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它的卵囊,本想,心中随之尖叫了一声。它的真貌我们不得而知,可是眼前这个形体的含意却很准确:它是母的,而且怀了孕…它那时也怀了孕,我们都不晓得,除了斯坦,哦,天哪,没错,是斯坦,是他,不是迈克,是他发现这点,是他告诉我们的…所以我们才非回来不可,无论如何都得回来,因为它是母的,而且怀着我们难以想象的后代…它就快死了。

出乎意料地,威廉·邓布洛竟然向前一步。

“威廉,不要!”贝弗莉大喊。

“别、别过来!”威廉大吼,没有回头。理查德喊着威廉的名字跑过去,本发现自己的双腿也动了起来。他感觉不存在的小腹在身前晃动,他觉得很好。就是得变回小孩,他心慌意乱地想,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它弄疯。我得变回小孩…得接受事实,无论如何。

他跑着,嘴里大喊威廉的名字,隐约察觉埃迪跑在旁边,断臂上下晃动,威廉用来固定他手臂的浴袍拖在地上。埃迪已经拿出哮喘喷剂,感觉就像拿着古怪手枪、营养不良的抓狂枪手。

本听见威廉咆哮:“你杀、杀了我弟弟,他、他妈的混、混账!”

它仰起身子挥舞前脚,将威廉吞没在它巨大的身影中。本听见它的叫声充满饥渴,看着它永恒邪恶的红眼…忽然看见了它形体下的形体,看见光,看见完全由光组成、毛茸茸的怪物。橘色的光,幻化成嘲弄生物的死光。

仪式再度开始。

第二十二章 除魔仪式

它的巢穴/一九五八年

当巨大的黑蜘蛛沿着网子俯冲而下,刮起恶心的微风扫过他们头发时,是威廉将他们拉在一起的。斯坦利尖叫得像个婴儿,棕眼浮凸,手指猛抠脸颊。本缓缓后退,直到大屁股撞到门左边的石墙。他觉得冰冷的火焰正烧穿他的裤子,于是又从墙边退开,只不过动作恍惚得像做梦一样。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这是世上最可怕的梦魇。他发现手举不起来,好像绑着千斤重锤一般。

理查德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看着蜘蛛网。几具吃剩的腐烂尸体挂在网子上,有些缠着细丝,有生命似的摆动着。靠近天花板的那具尸体虽然没有脚,也少了一只手臂,但他觉得就是埃迪·科克兰。

贝弗莉和迈克像《糖果屋》里的兄妹一样紧抱彼此,呆呆看着蜘蛛爬到地上,朝他们靠近,扭曲的影子在墙上亦步亦趋。

威廉转身看着他们。他高高瘦瘦,原本的白衬衫沾满泥巴和污水,牛仔裤裤脚翻了边,帆布鞋满是泥土,头发垂到额头,眼睛闪闪发亮。他打量了他们一眼,似乎叫他们退开,接着又回头面对蜘蛛,而且竟然朝它走去。没有跑,但脚步很快。他抬起手肘,前臂紧绷,双手握拳。

“你杀、杀了我弟、弟弟!”

“不要,威廉!”贝弗莉尖叫一声,挣脱迈克朝威廉奔去,头发在身后飞扬。“别过来!”她朝蜘蛛大吼,“我不准你碰他!”

该死!贝弗莉!本心里咒骂一句,也跟着往前跑,跑得小腹前后晃动,双腿像泵上下起伏。他隐约察觉埃迪·卡斯普布拉克跑在他左边,没受伤的手里握着喷剂,像拿手枪一样。

就在它仰起身子挥舞前脚、将手无寸铁的威廉吞没在它巨大的身影下时,本的手抓到贝弗莉肩膀,但才碰到就滑掉了。贝弗莉回头看他,眼神疯狂,朝他龇牙咧嘴。

“帮帮他!”她大吼。

“怎么帮?”他吼了回去,说完转身面对蜘蛛,听见它饥渴号叫,看见它永恒邪恶的双眼。忽然间,他瞥见它形体下的形体,比蜘蛛可怕百倍。那形体什么都不是,只有疯狂的光。他顿时勇气全失…但求他帮忙的人是贝弗莉。贝弗莉。他爱她。

“该死的家伙,放开威廉!”他尖叫。

这时,有人朝他的背重重打了一下,让他差一点跌倒。是理查德。他虽然脸上都是泪水,却发疯似的笑个不停,嘴巴几乎咧到耳朵上了。口水从他齿缝间流了出来。“咱们去抓她吧,干草堆!”他大吼,“Chüd!Chüd!”

她?本愣愣地想,他刚才说“她”?

他说:“好啊,但Chüd是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才有鬼咧!”理查德大喊,接着朝威廉跑去,冲进它的影子里。

它用后腿蹲着,前脚在威廉的头上挥舞。斯坦利·乌里斯从身体到心理都抗拒前进,却被迫往前,不得不前进。当他看见威廉抬头瞪着它,蓝色眼眸盯着它那非人的、射出可怕死光的橘色眼球时,斯坦利停了下来,知道Chüd——不管那是什么仪式——已经开始了。

威廉在虚空中/当年

——你是谁,为什么来找我?

我是威廉·邓布洛,你知道我是谁,也清楚我为何而来。你杀了我弟弟,我要杀了你为他报仇。你杀错人了,贱货。

——我是永恒的,是“吃世界的人”。

哦?真的吗?你不会再有下一餐了。

——你没有力量。我才有力量。见识一下吧,小鬼头。见识之后再说你想杀了永恒。你以为看见我了吗?你只是看到自己心里的投射罢了。你想见到我吗?来呀!有种就来吧,小鬼头!来呀!

被抛——

(他)

不,不是被抛,而是发射,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就像每年五月光临德里的圣殿马戏团的人肉炮弹秀。他被拎起来扔到蜘蛛巢穴的另一头。这只是我心里的幻象,他朝自己喊,我的身体还站在原地,和它四目相对。勇敢点儿,这只是心智游戏。勇敢点儿,真实点儿,站直了,站直——

(双手握拳)

轰然向前,撞入滴水的黑暗甬道中,壁砖腐坏剥落,可能有五十、一百、一千或一千兆年历史,谁晓得。在死寂中飞过一个个交口,有些被扭曲的青黄火焰照亮,有些飘着散发鬼魅白光的气球,还有些漆黑一片。他以一千六百公里的时速飞过一堆堆枯骨,有些是人骨,有些不是,有如风洞中的火箭推进器朝上方直蹿,但不是飞向光明,而是飞向黑暗,巨大无边的黑暗(他的拳头)

有如炮弹般射向彻底的黑暗,吞噬一切的黑暗,宇宙和全世界的黑暗。而黑暗的地面好硬好硬,有如打蜡的橡胶地板。他胸膛、腹部和大腿贴地滑行,就像推圆盘游戏的圆盘。永恒像一座舞厅,舞厅一片漆黑,而他在地板上滑行。

(打在柱子上)

——别念了,念这个干什么?没用的,蠢小子。

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

——闭嘴!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

——闭嘴!闭嘴!我命令你,要求你立刻闭嘴!

你不喜欢,对吧?

只要能大声说出来,而且不结巴,我就能粉碎幻觉——

——这不是幻觉,傻孩子——这是永恒,我的永恒,而你已经陷入其中,永远陷落了,再也找不到归途。你也是永恒了,注定在黑暗中游荡…因为你和我面对面接触过,那是但那里还有别的东西,威廉意识得到,感觉得到,甚至闻得到:在前方暗处有一个庞然大物。某个形体。他不害怕,而是感到无边的敬畏。眼前的力量让它的力量相形失色,显得微不足道。威廉心慌意乱地想:拜托了,求求你,无论你是谁,请记得我很渺小——

他滑向它,发现它是只巨大的乌龟,壳上五颜六色,璀璨耀眼。古老的爬虫类脑袋从壳里缓缓伸出,威廉察觉将他赶出这里的那东西既震惊又轻蔑。乌龟的眼睛很和善,威廉觉得它绝对是人类所能想象的最古老的存在,比自称永恒的它还要老上千百倍。

你是谁?

——我是乌龟,孩子。我创造了宇宙,但请别怪罪我。我拉肚子。

救救我!请你救救我!

——我不选哪一边。

我弟弟——

——在超级宇宙里有他自己的位置。能量是永恒的,即使你年纪这么小也一定晓得。

他正从乌龟身旁滑过,尽管速度惊人,乌龟的斑斓背壳似乎没完没了。他好像坐在一列火车上,看着对向火车经过,那火车长得让人感觉它是静止的,甚至向后倒退。他依然听得见它在号哭咒骂,声音高亢愤怒,充满了非人的狂怒。但只要乌龟开口,它的声音就会彻底消失。乌龟在威廉的脑海中说话,威廉隐约明白还有“另一位”,这位“最终的他者”住在这个虚空外的虚空中。只会看的乌龟和只会吃的它可能都来自于它。它是超越宇宙、超越所有力量的力量,是所有一切的创造者。

他忽然觉得自己懂了:它想用他砸穿宇宙尽头的墙,进入另一个空间(老乌龟称之为超级宇宙)

那里才是它的家。在那里它是个巨大闪亮的核,但在“最终的他者”心中只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尘埃。他会看到裸着的它,那没有形体的毁灭之光,而他要么会被好心地瓦解,要么永生不死,活在无形无状、无穷饥渴、嗜杀成性的它的体内,疯狂但清醒着。

求求你救我!我那些伙——

——你得自己救自己,孩子。

但我该怎么做?求你告诉我!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他已经滑到乌龟覆盖着厚实鳞片的后腿旁,见识到它巨大而古老的肌肉,赞叹它粗厚的脚趾甲——趾甲是诡异的蓝黄色。他看见每一片趾甲里都有许多银河在泅泳。

求求你,你是好人,我感觉得到你是好人,相信你是好人。我求求你…可以请你救救我吗?

——你已经知道了,只有Chüd能用,而你的伙伴…

拜托,求求你!

——孩子,你必须握紧双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我只能告诉你这个。遇上这种宇宙狗屁,是没有说明书可以参考的。

他发现乌龟的声音愈来愈弱。他已经离开它了,有如子弹般射向比深邃还要深的黑暗中。乌龟的声音被盖过了,被那个将他扔进这个黑暗虚空中的那个东西的愉悦声音压过去了——蜘蛛的声音,它的声音。

——那里怎么样啊,小朋友?喜欢吗?爱吗?会不会打九十八分,因为那里的节奏让你跳得很起劲?你能用扁桃腺抓住它,左右扔来扔去吗?和我朋友乌龟见面还开心吗?我以为那个老蠢蛋早就死了,不管它能为你做什么,甚至可能真的为你做了什么,你觉得它能救你吗?

不不不不他握紧双拳不他握握握握握不

——别再喃喃自语了!时间很短,我们要把握机会谈一谈。跟我说说你自己,小朋友…告诉我,你喜欢这里的黑暗寒冷吗?你喜欢刚才到“外面”的空无之旅吗?等你穿过了再说,小朋友!等你进到我在的地方再说!等着吧!等着见识死光吧!你看到了就会发疯…但你会活着…活着…活着…在他们体内…在我体内…

它发出恶毒的大笑,威廉发现它的声音同时变弱又变强,仿佛自己正在离开它…又在冲向它。这不就是正在发生的事吗?没错,他觉得是。因为两个声音虽然完全同步,但他此刻靠近的声音却是完全陌生,没有人类的舌头或喉咙能发出那样的音节。那是死光的声音,他想。

——时间很短,我们要把握机会谈一谈。

它的人声愈来愈弱,就像离开班戈往南开,车上广播愈来愈弱一样。他心中充满刺眼的恐惧。他很快就不能和它理智地沟通了…他心底明白它的笑声和莫名的欢快都是为了这一点。这就是它想要的。不只是将他送到它真正所在的地方,更要打断他们的心灵沟通。心灵沟通一旦停止,他就彻底瓦解了。无法沟通就无法得救。他父母在乔治死后对待他的方式,让他明白了这一点。这是他从他们冷如冰霜的漠然中唯一领悟的事。

离开它…接近它。但离开比接近更重要。假如它想在这里吃小孩,或是吞了他们之类的,为什么不把他们全都弄来这里?为什么只找他?

因为它得帮自己的蜘蛛形体甩掉他,就这么简单。蜘蛛形体的它和自称死光的它是相连的,只要它还活在这里,黑暗中的另一个它就刀枪不入…但它也在地球上,在德里地底,拥有形体…而有形体就可能被杀。

威廉滑过黑暗,速度还在增加。为什么我觉得它讲的话都是在虚张声势,故作姿态?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

他可能知道为什么…只是可能。

只有Chüd能用,乌龟说。万一现在就是了呢?他们互相咬住舌头,不是真的舌头,而是心理上、精神上的舌头。要是它将威廉扔进虚空,扔向它永恒无形体的自己,仪式就结束了吗?它会甩开他,杀了他,同时赢得一切。

——你做得很好,孩子,但很快就会来不及了。

它在害怕!怕我!怕我们!

滑行,他在滑行,而前面有一堵墙。他感觉得到,感觉墙矗立在黑暗中,在连续体的边缘,那之后是另一个形体,是死光——

——别跟我说话,孩子,也别自言自语——那会让你挣脱。敢的话就咬紧吧。只要你够勇敢,只要还受得了…就咬紧吧,孩子。

威廉咬着——不是用真牙,而是心里的牙齿。

威廉深吸一口气,压低嗓门用不是自己的声音(其实是他父亲的声音,但威廉到死都不会发现。有些秘密永远不会揭开,而且最好如此)大吼:“他握紧双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放开我!”

他心里听见它尖叫,充满挫败与愤怒…也带着恐惧和痛苦。它不习惯无法称心如意,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直到最近,它从来不曾认为这种事有可能发生。

威廉感觉它在扭动,但不是拉他,而是推他——想将他推开。

“我说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

“闭嘴!”

“放我回去!你非做不可!这是我的命令!我要求你!”

它再次尖叫,痛得更厉害了——或许因为长久以来都是它在制造痛苦,以痛苦为食,从来不曾经历过痛苦。

但它还是试着推开他、甩掉他,冥顽不灵地坚持要赢,就和从前一样。它使劲猛推…但威廉感觉自己向外滑行的速度减缓了。他心里忽然浮现一个怪诞的景象:它的舌头覆满活的唾液,有如粗橡皮筋一样拉长、龟裂、出血。他看见自己咬着它的舌尖,一次多咬一点,脸上都是它黏稠的血,整个人泡在它尸味十足的腐臭中,但始终没有松牙。任凭它气急败坏,痛得想收回舌头,他就是不肯松口——

(Chüd,这就是了:挺身而出,勇敢,信实,捍卫弟弟和朋友;相信,相信所有你曾相信的事物,相信只要告诉警察你迷路了,他就会护送你安全回家,相信牙仙子住在珐琅大城堡里,圣诞老人住在北极和一群小矮人做玩具,相信午夜队长可能真有其人。没错,就算凯文和锡西的哥哥卡尔顿说小孩子才会相信,但你依然相信,相信你的父母亲会再爱你,相信勇气是存在的,每次说话都能很顺;不再是窝囊废,不用再躲在地洞里,还说那是地下俱乐部,不用再窝在乔治的房间哭泣,因为你没能救他,也不知道如何救;相信自己,相信渴望的热力)

他突然在黑暗中放声大笑,不是歇斯底里的狂笑,而是惊喜的笑。

“去你的,这些事情我都相信!”他大吼,而他没说谎:虽然才十一岁,但他已经发现事情通常会好转,而且频率高得离谱。光芒在威廉四周闪耀。他双手高举过头,仰面向上,忽然觉得全身充满力量。

他听见它再次尖叫…接着忽然开始被往回拖,脑海中依然飘着他深深咬进它的舌肉里、牙齿锁得死紧的画面。他飞越黑暗,双腿在后,沾满泥巴的鞋带两头有如坠子在飞舞,风在他耳边呼呼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