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威廉温和地说。这时,车道忽然灯光通明,“天、天哪,他们竟、竟然早回、回来了,我们快、快闪。”
他们刚在饭厅桌前坐定,莎伦·邓布洛就推门进来了。
理查德翻了翻白眼,做出擦拭额头汗水的动作,其他伙伴都开心地笑了。理查德耍宝耍得好。
不久,莎伦走进饭厅说:“你爸爸在车里等你朋友,威廉。”
“好、好的,妈,”威廉说,“我、我们正好快、快结束了。”
“谁是赢家?”莎伦问,一双笑容灿烂的眼眸望着威廉的朋友们。那女孩长大以后一定很漂亮,她心想。她猜再过一两年,要是儿子的聚会不再只有男生,还有女孩子出席,那就得当心了。不过,现在担心性的问题还太早了。
“斯、斯坦赢、赢了,”威廉说,“犹、犹太人很、很会赚、赚钱。”
“威廉!”莎伦大叫,吓得满脸通红…但孩子们却哄堂大笑,连斯坦利也笑得合不拢嘴。她惊诧地看着他们,从讶异变成了恐惧,但她事后什么也没有对丈夫说。房里飘着一种感觉,有如静电一般,只是更强大、更可怕。她觉得自己要是去碰任何一个孩子,就会被电昏。他们怎么了?她心慌地想,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威廉向斯坦利道歉(但眼里依然闪着恶作剧的光彩),斯坦利说没关系,大伙儿不时会开他玩笑。莎伦一头雾水,说不出话来。
直到那群孩子离开,她那令人困惑的口吃儿子回房关灯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五日,是窝囊废俱乐部和它正面对决的日子。本·汉斯科姆的肠子差点被它拿去当点心。那天炎热,潮湿又沉闷,本记得很清楚,那天是酷暑的最后一天,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天气又凉又阴。
他们早上十点左右抵达内波特街29号。威廉用银仔载理查德,本骑着蓝令自行车,大屁股压在松垮垮的座椅上。贝弗莉骑施文牌淑女车,红发用绿带子扎在脑后,迎风呼啸。迈克一个人来,大约过了五分钟,斯坦利和埃迪也一起出现了。
“你、你的手、手臂怎么、么样,埃、埃迪?”
“哦,还不坏,只有睡觉时压到会痛。东西带了吗?”
银仔置物篮里有一个帆布包。威廉拿出来打开了,将弹弓交给贝弗莉。贝弗莉脸臭臭地接了过去,但没有说什么。帆布包里还有一个喉糖锡盒子,威廉打开让他们看那两颗银弹头。所有人围成一圈,在似乎只剩杂草能长的光秃草坪上默默望着两颗银珠子。威廉、理查德和埃迪之前见过这栋房子,其他人没有,因此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
那些窗子看起来像眼睛,斯坦利想,一边伸手到后口袋摸了摸那本平装书寻求好运。他几乎到哪里都会带着它:韩迪的《北美鸟类指南》。那些窗子看起来像肮脏的瞎眼。
好臭,贝弗莉心想,我闻得到,但不是用鼻子,不算是。
迈克想,这好像在基奇纳钢铁厂的废墟,感觉一样…仿佛在呼唤我们进去。
这就是它另一个藏身处,本想,就像莫洛克洞,它从这里进出。而且它知道我们来了,正在等我们进去。
“你、你们还是想、想做吗?”威廉问。
他们回头看他,脸色苍白而严肃。没有人说不。埃迪慌忙从口袋掏出喷剂吸了长长一口。
“我也要。”理查德说。
埃迪一脸诧异地望着他,等他开玩笑。
理查德伸出手说:“兄弟,我没开玩笑,我能吸一口吗?”
埃迪耸了耸没受伤的肩膀,动作很不协调。他将喷剂递给理查德,理查德摁下按钮深吸了一口喷剂。“我就需要这个。”他说着将喷剂还给埃迪,轻轻咳嗽,但眼神很清醒。
“我也要,”斯坦利说,“可以吗?”
于是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喷剂回到埃迪手上,他将它收回后口袋,露出喷嘴。所有人再次转头望着屋子。
“这条街上还有人住吗?”贝弗莉低声问。
“这一头没有,”迈克说,“不过之前有。一群游民在这里待过一阵子,之后就搭货车走了。”
“他们什么都看不到,”斯坦利说,“所以很安全,起码大部分人不用怕。”说完他看着威廉,“你觉得有大人看得到它吗,威廉?”
“我不、不晓得,”威廉说,“应、应该有。”
“真希望我们能遇到,”理查德闷闷地说,“这种事实在不适合小孩子,你们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威廉知道。《哈迪男孩》里的老爸永远会出面为两个儿子解围,《瑞克的科学探险》里的父亲也一样。妈的,就连《魔女南希》的爸爸都会及时出现,拯救被坏人绑住扔进矿坑的女儿。
理查德望着封住的房子和它剥落的油漆、肮脏的窗户及阴暗的门廊说:“我们应该找个大人的。”说完疲惫地叹了口气。本忽然觉得大家的决心动摇了。
威廉说:“你、你们过来看、看这个。”
他们绕到门廊左侧,挡墙被扯掉的地方。悬钩子和野化的玫瑰还在…被埃迪遇上的那个麻风鬼碰到的植物仍然枯黑一片。
“那些植物被它一碰就变成这样?”贝弗莉惊惶地问道。
威廉点点头:“你们确定要、要进去吗?”
没有人回答。他们都不确定,即使知道没有他们,威廉还是会进去,他们依旧不确定。此外,威廉的脸上有几分羞愧,因为就像他之前说的,乔治不是他们的弟弟。
但还有其他小孩,本心想,贝蒂·里普森、谢莉尔·拉莫尼卡、克莱门茨家的小男孩、埃迪·科克兰(可能)、维罗妮卡·格罗根…甚至包括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它专杀小孩,妈的,小孩!
“我会,威老大。”他说。
“妈的,我也会。”贝弗莉说。
“当然,”理查德说,“你以为我们会让你一个人爽吗,结巴男?”
威廉看着他们,喉咙抽动,最后只点了点头。他将锡盒递给贝弗莉。
“你确定吗,威廉?”
“我确、确定。”
贝弗莉点点头,肩上的重任让她恐惧,威廉的信任使她沉醉。她打开盒子拿出银珠子,放了一颗到牛仔裤的右前口袋,另一颗塞进装弹弓的橡皮罩里,用手握着杯罩。她感觉银弹头紧紧握在手里,起初很冰,愈来愈暖。
“走吧,”她说,声音有点颤抖,“免得我退缩了。”
威廉点点头,接着厉色看着埃迪:“你可、可以吗,埃、埃迪?”
埃迪点点头:“当然可以。上回只有我一个人,这次我有朋友一起,对吧?”他看着他们,微微挤出笑容,表情害羞、胆怯而又很美丽。
理查德拍拍他的背,用西班牙人的腔调说:“没错,先生。要是有人敢偷您的喷剂,我们会宰了他,而且会慢慢宰。”
“太可怕了,理查德。”贝弗莉呵呵笑说。
“先到门、门廊下,”威廉说,“你、你们都跟、跟在我、我后面,然后进、进地窖。”
“要是你第一个进去,结果那东西扑上你,我该怎么办?”贝弗莉问,“打穿你吗?”
“必、必要的话,”威廉说,“但我建、建议你先试着避、避开我。”
理查德哈哈大笑。
“就、就算搜遍整、整个地方,我们也、也要做,”威廉耸耸肩,“也、也许什么都、都不、不会发现。”
“你这么觉得?”迈克问。
“不,”威廉答得简略,“它在这、这里。”
本觉得威廉说得对。内波特街29号的房子感觉笼罩在有毒的结界里。它无影无踪…但感觉得到。他舔舔嘴唇。
“准、准备好了?”威廉问他们。
他们转头看他。“准备好了。”理查德说。
“那、那就走、走吧,”威廉说,“跟、跟紧一点,贝、贝。”说完他跪在地上,爬过枯萎的玫瑰丛,钻进门廊下。
他们的顺序如下:威廉、贝弗莉、本、埃迪、理查德、斯坦利和迈克。门廊底下的枯叶沙沙作响,发出酸腐味。本皱了皱鼻子,他闻到过叶子发出这种味道吗?应该没有。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不悦的念头:他们闻到的是他想象中木乃伊发现者打开棺木时闻到的味道:灰尘和陈年刺鼻的单宁酸。
威廉已经将头伸进地窖的破窗向里头窥探了。贝弗莉趴在他身旁问:“看到什么了吗?”
威廉摇摇头说:“但这不、不表示它不在里、里面。你看那、那个煤堆,上回我和理、理查德就是从那、那里爬出、出来的。”
本从两人中间望过去,看到了煤堆。他现在很兴奋,也很害怕,不过他喜欢兴奋,下意识察觉可以利用它。看见煤堆有一点像见到之前只在书本上读到或听人提过的伟大地标。
威廉转身钻进窗户里,贝弗莉将弹弓交给本,让他的手握住橡皮罩和里头的银珠子。“我一下去就给我,”她说,“马上。”
“没问题。”
她轻松敏捷地从窗户溜了下去,上衣下摆从牛仔裤腰钻出来,露出平坦白皙的小腹,让本(或许还有别人)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将弹弓递给她,碰到她的双手,心中一动。
“好了,我拿到了,下来吧。”
本转身,开始努力挤过窗户,结果卡住了。他早该知道会有这种下场,躲不掉的。他的屁股被地窖的方窗卡住,动弹不得。本试着抽身,随即惊慌地发现他是可以脱身,但裤子很可能被扯掉,甚至连内裤也会被拉到膝盖,届时他的超级大屁股就会对着心爱的人的脸了。
“快点!”埃迪说。
本双手猛力一顶,虽然起先没动静,但屁股很快就挤过窗户了。他的牛仔裤全挤到胯下,压迫着他的睾丸,让他痛得要命。窗户上缘勾住他的衬衫,将衬衫撩到他的锁骨。现在轮到小腹卡住了。
“吸气,干草堆,”理查德歇斯底里地笑着说,“你最好快吸气,不然我们就得请迈克回去拿他爸的起重链把你拖出来了。”
“哔哔,理查德。”本咬牙切齿地说。他拼命收小腹,身体跟着移动了一点点,但很快又卡住了。
他使劲撇头,对抗心里的害怕和幽闭恐惧症。他满脸通红,爬满汗水,鼻子里是浓浓的腐叶味,让他想吐。“威廉,你们可不可以拉我一下?”
他感觉威廉和贝弗莉各抓住他一边脚踝。他又收紧小腹,过了一会儿便笨拙地挤过窗户了。威廉抓住他,两人差点跌倒。本不敢看贝弗莉,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难堪过。
“你还、还好吗,兄、兄弟?”
“嗯。”
威廉颤抖着笑了,贝弗莉也是。本跟着笑了,但直到多年后,他才稍微看出哪里好笑。
“嘿!”理查德在上面喊,“埃迪需要帮忙,好吗?”
“好、好的。”威廉和本在窗户下方站好位置,埃迪背朝下滑了下来。威廉抱住他大腿接近膝盖的地方。
“小心一点,”埃迪用紧张的语气抱怨道,“我很脆弱。”
“先生,大家都很脆弱。”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说。
本抱住埃迪的腰,小心不去碰到石膏和吊带。他和威廉像抬尸体一样将埃迪拖过窗户。不过,埃迪只哀号了一次。
“埃、埃迪?”
“嗯,”埃迪说,“没关系,没什么。”但他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呼吸也很急促,瞪大眼睛环顾地窖。
威廉再次后退。贝弗莉站在他身旁,手里抓着弹弓的握把和橡皮罩,目光不停来回逡巡,随时准备射击。理查德也下来了,接着是斯坦利和迈克。三人动作都很平顺优雅,让本又羡又妒。所有伙伴都下来了。威廉和理查德一个月前才在这里看见过它。
地窖里很暗,但不黑。微弱的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上画出几摊光影。本感觉地窖很大,太大了,仿佛自己出现了视错觉。肮脏的椽柱在天花板纵横交错,壁炉的通风管生锈了,几块肮脏的白布一条条一片片挂在水管上。那味道也在,肮脏发黄的味道。本心想:对,它在这里没错。
威廉开始朝楼梯走,其他人紧随在后。他走到楼梯边停住,朝底下瞄了一眼,随即伸脚钩了一样东西出来。所有人默默看着那东西。是一只沾满土和灰尘的白色小丑手套。
“上、上楼。”他说。
他们上楼走进肮脏的厨房,塑料地板凹凹凸凸,中央摆着一张直背椅,整间房就只有这一件家具,看起来孤零零的。角落里有几只空酒瓶。本看见贮藏室里还有酒瓶。他闻到酒味(主要是红酒)和烟臭味。这两种味道最重,不过那个气味也在,而且愈来愈浓。
贝弗莉走到壁橱前打开其中一个,一只棕黑色的挪威鼠跌了出来,差点落在她脸上,吓得她发出刺耳的尖叫。老鼠啪的一声摔在流理台上,睁着黑眼珠看了他们一眼。贝弗莉还在尖叫,举起弹弓拉开弹簧。
“不行!”威廉大吼。
贝弗莉转头看他,脸色苍白惊恐,接着点点头放下手臂。银弹没射出去,不过本觉得只差一点点。贝弗莉缓缓后退,结果撞到本,吓了一跳。本一手搂住她,搂得紧紧的。
老鼠跑过流理台,跳到地上,跑进贮藏室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