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你的。”威廉说。

“好的,”本仔细看了模子,将它们放到台上说,“很好。现在——”

他们让出一点空间,用充满希望的眼神望着他,就像对车子一窍不通的人看到技师来修他的车一样。不过,本没注意他们的神情,他的心思完全在眼前的工作上。

“把弹壳给我,”他说,“还有喷灯。”

威廉将一片切割过的迫击炮弹壳递给本。那是扎克在巴顿将军麾下渡河进入德国五天后捡的纪念品,曾经被他拿来当成烟灰缸,那时威廉很小,乔治还在用尿布。后来扎克戒了烟,弹壳也不见了踪影,威廉一周前才在车库找到它。

本将弹壳放进扎克的老虎钳里夹紧,从贝弗莉手上接过喷灯,接着伸手到口袋拿出一枚银币,将它丢进自制的坩埚里。银币掉进坩埚,发出一声闷响。

“银币是你爸爸给你的,对吧?”贝弗莉问。

“对,”本说,“但我已经不太记得他了。”

“你确定要这么做?”

他微笑看着她说:“对。”

她报以微笑,本觉得夫复何求。要是她再对他微笑一次,就算要他做出足以杀死一票狼人的银弹珠,他也甘愿。他匆匆撇开目光说:“好,开工了,没问题的,简单得很,对吧?”

其他伙伴迟疑地点点头。

多年以后,本重述往事,心想:现在的小孩随随便便就能买到丙烷喷灯…不然也能在父亲的工作间里找到一把。

不过,一九五八年还不是这样。扎克·邓布洛家里有丙烷灯,这一点让贝弗莉很紧张。本看得出她很紧张,想跟她说别担心,但怕自己的声音会发抖。

“别担心。”他对站在贝弗莉身旁的斯坦利说。

“啊?”斯坦利看着他,眨眨眼说。

“不用担心。”

“我没担心啊。”

“哦,我以为你很担心。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很安全。我只是怕你,呃,怕你担心。”

“你还好吗,小本?”

“我很好,”本呢喃道,“把火柴给我,理查德。”

理查德给他一盒火柴,本扭开气槽阀门,在喷嘴下方点了一根。只听见砰的一声,喷嘴里蹿出一道橘蓝色的明亮火焰。本将火焰调成蓝色,开始加热弹壳底部。

“漏斗呢?”他问威廉。

“在这、这里。”威廉将本刚才做的漏斗递给他。漏斗底端的开口和铸模口配合得几乎天衣无缝。本量也没量就做到了,让威廉大开眼界——简直不敢置信——却不知该怎么表达才不会让本难堪。

本全神贯注,反而能和贝弗莉说话——就像外科医生对护士讲话一样冷淡而精确。

“贝,你手最稳,请把漏斗插进洞里。拿一只手套戴上,免得烫伤。”

威廉拿了一只他父亲的工作手套给贝弗莉。她将锡漏斗插进铸模,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喷灯火焰嘶嘶作响,感觉很大声。所有人看着火焰,眼睛眯得像是闭上一样。

“等、等一下,”威廉忽然说道,随即冲进屋里,一分钟后拿了一副廉价玳瑁墨镜回来。那副墨镜已经在厨房抽屉闷了一年多,“你最、最好戴、戴上这个,害、干草堆。”

本咧嘴微笑,接过墨镜戴上。

“哇,大明星哟!”理查德说,“是法比安、弗兰基、艾瓦伦,还是《美国舞台秀》里的意大利佬?”

“去你的,贱嘴。”本说,但还是忍不住笑了。说他是法比安或其他大明星怎么想怎么怪。火焰忽然一抖,本立刻收起笑容,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到一个点上。

两分钟后,他将喷灯递给埃迪。埃迪小心翼翼地用没受伤的手握着。“好了,”本对威廉说,“给我一只手套,快点,快!”

威廉将手套递给他。本戴上手套捧起弹壳,另一手转动老虎钳的把手。

“拿稳了,贝。”

“我好了,不用再等了。”贝弗莉回答。

本将弹壳往漏斗倾斜,其他伙伴看着银浆从弹壳流向漏斗。本倒得很准,没有一滴外漏。他忽然觉得兴奋,所有东西似乎都放大了,闪着强烈的白光。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又肥又胖的本·汉斯科姆,穿着运动套衫遮掩小腹和奶子,而是雷神托尔,在诸神的锻冶场制造雷电。

但感觉一下子就消逝了。

“好了,”他说,“我现在要重新热银,你们找一根图钉或什么的塞进漏斗的开口,免得银渣凝固在那里。”

斯坦利照做了。

本又用老虎钳夹住弹壳,从埃迪手中接过喷灯。

“好了,”他说,“下一个。”接着便开始干活。

十分钟后,大功告成。

“接下来呢?”迈克问。

“接下来我们玩一小时大富翁,”本说,“等银在铸模里冷却,然后我会用凿子沿着接合线把模子撬开,就搞定了。”

理查德不安地看了看表面裂开的天美时表。这只表虽然挨了几次重击,却还是照常运转。“威廉,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最快也、也要十、十点或十、十点半了,”威廉说,“今、今天是两、两片连映,在阿、阿、阿——”

“阿拉丁电影院。”斯坦利说。

“对,之后他们会去吃比、比萨,几乎每次都、都会去。”

“所以我们时间很多。”本说。

威廉点点头。

“那就进屋里吧,”贝弗莉说,“我想打电话回家,我答应他们会打。我打的时候,你们都别讲话。我爸以为我去活动中心,他会去那里接我回家。”

“要是他决定提早去那里接你呢?”迈克问。

“那样的话,”贝弗莉说,“我就惨了。”

本心想,我会保护你,贝弗莉。他心里浮现一个短暂的白日梦,结局甜蜜得令他颤抖:贝弗莉的父亲开始教训她,吼她(即使在想象中,他也想不到艾尔·马什有多可怕),本挺身挡在她面前,要马什住口。

你想自找麻烦的话,胖小子,就尽量保护我女儿试试。

汉斯科姆通常是个沉默的书呆子,但要是被惹毛了,可会变成一头恶虎。他正经八百地对艾尔·马什说,你想教训她,得先过我这一关。

马什往前走…但汉斯科姆眼中的严厉让他停下了脚步。

你会后悔的,马什呢喃道,但显然败下阵来了。他终究是只纸老虎。

会吗?汉斯科姆露出加利·库柏的帅气微笑说,贝弗莉的父亲夹着尾巴离开了。

你是怎么了,本?贝弗莉喊道,但眼里满是星星,你看起来像是想杀了他!

杀了他?汉斯科姆说,唇边依然挂着加利·库柏的微笑。不可能的,宝贝儿,你爸爸虽然是个讨厌鬼,但毕竟是你父亲。我也许会凶他,但那是因为他不应该那样对你说话,让我有点失控了,你知道吗?

她张开双臂搂住他,吻他(嘴唇!吻他的唇!),哽咽地说,我爱你,本!他感觉到她微微隆起的乳房紧紧贴着他的胸口——

本微微颤抖,使劲儿将这愉悦而出奇清晰的遐想抛开。理查德站在门口问他要不要来,他忽然发觉工作间只剩他一个人了。

“要啊,”他小小吓了一跳,“当然要。”

本从门前走过,理查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老了,干草堆。”本咧嘴微笑,伸手绕过理查德脖子,匆匆勒了他一下。

贝弗莉的爸爸没问题。她母亲在电话里说他很晚才收工回家,刚才坐在电视机前睡着了,之后勉强醒来上床去睡了。

“有人送你回家吗,贝?”

“有,威廉·邓布洛的爸爸会送我们回家。”

马什太太忽然警觉:“你该不会在约会吧,贝?”

“没有,当然不是。”贝弗莉说。她站在幽暗的前厅,其他人在饭厅,围坐在大富翁前。她目光穿过连接前厅和饭厅的拱门,心想,但我希望我是。“男生最恶心了。不过他们这里有一张登记表,每天晚上轮流由一位家长送所有小孩回家。”只有这一点是真的,其他都是瞒天大谎。即使房里很暗,她还是感觉自己面红耳赤。

“好吧,”她母亲回答,“我只是想确定。要是你老爸发现你小小年纪就开始约会,绝对会大发雷霆。”接着她又想起什么似的补上一句,“我也一样。”

“我知道。”贝弗莉说,两眼依然望着饭厅。她真的知道,但她此刻却跟六个男孩子在一起,不是一个,而且没有家长在场。她发现本一脸焦虑地看着她,便朝他挤出一个微笑。本脸红了,但还是报以微笑。

“你有女生朋友也在那里吗?”

我哪来的女生朋友,妈妈?

“有啊,派蒂·奥哈拉在这里,还有艾莉·盖格,我想。她正在楼下玩推圆盘游戏。”她竟然轻轻松松就撒了谎,让她觉得很可耻。她真希望和她讲电话的是父亲,这样她就会害怕而不是羞愧了。她想自己终究不是什么好女孩。

“我爱你,妈妈。”

“我也爱你,贝,”她母亲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小心一点,报上说可能又出事了,一个男孩子,叫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失踪了。你认识那孩子吗,贝?”

她闭上眼睛,随即睁开:“不认识,妈妈。”

“嗯…那就再见啰。”

“再见。”

她回到饭厅桌前,所有伙伴玩了一小时大富翁。斯坦利是大赢家。

“犹太人很会赚钱,”斯坦利一边说,一边在大西洋路盖了一间旅馆,在温特诺尔大道盖了两间温室,“大家都晓得。”

“耶稣基督啊,让我变成犹太人吧。”本忽然开口说道,所有人都笑了。本已经快破产了。

贝弗莉不时抬眼偷瞄威廉,观察他干净的手、湛蓝的眼眸和漂亮的红发。他伸手推动小银鞋造型的棋子,贝弗莉心想,要是他牵我的手,我可能会开心死。她心中顿时闪过一道温暖的光,让她低下头对着自己的手傻笑。

那天晚上的结局一点也不精彩。本从扎克的架子上拿了一把凿子,凿尖对准铸模的接合线用铁锤敲。模子一下子就开了,两颗银球滚了出来。其中一个隐约看得到数字“925”,另一个有波浪般的条纹,贝弗莉觉得很像自由女神像的头发。所有人默默看了银珠子一会儿,斯坦利拿起一颗说:“真小。”

“大卫对抗巨人歌利亚的时候,他弹弓里的石头也很小,”迈克说,“我觉得这两颗银球很有力。”

“做、做好了、了吗?”威廉问。

“做好了,”本说,“拿去。”他将另一颗珠子扔给威廉。威廉吓了一跳,差点没接到。

所有人将珠子传着看,细细打量,赞叹珠子的圆润、重量和真实感。最后珠子回到本手上,他一手拿着望向威廉说:“接下来呢?”

“把珠子交、交给贝、贝。”

“我不要!”

他看着她,虽然和颜悦色,但神情坚决:“贝、贝,这件事我、我们已经、经讨论过、过了,而且——”

“我会做,”她说,“时机到了,我会射死那些该死的怪物。假如它们真的出现的话。我可能会害死你们,但我会做。可是我不要把银珠子带回家,因为可能被我(爸爸)

爸妈发现,我就惨了。”

“你难道没地方藏东西吗?”理查德问,“拜托,我就有四五个。”

“我有,”贝弗莉说。她的弹簧床底部有一个小裂口,她有时会将烟和漫画书藏在那里,最近还多了电影和时尚杂志,“但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放心放在那里。你留着吧,威廉,反正时机到来之前就放在你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