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它,威廉!”埃迪大喊,“它不是你弟弟!趁它还没变大之前杀了它!快点!”
乔治瞄了埃迪一眼。他的银白眼睛只是朝埃迪瞟了瞟,埃迪就好像被人推似的往后猛退,撞到了墙上。威廉愣愣地看着弟弟朝自己走来。这么多年了,他又见到了乔治。最后是乔治,最初也是乔治。是啊,随着乔治步步逼近,他已经听得见乔治黄色雨衣的窸窣声和套鞋扣环的叮当声,闻到类似湿叶的味道,仿佛乔治雨衣下的身体是叶子做的,橡胶雨鞋里的脚也是叶子做的。没错,他是叶人,乔治是叶子人,脸是腐烂的气球,身体是枯叶,发洪水时会卡住水沟的枯叶。
他隐约听见贝弗莉尖叫。
(他双手握拳)
“威廉,求求你,威廉——”
(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
“我们一起去找我的船。”乔治说,泪水似的黄汤爬满脸颊。他朝威廉走去,头侧向一边,露出尖牙后方的牙齿。
(自己看到鬼了看到鬼了看到了)
“我们会找到船的。”乔治说。威廉闻到它的呼吸,味道就像半夜身体爆开死在高速公路上的小动物。乔治张大嘴巴,他看见里面有东西蠕动。“在下面,所有东西都在下面飘,我们也会飘,威廉,我们都会飘——”
乔治伸出鱼肚白的手抓向威廉的脖子。
(看到鬼了我们看到鬼了他们我们你们看到鬼了——)
乔治扭曲的脸凑到威廉颈边。
“——飘——”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威廉大喊,低沉得不像自己的声音。理查德的回忆瞬间被探照灯打亮,想起威廉只有用自己的声音说话才会结巴。只要扮成别人,他从不口吃。
化成乔治的东西口中嘶嘶作声,往后退却,伸手想护住脸。
“没错,”理查德兴奋大吼,“就是这样,威廉!打败它!打败它!打败它!”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威廉咆哮道,一边往前逼向化成乔治的东西,“你不是鬼!乔治知道我没有要杀他!我爸妈错了!他们怪罪了我,他们错了!听见没有?”
化成乔治的东西突然转身就跑,发出老鼠般的尖叫。黄雨衣颤抖有如波浪,似乎开始融化,大块大块的黄斑往下滴落。它正在失去形状、失去面目。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你这个狗娘养的!”威廉·邓布洛大吼,“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他纵身朝它扑去,手指碰到雨衣。但那已经不是雨衣,而像奇怪温暖的太妃糖。他握拳想抓,那东西却在他指下融化。他跪在地上,理查德突然哀号,因为手被火柴烫到。他们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威廉觉得胸腔里有东西生成,又热又呛,像被荨麻刺到一样痛。他抓着膝盖抵住下巴,希望疼痛消失,至少减缓。他微微庆幸甬道里漆黑一片,其他伙伴看不见他痛得厉害。
他听见自己发出声音——颤抖的呻吟。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乔治!”威廉大喊,“乔治,对不起!我没想、想到会发生那、那种事!”
或许他有别的话可说,但就是讲不出口。他用手臂遮住眼睛躺在地上啜泣,回想那艘船,回想大雨不断打在他卧房窗户上,回想床头桌上的药和面巾纸,回想他的脑袋和身体因为发烧而微微疼痛,最重要的是回想乔治,回想他穿着黄色雨衣的样子。
“乔治,对不起!”他哭喊,“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们围了过来,他的朋友。没有人点火柴,有人握他的手,他不晓得是谁。或许是贝弗莉,也可能是本或理查德。他们在他身边,黑暗忽然变得无比仁慈。
德里/凌晨五点半
到了五点半,德里已经大雨滂沱。班戈电台的气象预报员以略带惊讶的口吻向所有因为昨天的预报而决定出游或野餐的观众道歉。运气不好,各位,佩诺布斯科特河谷的天气有时就是这么古怪,变化突然。
WZON电台的气象学家吉姆·威特称呼这是“超有节制”的低压系统,但这么说太轻描淡写了。班戈多云,汉普顿小雨,黑文细雨,新港阵雨,距离班戈市区只有五十公里的德里却大雨倾盆。7号公路部分路段积水有二十厘米深,过了鲁林农场有一处低洼路段的排水沟阻塞,更让高速公路积水无法通行。到了早上六点,德里高速公路警察局已经在低洼路段两端摆出橘色的“绕道”标志。
站在主大街公交车站等候第一班公交车的上班族隔着栏杆望向运河,混凝土堤岸间的河水节节高涨,令人不安。但不至于泛滥,所有人都同意这一点,因为目前水位离一九七七年的高水位线还有一米多一点,而那年的大水并未成灾。但大雨还是倾泻而下,低矮的云层雷鸣不断。雨水汇聚成溪,朝一里坡下坡处流,在水沟和下水道里轰隆奔腾。
不会泛滥,所有人都同意,但每一张脸上都带着不安。
五点四十五分,废弃的崔克兄弟货运站车场附近一根电线杆旁的变压器突然爆炸,闪出紫色的火光,金属碎片四散飞到车场的石棉瓦屋顶上。其中一块碎片切断了高压缆线,电缆掉在屋顶上啪啪作响,像蛇一样不停扭动,射出水柱般的火花。虽然大雨倾盆,屋顶还是起火燃烧,车场很快陷入一片火海。电缆从屋顶滑落到通往停车场的草地上,那里过去常有小男生聚集打棒球。德里消防队清晨六点零二分出动,六点零九分抵达车场。卡尔文·克拉克是其中一名消防队员,他跟他的双胞胎兄弟是本、贝弗莉、理查德和威廉的小学同学。他下车才走了三步就踩到电缆,当场触电身亡,舌头吐出嘴外,橡胶消防外套也开始冒烟,闻起来就像垃圾场里焚烧的废轮胎。
清晨六点零五分,老岬区梅里特街的居民感觉地底发生爆炸,架上的盘子和墙上的画掉落一地。六点零六分,新建于荒原的污水处理厂蓄污池的管线突然逆流,让梅里特街所有住户的马桶瞬间喷出粪便和污水,有些甚至在浴室天花板炸出了大洞。其中一户的老旧马桶喷出一枚齿轮,导致名叫安妮·斯图亚特的女性死亡。当时她正在淋浴间洗头发,齿轮有如子弹般打穿毛玻璃门,射穿了她的喉咙,差点让她断头。齿轮来自荒废的基奇纳钢铁厂,将近七十五年前进入下水道中。污水逆流暴冲还造成另一名女性死亡,原因是伴随污水而来的甲烷导致她家马桶像炸弹一样开花。这位不幸的女人当时正坐在马桶上翻阅最新的服装商品目录,结果被炸得粉身碎骨。
六点十九分,一道闪电击中人称亲吻桥的木桥。这座桥横跨运河,连接贝西公园和德里高中。碎片冲天飞高,然后如雨一般落入湍急的运河中,随波逐流。
风势愈来愈大。六点三十分,法院大厅的记录器测得的风速是每小时二十四公里,到了六点四十五分已经变成三十八公里。
六点四十六分,迈克·汉伦在德里医院病房里醒来。他恢复意识的过程非常缓慢——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假如是梦,那也是很怪的梦——他的心理医生老友艾伯森可能称之为焦虑的梦。虽然没有理由焦虑,但那感觉就是挥之不去,单调的白色房间看起来就是危机四伏。
他慢慢察觉自己醒了,单调的白色房间是病房。他头顶上方挂着瓶子,一个装满透明液体,另一个装满深红色的液体。是血。他看见墙上挂着电视机,并且发现雨水不停地打在窗户上。
他试着移动双腿,结果一边很容易,另一边(右腿)却动也不动。右腿几乎没有感觉,接着他发现腿上紧紧缠着绷带。
记忆一点一滴回来,他想起自己在笔记本上写东西,不料亨利·鲍尔斯竟出现在图书馆,简直是来自过去的炸弹、天然气爆炸源。他们打斗,然后——
亨利!亨利到哪里去了?去追其他人了吗?
迈克伸手去按呼叫铃。按钮挂在床头上方,但他双手才刚抓住呼叫铃,病房的门就开了。一名男护士站在门口,白色制服上衣的纽扣有两颗没扣,深色头发喷了定型液,有一种本·卡西的蓬乱感,脖子上挂着圣克里斯托弗像。迈克虽然昏昏沉沉,半梦半醒,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者是谁。一九五八年,一位名叫谢莉尔·拉莫尼卡的十六岁女孩在德里遇害,被它所杀。女孩有一个十四岁的弟弟,名叫马克。这名护士就是他。
“马克?”迈克虚弱地说,“我得跟你谈谈。”
“嘘,”马克一手插在口袋说,“不要说话。”
他走进病房站在床脚,迈克发现他眼神空洞,顿时脊背一凉,陷入绝望。马克微微仰头,仿佛在听远方的音乐。他从口袋里伸出手,手上握着一支注射器。
“这能让你睡着。”马克说,开始朝床边走去。
城镇地底/清晨六点四十九分
虽然甬道里只有他们轻微的脚步声,但威廉忽然大喊一声:“嘘——!”
理查德点了一根火柴。甬道内壁更远了,偌大的空间让置身城镇底下的五个人显得非常小。他们靠在一起,贝弗莉看着巨大的石板地面和低垂的蜘蛛网,忽然有种做梦般的似曾相识感。他们很接近了。非常接近。
“你听见了什么?”她问威廉,一边就着理查德手上的火光四下张望,觉得随时可能有东西从暗处爬出或飞出来。翼手龙?西戈尼·韦弗遇到的异形?还是有着橘眼睛和银牙齿的大老鼠?但她什么都没看见——只有暗处的尘土味和远处流水的轰鸣声,感觉下水道已经满了。
“有事、事情不对、对劲,”威廉说,“迈克——”
“迈克?”埃迪问,“迈克怎么了?”
“我也感觉到了。”本说,“迈克他…威廉,他死了吗?”
“没有。”威廉说。他目光迷蒙遥远,不带情绪——只有语调和身体的防卫姿态泄露了心里的警觉。“他…他…他…”他吞了吞口水,喉咙发出咕嘟声。他忽然瞪大眼睛:“哦,哦,不要!——”
“威廉?”贝弗莉高喊,语气紧张,“威廉,怎么了?出了——”
“抓、抓住我的、的手,”威廉大叫,“快、快点!”
理查德扔掉火柴,握住威廉的手,贝弗莉抓住他另一只手,同时伸手出去。埃迪勉强举起断臂牵着贝弗莉。本握住他另一只手,接着牵起理查德的手,五个人形成一个完整的圆。
“把我们的力量传给他!”威廉再次用那奇怪、低沉的声音说,“把我们的力量传给他,不管你是谁,把我们的力量传给他!就是现在!快!”
贝弗莉感觉有东西从他们体内奔向迈克,让她有如狂喜般摇头晃脑。她听见埃迪的哮喘和下水道的轰隆水声融成了一个声音。
“来吧。”马克·拉莫尼卡低声说,说完叹息一声——男人快要高潮时会发出的那种叹息。
迈克拿着呼叫铃不停猛按。他听见走廊上护士值班区铃声大作,但就是没半个人过来。他顿时明白护士其实都在,正喝着咖啡看早报,听见铃声却像没有听到,也没有反应,要等事情结束了才会听见,因为德里就是这样。在德里,有些事情最好不要看见,也不要听到…直到一切结束之后。
迈克松开手中的呼叫铃。
马克弯腰凑到他面前,注射器的针尖闪闪发光。他掀开棉被,圣克里斯托弗徽章前后摇晃,像要催眠人一样。
“这里,”他呢喃道,“胸骨这里。”说完又叹息一声。
迈克忽然感觉力如泉涌——一股原始的力量有如高压电流灌入他体内,让他全身僵硬,手指抽搐似的往外张,眼睛瞪大,嘴里发出低吼,之前那股可怕的瘫痪感仿佛被人一拳挥开似的消失无踪。
他右手猛然伸向床头桌。桌上有塑料水壶和一只自助餐厅用的厚玻璃杯。他握住杯子。拉莫尼卡察觉到了他的改变。他眼中那股梦幻、愉悦的神情消失了,变得戒慎与困惑。他稍微后退,迈克举起杯子朝他脸上砸了过去。
马克尖叫一声,跌跌撞撞往后退,注射器从手中掉落。他双手捂住喷血的脸庞,鲜血从他手腕流出,泼到白色制服上。
力量来得快也去得快。迈克呆呆望着床上的碎玻璃、身上的住院服和流血的手。他听见生胶鞋底踏地声从走廊传来,脚步急促轻微,朝病房走来。
她们来了,他心想,没错,终于来了。她们离开之后,谁又会出现?接下来又会轮到谁?
之前猛按呼叫铃都不来的护士们冲进病房,迈克闭起眼睛,祈祷事情已经结束,他的朋友正在城镇地底某处,而且平安无事。他祈祷他们能了结这一切。
他不晓得该向谁祷告…但还是不断祈祷着。
城镇地底/清晨六点四十五分
“他没、没事了。”威廉不久后说。
本不知道他们手牵手在黑暗中伫立了多久,他感觉有东西——来自他们,来自他们形成的圆——从他体内出去又回来,但不晓得那东西——如果真有其事——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你确定吗,威老大?”理查德问。
“我、我确定,”威廉松开理查德和贝弗莉的手,“可是我们必、必须尽快把、把事情结、结束掉。走、走吧。”
他们继续前进,理查德和威廉轮流点火柴。我们火力太单薄了,本想,但事情就是这样,对吧?Chüd。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又究竟是什么?它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我们当年就算没有杀死它,也伤了它,但我们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置身的密室——现在已经不能说是下水道了——愈来愈大,脚步声在偌大的空间中回荡。本记起这个味道,浓浓的动物园味。他发现不再需要火柴了——地道里有光,算是吧: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辉光,而且愈来愈亮。在迷蒙光线的映照下,他的伙伴个个像是会走的僵尸。
“前面有墙,威廉。”埃迪说。
“我知、知道。”
本心跳加速,嘴里出现酸味,脑袋也开始发疼。他心惊胆战,行动缓慢,觉得自己很胖。
“门到了。”贝弗莉低声说。
是的,门到了。二十七年前,他们只要低头就能走过,现在却得学鸭子走路,甚至趴在地上爬过去。他们长大了。如果长大需要证明,这就是了。
本脖子和手腕的脉搏充血发烫,心脏跳得更快更乱,有如心律不齐。像鸽子一样,他舔舔嘴唇,心不在焉地想。
青黄色的光芒从门底下流泻而出。同样的光穿透装饰用的锁孔,感觉像柱子一样可以切割。
门上的记号还在,四人又看到了不同的影像。贝弗莉看见汤姆的脸庞;威廉看见奥黛拉的断头,用控诉的表情和空洞的眼神瞪着他;埃迪看见毒药标志:狞笑的骷髅头,下面两根交叉的骨头;理查德看见保罗·班扬满脸胡楂,杀手似的眯着双眼。本看见亨利·鲍尔斯。
“威廉,我们够强吗?”他问,“我们做得到吗?”
“我不知、知道。”威廉说。
“要是门锁着呢?”贝弗莉声如蚊蚋。汤姆的脸朝她讪笑。
“门、门没锁,”威廉说,“这、这种地、地方从来不、不会上锁。”他伸出受伤的右手——他得弯腰才碰得到门——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恶心的青黄色光芒从门后涌出。动物园味扑鼻而来,过去的味道变成了现在的,鲜活得可怕,充满了兽性。
滚吧,轮子,威廉心不在焉地想,转头看了他们一眼,接着趴在地上。贝弗莉跟着照做,然后是理查德和埃迪,本殿后,手和膝盖的肌肉再度碰触地上的陈年沙粒。他钻过入口,直起身子,火光有如诡异的蛇影在渗水的石壁上蜿蜒爬行,最后的回忆忽然涌现,有如破城槌般狠狠冲破他的心门。
他大叫一声,踉跄倒退,一手抓头,心里浮现的第一个慌乱念头是:难怪斯坦要自杀!天哪,早知道我也自杀了!他看见其他人脸上也是同样的震惊与谜团最后终于解开的顿悟。
它从轻飘飘的网上直扑而下。梦魇般的蜘蛛。超越时间与空间,就算住在第十八层地狱的恶徒也无法想象的蜘蛛。贝弗莉高声尖叫,紧紧抓住威廉。
不对,威廉冷静地想,它也不是蜘蛛,不算是。蜘蛛并非来自我们的想象,却是我们所能想象的最接近(死光)
它的真面目的东西。
它大约五米高,身体和无月之夜一样黑,足和健美先生大腿一样粗,眼睛有如发亮的红宝石,充满恶意,突出在滴着铬色黏液的眼窝外,锯齿状的下颚开开合合,流出一条条泡沫。本吓得动弹不得,感觉就要发疯了,脑袋却像台风眼一样宁静。他发现泡沫是活的,一落在发臭的石板地面上就开始扭动,有如原生动物钻进石缝里。
但这不是它的真貌,它另有形象,而我几乎可以看见,就像看见正在走过电影屏幕后方的人的身影一样,它是别的东西,可是我不想看见它。神哪,求求你,别让我看见它…
不过也没差别,对吧?反正他们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本忽然明白它其实被困在这个形体之中,困在蜘蛛的轮廓里,因为他们不约而同看到的就是蜘蛛。他们是死是活,就看能不能打败眼前的它。
那东西咆哮号叫,本非常确定自己听见同一个声音两次。先在他脑中,然后在他耳朵里,相隔不到一秒。心电感应,他想,我能读到它的心思。它的影子有如圆蛋在它巢穴的古老石壁上快速移动,身体覆着粗毛。本看见一根刺,长得足以戳穿人体,刺的前端滴着透明的液体。他发现毒液也是活的,和唾液一样,滴到地面就钻入缝隙之中。它有刺,没错…但刺的下方是隆起的腹部,大得出奇,几乎拖在地上。它微微改变方向,准确无误地朝他们的老大——威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