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时后,窝囊废俱乐部成员(除了埃迪)全都蹲在贝弗莉刚才偷看帕特里克打开冰箱的灌木丛里。天空乌云密布,空气里再度飘着雨水的味道。威廉双手抓着一条长晒衣绳的尾端。他们六人凑钱买了这条绳子,还有给贝弗莉用的强生牌急救包。威廉已经小心翼翼地帮她裹了纱布,盖住她手臂上的伤口。

“跟爸、爸妈说、说你溜冰的时、时候滑、滑倒了。”他说。

“我的溜冰鞋!”贝弗莉绝望大喊。她完全忘了溜冰鞋。

“在那里。”本指着地上说。溜冰鞋就堆在不远处,威廉他们还来不及说要帮她拿,贝弗莉已经冲过去拿了回来。她想起自己是在小便前将鞋扔到一旁的,她可不想让他们靠近那儿。

威廉已经将晒衣绳另一端绑在亚马纳冰箱的门把上。他们刚才全都小心翼翼地走到冰箱前,准备一有动静就拔腿快逃。贝弗莉想将弹弓还给威廉,但他坚持要她留着。一切都原封不动。虽然冰箱前的小径血迹斑斑,但怪虫都不见了,或许全飞走了。

“就算找波顿警长、内尔警官和一百名警察来这里也没用。”斯坦利恨恨地说。

“没错,他们什么屁都看不见,”理查德附和道,“你手臂还好吧,贝?”

“很痛。”她顿了一下,看看威廉又看看理查德,然后目光又回到威廉身上,“我爸爸妈妈会看到那东西在我手臂上咬了一个洞吗?”

“我、我想不、不会,”威廉说,“准、准备好跑、跑啰,我要绑、绑绳子、子啰。”

他将晒衣绳另一端绑在冰箱生锈的镀铬把手上,像拆弹小组一样谨慎。他打了一个祖母结,接着开始往后退,一边松绳。

走了一段后,威廉朝其他伙伴微笑,但笑得很勉强。“呼,”他说,“真高、高兴结、结束了。”

他们和冰箱拉开一段安全(希望如此)距离,威廉要他们准备逃。这时正上方忽然响起一声轰雷,吓了他们一跳。雨点开始落下了。

威廉使劲儿一扯晒衣绳,祖母结应声从冰箱把手上松开,但在松开之前还是将门拉开了。只见橘色绒毛扣子从里头蜂拥而出,有如雪崩似的。斯坦利·乌里斯痛苦呻吟一声,其他伙伴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雨开始大了,天上雷声轰隆不断,他们吓得缩起身子。一道青紫色的闪电划破天际,冰箱门整个打开,理查德最先看到,忍不住尖叫起来,发出尖锐而受伤的声音。威廉则发出愤怒而又恐惧的叫声,其他伙伴则是默不作声。

冰箱内壁用尚未干涸的鲜血写了几个字:

现在放弃否则杀光你们

你们的朋友潘尼歪斯留

冰雹夹带大雨而来,冰箱门随风上下颤动,血写的字开始被水冲散,变得又湿又脏,和恐怖电影海报的大字一样可怕。

贝弗莉没注意到威廉站起来了。等她发现,威廉已经穿过小径朝冰箱走去。他挥舞双拳,雨水在他脸上流淌,将他的衬衫粘在背上。

“我、我们会、会杀、杀了你!”威廉大吼。雷声崩裂轰鸣,闪电亮得贝弗莉几乎可以闻到。噼啪声从不远处传来,有树倒了。

“威廉,快回来!”理查德大喊,“快回来,兄弟!”他正想起身,就被本抓了回来。

“你杀了我弟弟乔治!狗娘养的!浑蛋!下三烂的家伙!有种就现身啊!有种就出来!”

冰雹倾盆而落,即使有树丛挡着,还是打得他们又刺又痛。贝弗莉伸手遮脸,看见本淌满雨水的脸上出现了几道红印子。

“威廉快回来!”她着急尖叫,但声音被另一道雷鸣淹没了。乌云低垂在荒原上方,轰鸣声从云下扫过。

“他妈的,有种就立刻出来!”

威廉疯狂地踢了从冰箱落到地上的那堆绒毛扣子一脚,接着转身走回他们身边。他低头不语,冰雹像雪一般铺满地面,他却似乎浑然不觉。

他绊到树丛跌倒了,幸亏斯坦利及时抓住他,他才没摔进荆棘里。他在哭。

“没关系的,威廉。”本说,同时笨拙地伸手搂了他。

“是啊,”理查德说,“别担心,我们不会临阵脱逃的。”他转头看了其他人一眼,目光仿佛跳出湿淋淋的脸庞似的,“有谁想退出的?”

所有人都摇头。

威廉揩揩眼泪,抬起头来。所有人都湿透了,看起来像一群刚渡完河的小狗。“其、其实它、它怕、怕我们,”他说,“我感、感觉得、得到,我发、发誓我真、真的感、感觉得到。”

贝弗莉认真地点点头说:“我觉得你说得对。”

“帮、帮我,”威廉说,“求、求求你、你们,帮、帮帮我。”

“没问题。”贝弗莉说着将威廉搂在怀里。她没想到自己做得那么轻松,没想到他那么瘦。她感觉他的心在衬衫底下跳动,感觉两人心跳相贴。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如此甜蜜、如此强烈的接触。

理查德张开双臂抱住他们两人,将头靠在贝弗莉肩上。本也一样,从另一边抱住他们。斯坦利·乌里斯搂住理查德和本。迈克迟疑片刻,接着一手搂住贝弗莉的腰,一手抱住威廉颤抖的肩膀。他们就这样站着紧紧相拥。冰雹变成倾盆大雨,大得像一道气墙。闪电在天空漫步,雷鸣轰隆交谈。没有人开口。贝弗莉紧闭双眼,所有人站在雨中缩成一团,抱在一起,听雨水打在灌木上。多年以后,她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那雨声,还有他们的沉默和埃迪没有来的淡淡遗憾。她就记得这些。

她记得自己感觉无比年轻、无比强壮。

第十八章 牛眼弹弓

“好了,干草堆,”理查德说,“换你了。红发姑娘已经把自己的烟和我的烟都抽光了,时间也晚了。”

本抬头瞄了时钟一眼。没错,已经晚了,将近子夜。只能再讲一段往事了,他心想,十二点前再讲一个,帮大家暖暖身子。该讲哪一段呢?不过,这当然只是玩笑,而且不怎么好笑,因为只剩一段往事可讲。起码他只记得那一段,就是银弹头的事:七月二十三日晚上,他们在扎克·邓布洛的工作间做弹头,二十五日用到。

“我也有疤,”他说,“你们还记得吗?”

贝弗莉和埃迪摇摇头,威廉和理查德点头。迈克默默坐着,脸色疲惫,但双眼清醒警觉。

本起身解开工作衫的扣子,将衣服拉开,露出H形的旧疤。疤痕断断续续,因为刚有疤时,他的小腹还很大,但形状依然清晰可辨。

H那一横中间还有一条疤痕垂直往下,看起来清楚多了,很像白色活结切断后悬落的绳须。

贝弗莉伸手捂嘴说:“是狼人!在那间屋子里!哦,天哪!”说完便转头望向窗外,仿佛看见它在暗处徘徊似的。

“没错,”本说,“你们知道有趣的地方在哪里吗?这一道疤是两天前才出现的。亨利划伤我的疤痕一直都在,我很确定,因为我在赫明顿让一位朋友看过。他叫瑞奇·李,在酒吧当酒保。可是这道疤——”他笑了笑,但听不出笑意。他扣上扣子,“它就这么重新出现了。”

“就像我们手上的疤。”

本扣好工作衫,迈克说:“没错,就是狼人。我们那一回全都看到它化身为狼人。”

“因为理、理查德就、就是那、那样看、看到它的,”威廉低声说,“对吧,不、不是吗?”

“没错。”迈克说。

“我们那时很亲近,对吧?”贝弗莉说,声音带着轻柔的赞叹,“亲近得能够读到彼此的心思。”

“大毛怪差点就拿你的肠子当松紧带了,小本。”理查德说。他说这话时没有半点笑容。他推了推修补过的眼镜,脸色苍白憔悴,仿佛鬼魅。

“威廉救了你一命,”埃迪忽然说,“我是说,贝弗莉救了我们大家,但要不是你,威廉——”

“没错,”本附和道,“真的是,威老大,我那时就像在迷宫一样。”

威廉指指那张空椅子说:“斯坦利·乌里斯帮过我,结果付出了代价,说不定正因此才丧命。”

本,汉斯科姆摇摇头说:“别这么说,威廉。”

“但事、事实如此。如果你、你有错,那我、我也有错,我、我们所、所有人都有、有错,因为我、我们没有收、收手。就算帕特里克出事,还有冰、冰箱上写的、的字,我们还是没停手。我想我、我的错最、最大,因为我、我希望大、大家继续,因为乔、乔治,说不定是因、因为我认为只要干掉杀、杀死乔治的东西,我爸、爸妈就会再、再、再——”

“再爱你?”贝弗莉温柔地问。

“对,当然。但我不、不认为我们谁、谁有错,小本。斯坦利的个、个性就是那、那样。”

“他无法面对。”埃迪说。他想起基恩先生跟他说了喷剂的真相,但他到现在仍然抛不下那玩意儿。他心想自己或许能戒掉“感觉生病”、认定自己没办法健康过活的习惯。但事后想想,也许正是这个习惯救了他一命。

“他那天很棒,”本说,“斯坦利和他的鸟。”

所有人都呵呵笑了,转头望着留给斯坦利的椅子。要是世界不这么疯狂,好人最后都会得胜,斯坦利这会儿就该坐在那张椅子上。我想念他,本想,真的好想他!他说:“你还记得那天吗,理查德?你跟斯坦利说你听说他杀了耶稣,他冷冷回说:‘应该是我爸吧。”

“我还记得。”理查德说,声音几不可闻。他从后口袋掏出手帕,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将眼镜戴回去,收起手帕,低头看着双手说:“你还在等什么,干吗还不说,小本?”

“很难过对吧?”

“是啊,”理查德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懂他在讲什么,“那还用说,一定会难过的。”

本看了大伙儿一眼,点点头说:“好吧,十二点之前再讲一段往事,帮大家暖暖身子。威廉和理查德想到子弹的点子——”

“不对,”理查德反驳,“是威廉先想到的,也是他最先紧张的。”

“我只是开始担、担心——”

“其实没什么关系,我觉得,”本说,“那年七月我们在图书馆耗了很久,想找出银子弹的做法。原料我有,我爸有四枚银币。但威廉开始紧张,担心我们要是没打中,被那怪物掐住脖子,不晓得会有什么下场。后来,我们发现贝很会用他的弹弓,就决定将其中一枚银币做成弹头。我们准备好材料,所有人一起到威廉家。埃迪,你也在——”

“我跟我妈说我们要一起玩大富翁,”埃迪说,“我手臂真的很痛,但我非走不可。我母亲气坏了。我走在人行道上只要听见有人在后面,就会立刻转头,生怕是鲍尔斯。这对疼痛一点帮助也没有。”

威廉咧嘴笑了:“我们只是站在一旁,看本做弹头。我觉得本真的做得出银、银子弹。”

“啧,我可不确定。”本说,其实他到现在依然胸有成竹。他记得屋外天色渐渐变暗(邓布洛先生答应开车送他们回家),蟋蟀在草丛中鸣叫,萤火虫开始在窗外闪烁。威廉没忘了在饭厅摆好大富翁的道具,弄成好像已经玩了一个多小时的样子。

他记得那些,以及洒在扎克工作台上的洁净黄光。他记得威廉说:“我、我们得小、小心,别把这里弄得一、一团糟,我爸会、会——”他连说了好几个“气”,最后总算挤出“气死”两个字。

理查德做出用手擦脸的动作:“结巴威,有没有毛巾让我擦口水?”

威廉作势打他,理查德缩起身子,用小黑奴的声音尖叫。

本懒得理他们。他看着威廉将工具和器材一个个放到灯光下,暗自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拥有这么好的工作台。不过,他的心思还是放在接下来的工作上,虽然没有制作银子弹那么困难,但还是得小心。粗心不是借口。没有人教过他或对他说过,但他就是知道。

威廉坚持本做弹头,就像他硬将弹弓交给贝弗莉一样。这些事可以讨论,他们也讨论过了,但直到二十七年后的现在,本开口诉说往事时,他才发现当时竟然没有人质疑银子弹或银弹头能不能阻止怪物——唯一的证据顶多是一千部恐怖电影吧。

“好了,”本说。他摁了摁指关节,看着威廉说,“你有模型吗?”

“哦!”威廉吓了一小跳,“在这、这里。”他伸手到裤口袋掏出手帕,放在工作台上将它打开。里头是两颗颜色昏暗的铁球,球上各有一个小洞。这两颗铁球就是轴承钢珠的铸模。

自从决定改做弹头不做子弹之后,威廉和理查德就回去图书馆查数据,看轴承钢珠是怎么做的。“你们几个小不点儿还真忙!”斯塔雷特太太说,“上星期是子弹,这星期是滚珠!现在可是暑假!”

“我们喜欢锻炼脑袋,”理查德说,“对吧,威廉?”

“没、没错。”

他们发现只要有模子,制作滚珠其实不难,问题是去哪里弄模子。不过,很有技巧地问了扎克·邓布洛两三个问题之后,事情就解决了…德里只有一家器械行买得到这种模子,就是基奇纳精密仪器店。知道答案后,窝囊废俱乐部的伙伴都不是很惊讶。经营仪器店的基奇纳先生,是基奇纳钢铁厂创办人兄弟的玄侄孙。

威廉和理查德拿着伙伴们临时凑出来的现金——十元五毛九——将钱放在威廉的口袋里一起去了仪器店。威廉问卡尔·基奇纳,两个直径五厘米的滚珠铸模要多少钱,外表像老酒鬼、味道像马毯的卡尔反问道,两个小鬼要买铸模做什么。理查德让威廉回答。他知道这样比较容易成功。小孩会取笑威廉口吃,大人却会不好意思,这招有时真的很好用。

威廉解释到一半——他和理查德在路上编了理由——卡尔就挥手要他别说了,跟他们说了一个难以置信的价钱:一个模子五毛钱。

威廉掏出一张一美元钞票,不敢相信他们这么好运。

“别指望我给你们袋子,”卡尔·基奇纳说,他瞪着一双红眼瞅着他们,目光充满轻蔑,一副看透世事(而且还看透两次)的样子,“除非消费五美元以上,否则别想拿到袋子。”

“没、没关系,老、老板。”威廉说。

“还有别在外头鬼混,”卡尔说,“你们两个都需要剪头发了。”

到了店外,威廉说:“你有、有没有发、发现,理、理查德,除了糖、漫画书和电、电影票之、之外,小孩子买任、任何东西,大人都、都会先问、问你为、为什么?”

“当然。”理查德说。

“为、为什么?怎、怎么会这、这样?”

“因为他们觉得我们很危险。”

“真、真的吗?你这、这么认、认为?”

“是啊,”理查德说,说完咯咯笑了,“我们就鬼混一下吧,怎么样?把领子竖起来,对别人冷笑,而且把头发留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