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你和我了,迈克。”她说,将仅剩的两根火柴递到他面前。

迈克向前一步。“我对你的认识还不到爱,”他说,“但我仍然爱你。我想你可以教我妈妈怎么吼人。”

所有人都笑了。迈克抽了一根火柴,也是没烧过的。

“看来还、还是你了,贝。”威廉说。

贝弗莉一脸厌恶,气自己白忙一场。她将手张开。

剩下那根火柴也是蓝色的,没有烧过。

“你作、作弊。”威廉骂她。

“我没有,”她不是气愤反驳——不然就很可疑——而是大吃一惊,“我对天发誓,真的没有。”

她张开手掌给他们看,所有人都看见她掌心有淡淡的煤渣。

“威廉,我用我妈妈的名字发誓,我真的没有。”

威廉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虽然没有人说,但所有人都将火柴交给他。斯坦利和埃迪开始趴在地上找那根烧过的火柴,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我没有作弊。”贝弗莉又说了一次,没有特别对着谁。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理查德问。

“我、我们全都下、下去,”威廉说,“因为事、事情就应、应该这样。”

“万一我们都昏倒了呢?”埃迪问。

威廉又看了贝弗莉一眼:“如果贝没有说、说谎,而她确、确实没有,我们就不、不会昏、昏倒。”

“你怎么知道?”斯坦利问。

“我就、就是知、知道。”

鸟又开始鸣唱。

本和理查德先到洞里,其他人将石头传下去。理查德将石头传给本,本将石头放在泥土地面,摆成一个小圈。“好了,”他说,“石头够多了。”

其他人下到洞里,每人手上都抓着一把用本的小斧头砍来的嫩枝。威廉最后下来,将暗门关上,打开狭长的气窗。“这、这个,”他说,“这个就、就是我们的烟、烟洞。我、我们有火、火种吗?”

“你可以用这个,”迈克从后口袋掏出一本破旧的《阿奇》漫画说,“我已经看完了。”

威廉将漫画一页页撕开,动作慢而认真。其他人靠墙围坐,膝盖贴膝盖,肩膀贴肩膀,一言不发地看着威廉,气氛紧张、浓烈而又厚重。

威廉将细枝和嫩枝放在纸上,看着贝弗莉说:“你、你有火、火柴。”

贝弗莉点了一根,黑暗中亮起一小撮黄色火焰。“这烂东西可能点不起来。”她语气不稳地说。她将火在纸上点了几处,直到快烧到手指了,才将火柴扔进柴堆中央。

柴堆燃起熊熊火焰,噼啪作响,所有人大大松了口气。那一刻,理查德完全相信本讲的印第安人的故事,心想当时的景象一定和现在一样。在那古老的年代,白人依然只存在于传说和耳语中,印第安人依然逐水牛而居,而水牛多得铺天盖地,奔跑时地表为之震动。理查德可以想象他们(奇欧瓦人、波尼人或什么族的)在烟洞里膝盖贴膝盖,肩膀贴肩膀,看着火焰摇晃,有如热疮沉入嫩枝之间,听着潮湿的木头发出微弱而平稳的嘶嘶声,等待预象降临。

是啊,坐在这里要相信这些一点也不难…他看着其他人一脸严肃地审视火焰和烧黑的纸页,知道他们也相信烟洞的故事。

嫩枝着火了,俱乐部开始浓烟密布,白得就像周六午场电影里的棉花状烟雾,从窗口飘出去一些,但由于外头没风,没有空气对流,因此烟雾几乎都留在洞里,辛辣得让眼睛刺痛、喉咙紧绷。理查德听见埃迪咳嗽了两声,声音和木板撞击一样平,之后就没声音了。他不应该下来的,理查德心想…但某个东西显然不这么想。

威廉又扔了一把嫩枝到冒烟的火里,用不同于平常的轻细声音说:“有谁看到预、预象了吗?”

“我看见我们逃出去了。”斯坦利·乌里斯说。贝弗莉笑了,但马上又咳又呛。

理查德仰头靠墙,望着上方雾白色长方形的烟洞,想起三月那天看到的保罗·班扬雕像…但那只是错觉、幻象。

(预象)

“我快被烟熏死了,”本说,“天哪!”

“那就出去啊。”理查德低声说,眼睛依然望着烟洞。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少了九斤,而且敢说俱乐部变大了。绝对没错。他左腿刚才还压着本·汉斯科姆的右腿,右臂被威廉·邓布洛消瘦的肩膀顶着,这会儿却谁也没碰谁。他懒洋洋地左右望了一眼,确定自己没看错。真的没有。本在他左边,离他有近半米,威廉离他更远。

“亲朋好友们,这地方变大了。”他说完深吸一口气,开始猛烈咳嗽。那感觉很痛,痛彻胸口,就像感冒或着凉咳嗽一样难受。他以为咳嗽不会停了,他会咳到别人不得不将他拖出去为止。假如他们还行的话,他想,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他无从怕起。

忽然间,他感觉威廉用力拍了拍他的背,咳嗽就停了。

“你不知道你不是一直都会——”理查德说。他又看着烟洞,而不是威廉。它看来好亮!就算闭上眼睛,他依然看见那发光的长方形在黑暗中飘浮,只不过不是亮白,而是亮绿色。

“什、什么意、意思?”威廉问。

“结巴。”他说,发现有人也在咳嗽,但不确定是谁,“应该学模仿的人是你才对,不是我,威老大。你——”

咳嗽声变大了。俱乐部忽然大放光明,光线来得太突然、太亮,理查德忍不住眯起眼睛,勉强看见斯坦利·乌里斯手忙脚乱往外爬。

“对不起,”斯坦利边咳边挤出一句,“对不起,我实在没——”

“没关系,”理查德听见自己说,“这里不需要很逊的家伙。”他感觉他的声音好像来自另一个人。

暗门随即关上,但进来的新鲜空气已经让他脑袋清醒了一点。本还没移过来坐在斯坦利留下的空位,理查德已经感到本的腿压到他了。他刚才怎么会觉得俱乐部变大了?

迈克·汉伦又扔了一些嫩枝到火里。理查德再次浅浅呼吸,看着烟洞。他感觉不到时间,但除了浓烟之外,他隐约察觉俱乐部愈来愈热。

他左右环顾其他伙伴,只见浓烟和白茫茫的日光将他们吞噬了大半,几乎不见身影。贝弗莉闭眼仰头靠着壁板,双手放在膝上,眼泪从脸颊滑到耳朵。威廉盘腿坐着,下巴抵着胸口。本——

本突然站起来,暗门再度被推开。

“本也走了。”迈克说。他像个印第安人坐在理查德对面,眼睛和鼬鼠一样红彤彤的。

一股凉意再度袭来,浓烟袅袅窜出洞外,空气顿时新鲜不少。本不停地咳嗽和干呕,斯坦利帮他爬了出去。两人还没关上暗门,埃迪已经摇摇晃晃站起来,脸色死白,眼窝发黑,颧骨浮现瘀青般的斑点,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他虚弱地抓住暗门边缘,要不是本和斯坦利及时抓住他的双手,他一定会摔倒。

“抱歉。”埃迪勉强说了一句,声音又尖又细。两人将他拉了出去,暗门再度砰地关上。

洞里安静了许久。浓烟不断增加,弥漫了整个洞穴。应该是起大雾了,华生,理查德想。他幻想自己是福尔摩斯(长得很像贝索·拉斯彭,而且是黑白的)在贝克街走动,死对头莫里亚蒂教授就在附近,一辆豪华马车在等着,好戏正要开始。

这个想象太生动、太具体,仿佛真有其事,不像他平常爱做的白日梦(第九局满垒时,替波士顿红袜队击出满贯全垒打:打击出去,球还在飞…出去了!全垒打!托齐尔…打破贝比鲁斯的纪录!),而是近乎真实。

他还剩一点神志,心想要是贝索·拉斯彭版的福尔摩斯就是预象的话,那预象根本没那么神。

当然,除非躲在暗处的不是莫里亚蒂,是它——那个它——货真价实。它——

暗门又开了,这回是贝弗莉挣扎着往门外爬。她一手捂嘴,不停干咳,本伸手抓她,斯坦利架住她另一只胳膊,拉着她半爬半滑离开了俱乐部。

“这、这里变、变大了。”威廉说。

理查德环顾四周,看见火在石圈里燃烧,不停地吐出浓烟。迈克盘腿坐定,有如桃花心木刻成的雕像,隔着火用浓烟熏红的眼睛看着他。只不过迈克离他足足有十八米远,而威廉则在他右边更远的地方。俱乐部现在至少有宴会厅那么大。

“没关系,”迈克说,“就快来了,那个。”

“对、对,”威廉说,“可、可是我…我——”

威廉开始咳嗽。他试着压住,但愈咳愈厉害,声音又干又抖。理查德隐约见到他摇晃着起身朝暗门奔去,将门推开。

威廉走了,被其他人拖了上去。

“看来只剩你和我了,老迈克,”理查德说,说完也开始咳嗽,“我还以为一定是威廉——”

咳嗽愈来愈糟。理查德弯身干咳,喘不过气,脑袋鼓胀抽痛有如充血的芜菁,眼镜下的眼睛不停流泪。

他听见迈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受不了就上去吧,理查德,别昏倒了,别死在这里。”

他伸出一只手,朝迈克挥了挥

(很逊的家伙)

表示没必要。他慢慢控制住咳嗽。迈克说得没错,就快来了,很快。他想等到那时候。

他又仰头注视烟洞。刚才的咳嗽让他轻飘飘的,好像浮在空中,感觉很愉快。他一边浅浅呼吸,一边想:我以后要成为摇滚明星,没错,我会变得很有名,录唱片和专辑,还拍电影。我会有黑色的运动外套、白鞋和黄色的凯迪拉克。我回德里的时候,所有人都会为我疯狂,就连鲍尔斯也是。我戴眼镜又怎样?巴迪·霍利也戴眼镜呀。我会跳舞跳到红得发紫,紫得发黑。我会成为第一个来自缅因州的摇滚巨星,我会——

思绪飘走了,但没关系。他发现自己不用再浅浅呼吸,肺部已经适应了,想吸多少烟都无所谓。说不定他是金星来的人。

迈克又扔了一些嫩枝到火里。理查德不甘示弱,也扔了一把进去。

“你感觉怎么样,理查德?”迈克问。

理查德微笑说:“愈来愈好,快到顶了。你呢?”

迈克点点头,报以微笑:“我还好。你会不会一直想到很好笑的事情?”

“会啊,我刚才先以为自己是福尔摩斯,后来又觉得自己的舞技和多维尔乐队一样好。你眼睛红得很夸张,你知道吗?”

“你也一样。我们就像关在笼子里的两只鼬鼠,真的。”

“是吗?”

“是啊。”

“你要说还好吗?”

“嗯,那你要说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迈克。”

“哦,好。”

两人相视而笑,理查德又仰头看着烟洞,很快又开始飘忽。不…不是飘忽,是飘浮。他在往上飘,就像(我们都在下面飘着)

气球。

“你、你们还、还好吗?”

威廉的声音飘进烟洞。来自金星,很担忧。理查德觉得自己重重落回地面。

“很好,”他听见自己这么说,声音感觉很远、很愤怒,“很好,我们已经说很好了。安静点,威廉,让我们看,我们要说我们看到了(世界)

景象。”

俱乐部愈来愈大,地面也变成擦亮的木头地板,浓烟如雾,看不到火。地板!天老爷啊!和米高梅狂想歌舞剧里的宴会厅地板一样大。迈克在对面看着他,身影几乎隐没在烟雾中。

你来吗,迈克?

我就在你旁边,理查德。

你还是想说还好吗?

是啊…但握着我的手…你能握住吗?

应该可以。

理查德伸出手,虽然迈克在大房间的另一端,他还是感觉迈克强壮的棕色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哦,真好,那触碰的感觉——在渴望中感到舒适,在舒适中感到渴望,在烟雾中发现实体,在实体中发现烟雾,感觉真不赖。

他仰头注视又小又白的烟洞,感觉更远了,非常远,有如金星的光芒。

开始了。他开始飘浮。来吧,他心想。他开始在烟、雾、雾气(管它是什么)中加速往上。

他们不在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