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经过乌龟身边,发现它的头已经缩回壳内,声音空洞扭曲,仿佛龟壳也和永恒一样深。

——不错,孩子,但如果我是你,我会现在就了结一切。别让它逃了。能量一直在散逸,你知道,十一岁能做的事以后往往做不到了乌龟的声音愈来愈弱,愈来愈弱。四周只剩下匆匆扫过的黑暗…然后是独眼巨人的甬道口…老旧腐败的味道…蜘蛛网拂过他的脸庞,感觉像鬼屋里的腐烂丝束…腐坏的瓷砖倏忽闪过…甬道交叉口(现在都是漆黑一片,月亮气球都没了)…它在尖叫、尖叫:——让我走让我走我走了不会再回来让我走好痛好痛好痛“双手握拳!”威廉大喊,兴奋得几乎精神错乱。他看见前面有光,但不断在变暗、闪烁,有如终于快烧完的蜡烛…那一瞬间,他看见自己和其他人牵手站成一排,埃迪和理查德在他两边。他看见自己身体松垮,仰头凝望着蜘蛛。蜘蛛像回教舞者般不停转圈扭动,粗糙瘦弱的脚击打地面,针刺滴着毒液。

它发出死前的哀号。

威廉真的这么想。

接着他就像疾速蹿入手套的棒球一样钻回他的身体,力量大得震开了他握着埃迪和理查德的手,让他跪坐在地上,滑到巨网边。他下意识伸手去抓网子,手立刻麻了,仿佛被人注射了一针麻醉剂。他抓的蜘蛛丝和电线杆的钢缆一样粗。

“别碰,威廉!”本叫道,威廉用力将手抽回来,掌心靠近手指的地方顿时皮开肉绽,血流不止。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望着蜘蛛。

它挣扎着远离他们,走进地室尽头愈来愈黑的暗处,在地上留下一摊摊黑血。刚才的对决让它浑身伤了十几个地方,甚至上百处。

“威廉,蜘蛛网!”迈克大叫,“小心!”

威廉退后抬头,只见数条蜘蛛丝从天而降,有如肥厚的白蛇打在他两旁的石板地面上,随即形状消失,流进石缝中。蜘蛛网在瓦解,黏结点纷纷松脱,蜘蛛网上一具缠得像苍蝇般的尸体摔到地上,发出烂瓜落地的恶心声响。

“蜘蛛呢?”威廉大喊,“它在哪里?”

他脑海中还回荡着它的声音,他听见它痛得哀号啼哭,隐约察觉它已经遁入它刚才将威廉扔进去的甬道中…但它是逃回它原本想送威廉去的地方…或只是想躲着等他们离开?它要死了?还是逃跑?

“老天,光快没了!”理查德大喊,“发生了什么事,威廉?你跑去哪里了?我们还以为你死了。”

威廉虽然还不清醒,但知道那不是真话。他们要是真的认为他死了,早就落荒而逃了,然后被它轻轻松松一个一个解决掉。比较精确的说法或许是他们以为他死了,但相信他还活着。

我们必须确定才行!它若是快死了或躲回来处,和其余的它会合,那就还好。但若它只是受伤呢?万一它会复原呢?要是——

斯坦利的尖叫有如碎玻璃划破了他的思绪。借着渐弱的光,他看见一条蜘蛛丝落在斯坦利肩上。他还来不及赶过去,迈克已经飞身扑倒斯坦利,将他撞开。蜘蛛丝啪地弹开,撕去一片斯坦利的马球衫。

“回来!”本朝他们大喊,“快躲开,蜘蛛网就要全垮了!”他抓住贝弗莉的手,拉她回到小孩尺寸的门边。斯坦利吃力地站起来,茫然地左右张望,接着抓住埃迪。两人互相帮忙,开始走向本和贝弗莉,在渐暗的光线映衬下有如两个幻影。

蜘蛛网在他们的头顶上方不断松脱、崩落,失去了对称。网上的尸体像可怕的铅锤般懒洋洋地在空中扭动,交错的蜘蛛丝有如腐坏的梯子横阶七零八落。几条蜘蛛丝落到石板地上,发出猫叫般的嘶嘶声,随即形体消失,流逝无踪。

迈克·汉伦左弯右拐地穿过他们。后来在高中,他也一样低着头左躲右闪,穿过防守他的美式足球队员。理查德也过来了。虽然头发像豪猪一样竖立着,但他脸上竟然挂着笑容。光线更暗了,墙上的磷光逐渐熄灭。

“威廉!”迈克大喊,“快过来!离开那里!”

“要是它没有死呢?”威廉吼了回来,“我们得去追它,迈克!我们必须确定才行!”

一片蜘蛛网有如降落伞般往外松垂,随即啪啦一声崩裂下坠,像皮肤剥落一样。迈克一把抓住威廉的手臂,跌跌撞撞将他拉开,躲过了落下的蜘蛛网。

“它死了!”埃迪大吼,走到他们身边。他的眼睛有如熊熊燃烧的油灯,呼吸像是冬天的寒风,在喉间嘶嘶出声。落下的蜘蛛丝在他手臂的石膏上留下复杂的刮痕。“我听得见它,它快死了。会复原的人不会发出那种声音。它快死了,我很确定!”

理查德的手从暗处伸出来抓住威廉,粗鲁地抱住他,开始狂打他的背。“我也听见了——它快死了,威老大!它快死了…但你没有结巴!完全没有!你是怎么办到的?你到底是——?”

威廉头晕目眩,疲惫像笨拙的大手不停扯动他的脑袋。他想不起自己曾经这么累过…但他心里听见乌龟用那慢吞吞的疲倦语气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现在就了结一切,别让它逃了…十一岁能做的事以后往往做不到了。

“但我们必须确定——”

阴影不断汇聚,眼看黑暗即将占据一切。但在光线全灭之前,威廉觉得他看见贝弗莉脸上闪过和他一样的疑惧…斯坦利的眼神也是。然而,随着最后一道光线消失,他们只听见它的蜘蛛网重重落在地上,发出颤抖的阴森低语声。

威廉在虚空中/现在

——你又来了,小伙子!但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脑袋和台球一样光溜溜的!真惨!人生苦短真可悲,每个人的一生都像白痴写的简短小册子!啧啧啧!

我还是威廉·邓布洛。你杀了我弟弟,杀了斯坦,还想干掉迈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回不把你解决,我绝不罢手。

——乌龟真笨,蠢到不会撒谎,竟然把天机泄露给你,小兄弟…但好事只会发生一次。你伤了我…让我猝不及防。不会再发生了。是我找你们回来的,是我。

是你找我们回来的没错,但发出召唤的还有别人。

——你朋友乌龟…它几年前就死了。那个老蠢蛋吐在自己壳里,被呕出来的一两个银河噎死了。真可怜,你不觉得吗?但也很奇怪,值得在《雷普利之信不信由你》中记上一笔,我觉得。和你遇到写作障碍差不多时间。你一定察觉到它走了,小兄弟。

这我也不信。

——你会信的…等着瞧吧。小兄弟,这回我打算让你一次看个够,让你瞧瞧死光。

威廉感觉它变大声了,吵吵嚷嚷,最后更察觉它的震怒,觉得很害怕。他迎向它的心灵之舌,全神贯注试图寻回童年时的信念强度,却又明白它说的有一点千真万确:它上回没有准备,这次…就算召唤他们回来的不只是它,它也肯定有恃无恐。

不过——

他和它四目相对,察觉自己的愤怒纯粹而高亢。他察觉它的旧伤,明白它上回真的受伤了,而且还没痊愈。

它朝他扑来,威廉觉得自己的心冲出身体,他全神贯注伸手去抓它的舌头…结果没中。

理查德

其他四人动弹不得,只能呆呆注视着。一切都和上回一样——起初是这样。蛛蛛正打算抓住威廉吞了他,却忽然僵住不动。威廉瞪视着它的血红双眼,双方正面接触…超越他们理解的接触。但他们感觉得到那冲突和意志的对抗。

这时,理查德抬头瞄了新的蜘蛛网一眼,发现了第一个不同。

网子上粘着尸体,有些被吃了一半,有些腐烂了一半,这和上回一样…但在更高处的角落有一具尸体,理查德确定它还很新鲜,甚至还活着。贝弗莉没有抬头,她的目光锁在威廉和蜘蛛身上。理查德尽管心惊胆战,还是看出贝弗莉和网上的女人非常神似。红色长发,眼睛睁开但目光茫然呆滞,唾液从她左边嘴角流到了下巴。她被蜘蛛网的主丝缠住腰和双臂,身体像鞠躬一样向前弯垂,四肢无力摆荡,双脚没穿鞋子。

理查德看见她脚边还吊着另一具尸体,是他没见过的男人…但他下意识地立刻察觉那男人和死去(而且死不足惜)的亨利·鲍尔斯长得很像。鲜血从他双眼流出,在他嘴边和下巴干涸成泡沫状。他——

忽然间,贝弗莉尖叫大喊:“错了!有事情不对了!快想办法!天哪!谁快点想想办法!”

理查德回头去看威廉和蜘蛛…突然觉察到(听见)怪物的狂笑声。威廉的脸扭曲成奇怪的角度,脸色黄得像羊皮纸,亮得像百岁老人,两眼翻白。

哦,威廉,你在哪里?

只见威廉鼻子里忽然喷出泡沫状的鲜血。他勉强张嘴想要尖叫…蜘蛛再度朝他逼近,转身露出它的刺。

它要杀了他…起码杀了他的身体…他的心在别的地方。它要永远解决他。它快赢了…威廉,你在哪里?老天哪,你在哪里?

他听见威廉尖叫,声音很微弱,分辨不出距离…虽然没有意义,却清清楚楚,充满了难受的(乌龟死了哦天哪乌龟真的死了)

绝望。

贝弗莉再次尖叫,双手捂住耳朵,仿佛想将那渐弱的声音挡在耳外。蜘蛛高举尖刺,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朵,理查德朝它扑过去,尽力模仿爱尔兰警察的声音大吼:“来呀,来呀,小姑娘!你到底以为你在干啥?别再给我胡扯淡,否则我就把你的迷你裙扯下来,打得你像蜂窝!”

蜘蛛止住了笑,理查德感觉它脑中发出愤怒和痛苦的号叫。伤害它,怎么样,伤害它,你猜怎么着?我咬到它的舌头了!我猜威廉没咬到,但趁它分心时,我就——

它朝他咆哮,叫声有如一群愤怒的蜜蜂轰炸他的脑袋。理查德被震得晕头转向,进入黑暗中,隐约察觉它想甩掉他,而且做得很好。恐惧扫过他全身,随即被天大的荒谬感所取代。他想起贝弗莉玩他的溜溜球,教他怎么让溜溜球睡觉、遛狗、环游世界。但现在他成了人肉溜溜球,而它的舌头是线。这肯定不叫遛狗,也许能叫遛蜘蛛吧。要是这还不好笑,世界上就没有笑话了。

理查德笑了。嘴巴里有东西还笑当然不礼貌,但他觉得这里应该没人读过礼仪指南。

想到这里他又笑了,同时咬得更用力。

蜘蛛高声尖叫,猛烈甩他,因为再次措手不及而愤怒咆哮——他原本以为只有那个作家能挑战它,但眼前的男人笑得跟疯狂的小男孩一样,而且咬住了它,让它完全没有准备。

理查德觉得自己在滑脱。

——等等,先生,我们要死一起死,否则我就不卖乐透给你,到时其他人都是大赢家,我用我老妈的名字发誓。

他觉得自己牙齿又咬到了,而且更牢,但又微微疼痛,因为它的尖牙咬住了他的舌头。但这还是很好笑。即使在黑暗中,和威廉一样只靠眼前这无法形容的怪物的舌头联系着现实世界,即使心灵被它的尖牙注入的毒素侵蚀,有如红雾蔽日,他还是觉得好笑极了。看着吧,各位,你们会相信电台主持人会飞的。

他真的在飞。

理查德置身黑暗中,比他所知的黑更黑,他没想过有这样的黑存在。他觉得自己仿佛以光速前进,像猎犬口中的老鼠被猛力摇甩。他感觉有东西在前面,某个巨大的尸体。是威廉哀悼的乌龟吗?一定是。只剩下龟甲,死去的躯壳。他从龟壳旁飞过,继续冲入黑暗。

真够呛,他心想,忽然又想哈哈大笑。

威廉!威廉,听得见吗?

——他走了,消失在死光里,放开我!放开我!

(理查德?)

远得不可思议,在黑暗的深处。

威廉!威廉!我来了!稳住!拜托稳住!

——他死了,你们都死了,你们太老了,懂吗?放开我!

嘿,贱坯,活到老,摇滚到老。

——放开我!

带我去找他,我也许会考虑。

理查德…

更近了。他更近了,谢天谢地——

我来了,威老大!理查德救难队!我来拯救你了!内波特街那次我还没报答你,记得吗?

——放开我!

它已经伤得很重了。理查德看出自己杀得它措手不及。它原以为只要解决威廉就好。好,很好,非常好。理查德不在乎能不能杀死它。他不再确定它是杀得死的,但威廉可能被杀,而理查德察觉威廉所剩的时间已经很短、很短了。威廉就要遭遇天大的恐怖意外,最好别想是什么。

理查德,不要!回去!那里是万物的边界!是死光!

听来像是你半夜骑马回家会点的东西,先生…亲爱的,你在哪里?笑一个,这样我才能看见你!

忽然间,威廉出现了。他也在滑行

(左边还是右边?这里没有方向)

这一边或那边。理查德看见(感觉到)前方有东西迅速靠近,终于收住了笑声。那是一道障碍,没有形状的诡异障碍。他的心灵无法掌握,只能尽可能理解它,就像将它理解成蜘蛛一样。理查德将眼前的障碍想成一堵由石化木桩搭成的灰色巨墙,无止境地向上和向下延伸,有如牢笼的栅栏。栅栏的缝隙间透出巨大刺眼的光芒,不停闪耀、移动、微笑和咆哮。那光是活的。

(死光)

不只活着,还充满力量——磁力或重力之类的。理查德觉得自己被抬上抬下、旋转拉扯,仿佛灌入内胎的激流。他感觉光急切地在他脸上游走…而且还在思考。

是它,是它,另一部分的它。

——放开我,你答应要放开我的。

我知道,但亲爱的,有时候我会说谎——我老妈会打我,但我老爸,他差不多放弃了。

他感觉威廉连滚带爬地滑向墙上的缺口,感觉死光的邪恶手指朝他伸来,于是他使出困兽之斗的狠劲,朝威廉冲去。

威廉!你的手!把手给我!你的手,妈的!你的手!

威廉伸手过来,手指开开合合,生命之火在奥黛拉的戒指上爬行扭动,有如摩尔纹——轮子、弯月、星星、卍字和串成链子的圆圈。威廉脸上也有同样的光线,看起来很像刺青。理查德拼命伸长手臂,听见它在尖叫痛哭。

(我没抓到。哦,天哪,我没抓到,他要冲过去了)

这时,威廉的手指扣住理查德的手,理查德赶紧握拳。威廉的双脚滑进木桩的缺口,理查德忽然发现看得见威廉脚里的骨头、动脉和毛细血管,好像威廉正在照射全世界最强的X光一样。理查德觉得自己的手臂像太妃糖般不断被拉长,肩胛骨球状关节遭受重压,发出剥裂和呻吟声。

他用尽全力大吼:“拉我们回去!把我们拉回去,否则我杀了你!我…我用声音杀死你!”

蜘蛛再度尖叫,理查德突然觉得身体被狠狠鞭笞了一下,手臂痛得火辣,握着威廉的手开始松脱。

“撑住,威老大!”

“我抓住了!理查德,我抓住了!”

最好是,理查德冷冷地想,否则你走一百亿公里也他妈的找不到付费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