我要说的是,没有人知道那些该死的水沟和下水道通往何处,也不晓得为什么。只要管用,就没人在乎。万一故障,德里水利局就会派三四个可怜的家伙试着找出哪个抽水站坏了,哪里堵塞…底下又暗又臭,还有老鼠,因此最好别进去。但最重要的理由是你会迷路。之前就曾经发生过。
发生过,发生过,之前发生过——
当然发生过,例如他们刚才到它巢穴的路上,就看到一堆骨头和加光棉。
威廉觉得惊慌就要来了,便将它推回去。惊慌离开了,但没那么容易。他感觉它还在那里,活生生地扭动挣扎,想要出来。此外,还有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纠缠着他,就是他们到底杀死它了没有?理查德说杀了,迈克和埃迪也是,但当光线消失,他们爬出小门离开沙沙崩塌的蜘蛛网时,他不喜欢贝弗莉和斯坦利脸上带着恐惧的怀疑。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斯坦利问。威廉听出他语调中带着小男孩的恐惧颤抖,知道斯坦利在问他。
“是啊,”本说,“怎么办?妈的,真希望我们有手电筒…甚至一盒…蜡烛。”威廉觉得他在第二个停顿处听见压低的啜泣。这比什么都让他害怕。本可能想不到,但威廉觉得这个胖小子很坚强、足智多谋,比理查德可靠,又不像斯坦利会突然放弃。如果连本都快撑不住了,他们就麻烦大了。威廉脑海中不断浮现的不是水利局那家伙的骨骸,而是《汤姆·索亚历险记》中在洞穴里迷路的汤姆和贝琪。他想甩掉这念头,但那幅景象不断回来。
还有一件事困扰着他,但范围太大、太模糊,威廉疲惫的幼小心灵还无法清楚地掌握。也许是那想法太过简单,反而难以捉摸:他们正在离开彼此。他们这年夏天所建立的联系正逐渐流失。他们一起面对它,击败了它。它可能像埃迪和理查德想的那样翘辫子了,也可能只是身受重伤,必须沉睡一百、一千或一万年。他们一起面对它,看见它摘下最后的面具。可怕——真的很可怕!——但一旦看过,它的原形就不再那么恐怖了,而它最有力的武器也被夺走了。毕竟他们都见过蜘蛛,知道那是陌生可怕的爬行动物。他想,他们每一个人以后只要看到蜘蛛(假如我们逃出去的话)
不可能不觉得恶心,全身发抖。但蜘蛛就是蜘蛛。或许当所有可怕的面纱揭去之后,人的心灵没有不能接受的恐怖。这个想法真是令人振奋。除了(死光)
那里的那东西,但或许连那躲在超级宇宙门边的光也死了或奄奄一息了。死光和他们刚才所在处的黑暗已经开始模糊,愈来愈难想起了。不过那不是重点,重点(感觉得到但无法领悟的重点)是伙伴关系就要结束了…伙伴关系就要结束,而他们还在黑暗中。那个“另一位”或许借由他们的友谊让他们超越了普通小孩,但他们正在变回原形,威廉和他伙伴都察觉到了。
“接下来呢,威廉?”理查德终于直说了。
“我不、不知道。”威廉说。口吃又回来了,而且威力不减。他听到了,他们也听见了。他站在黑暗中,感觉他们的恐惧愈来愈强,散发着潮湿的气味,心想还要多久他们之中会有人——斯坦利,他最可能——打开天窗说亮话:“喂,你怎么能说不知道?是你把我们搅进来的!”
“还有亨利,”迈克不安地问,“他还活着吗,还是怎么了?”
“哦,天哪,”埃迪说…几乎在哭,“我都忘记他了。他当然还在,当然还在。他可能和我们一样迷路了,我们随时会撞见他…天哪,威廉,你难道没有任何点子?你爸爸在这里工作!你难道一点主意都没有?”
威廉聆听远处轰隆隆的水声,希望想出埃迪(和其他伙伴)有权要求他想出来的点子。因为他们说得没错,是他把他们拖下水的,他有责任带他们出去。但他脑中空空如也,没有半点主意。
“我有一个办法。”贝弗莉悄声说。
威廉听见一个声音,但听不出是什么发出的。那声音近似低语,但不可怕。接着是另一个声音,这回比较容易辨别…是拉链。这是怎么——?他心想,随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在脱衣服。不晓得为什么,贝弗莉在脱衣服。
“你在做什么?”理查德问,语气充满惊吓,最后一个字破音了。
“我知道一件事,”贝弗莉在黑暗中说,威廉觉得她的声音变老了,“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我知道怎么让我们一起回去。我们必须一起,否则永远出不去。”
“什么?”本问,语气困惑又惊慌,“你在说什么?”
“有一件事能让我们永远在一起,能够证明——”
“不、不要,贝、贝弗莉!”威廉恍然大悟,完全懂了。
“证明我爱你们每一个,”贝弗莉说,“证明你们是我的朋友。”
“她在说什——”迈克开口道。
它的巢穴/一九八五年
贝弗莉冷静地打断迈克的话。“谁先来?”她问,“我想他快死了,”贝弗莉啜泣道,“他的手臂,它吃了他的手臂——”她走到威廉身边贴着他,威廉将她甩开。
“它又要逃了!”他朝她大吼,嘴唇和下巴都沾了血。“走、走吧!理查德!本!这、这回我们一、一定要解、解决它!”
理查德将威廉抓到面前,用绝望、疯狂的眼神看着他:“威廉,我们必须照顾埃迪,必须帮他弄一个止血带,带他离开这里。”
但贝弗莉已经让埃迪枕在她的腿间,抱着他说:“和威廉去吧。要是你们让他白白牺牲…让它二十五年、五十年,甚至两千年后再回来,我发誓…你们变成鬼我也不会饶了你们。快去!”
理查德犹豫地看了她一会儿,接着发现她的脸开始模糊,不再是一张脸,而是惨白的圆。阴影愈来愈深,光线逐渐减弱,让他下定了决心。“好吧,”他对威廉说,“这回我们追上去。”
本站在又开始崩坏的蜘蛛网后方,也看见了顶端摇晃的身影,暗自祈祷威廉不要抬头。
但蜘蛛网开始一片片、一束束坠落时,威廉抬头了。
他看见奥黛拉,看见她吊挂着,仿佛困在吱嘎作响的老电梯里。她下坠三米后停住,在空中左右摇摆,接着又突然下坠了四五米。她的表情始终没变,瞪着青瓷色的眼眸,两只脚像钟摆一样摇晃着,头发披落肩膀,嘴巴微张。
“奥黛拉!”威廉大吼。
“威廉,快走!”本大吼。
蜘蛛网落在他们四周,啪啪打在地上开始流窜。理查德突然搂住威廉的腰推他往前,冲向地板和松垮蜘蛛网间三米高的缺口。“走啊,威廉!走!走!”
“那是奥黛拉!”威廉绝望呐喊,“那、那是奥黛拉!”
“就算是教皇我也不管,”理查德厉声说,“埃迪死了。如果它还活着,我们就要杀了它。我们这回一定要解决它,威老大。她是死是活,我们无能为力,快走吧!”
威廉又待了一会儿,心中闪过孩子的脸,所有死去的孩子,有如乔治相簿里的相片。同学。
“好、好吧,我、我们走,愿神原谅、谅我。”
他和理查德才刚冲过去,蜘蛛网就塌了下来。奥黛拉被丝线缠绕,像蝉蛹一样粘在崩落的网子上,在十五米高的空中摇摇晃晃。威廉和理查德跟本会合,三人开始追它。
本
它的黑血有如油脓,滴在石板地上沿着缝隙奔流。他们循着血迹前进,但走到通往地穴尽头的漆黑半圆出口的上坡路时,本有了新发现。他看见一排卵,外壳乌黑坚硬,和鸵鸟蛋差不多大,透着蜡黄的光。本看出卵是半透明的,里面有黑影蠕动。
它的孩子,本心想,觉得一阵恶心。流产的孩子,天哪!
理查德和威廉也停下脚步,惊诧地傻望着那些卵。
“走吧!走吧!”本大喊,“我来处理这些卵,你们去追它!”
“拿去!”理查德叫道,扔了一盒德里旅馆的火柴给他。
本接住火柴,威廉和理查德继续往前追。他看着两人在迅速变暗的微光中前进,遁入它逃逸的黑暗甬道消失了踪影。接着他低头望向薄壳的虫卵,注视里面有如小鱼的黑影,觉得自己的决心开始动摇。这…啧,这实在很过分,太可怕了。就算他不出手,这些卵也会死。它们不是生出来的,而是被抛弃的。
但它就快死了…要是这些卵活下来…就算只有一个…
本鼓起所有勇气,心中想着埃迪苍白垂死的脸庞,抬起靴子踩在第一枚蜘蛛卵上。卵噗的一声爆开,发臭的胎盘溅上了靴子。只见一只老鼠大的蜘蛛孱弱地从卵里爬开想逃。它的声音在本脑中响起,他听见它高声啼哭,有如手锯疾速锯东西时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声音。
本觉得自己像踩着高跷,他追上蜘蛛又踩了一脚,感觉蜘蛛的身体被他的鞋跟压爆了。他喉咙一紧,这回再也忍不住了,当场吐了出来。他扭动脚跟将蜘蛛踩进石缝里,倾听脑海中的叫声逐渐变弱,最后安静。
有多少?卵有多少?我不是在哪里读过蜘蛛可以下几千个卵…甚至几百万?我不可能一直踩,我会疯掉——
你必须做,非做不可。快点,本…振作一点!
他走到下一颗卵前,重复刚才的动作。一切都和之前一样:爆裂声、体液四溅和最后一踏。下一颗、又一颗、再一颗。他缓缓朝伙伴消失的方向前进。四周已经完全黑暗,贝弗莉和崩塌的蜘蛛网消失在后方。他还听得见网子的坠落声。黑暗中,虫卵有如苍白的石头。他每走到一颗卵前就划一根火柴,将卵踩破,接着总能找到落荒而逃的小蜘蛛,在火柴熄灭前将它踩扁。他不晓得火柴用完之后要怎么继续下去,直到踩完最后一颗卵,杀死最后一只无法形容的怪物。
它/一九八五年
还在追。
它感觉他们还在追,还在逼近,让它的恐惧愈来愈强烈。或许它真的不是永生不死的——这原本无法想象,现在却非想不可。更糟的是,它感觉自己的孩子死了。第三个该死的小男孩正稳稳踩死它的后代,虽然想吐得要命,还是继续按部就班踩烂每一颗卵中的生命。
不!它大声哀号,步履蹒跚,感觉生命力不断从身上一百个伤口中流失。虽然都不致命,但每个都痛,每个都拖慢了它的脚步。它有条腿只剩一丝皮肉连着,还瞎了一只眼睛。它感觉五脏六腑就要撕裂了,天晓得那个可恶的小鬼头刚才朝他喉咙喷了什么毒药。
他们还在追,不断缩短距离。但这怎么可能?它呻吟哀号,察觉他们几乎就在身后,于是它只剩一个选择:它回头应战。
贝弗莉
最后一道光线消失、黑暗彻底降临之前,贝弗莉看见威廉的妻子又急坠了六米才停住,同时开始旋转,红色长发在空中飞扬。他的妻子,她心想,但我才是他的初恋。就算他以为别的女人才是他的初恋,也是因为他忘了…忘了德里。
光线消失,贝弗莉坐在黑暗中,只有蜘蛛网坠落的声音和埃迪动也不动的身躯为伴。她不想放开他,让他的脸碰到酸臭的地板,便继续让他的头枕在她近乎全麻的臂弯中,拨开覆在他汗湿额头上的头发。她想起那些鸟…她想那是斯坦留给她的。可怜的斯坦,没办法和他们并肩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