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孩走到空地中央…只听见铰链吱嘎作响,一块长二十五厘米、宽七八厘米的地面应声掀起,露出一个黑洞。一双眼睛从洞里望出来,让理查德不寒而栗。其实那只是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眼睛。一周后,埃迪会住院,而他会去医院探望他。但这会儿,埃迪用空洞的声音说:“是谁踩在我的桥上?”

洞里传来咯咯笑的声音,还有手电筒亮光一闪。

理查德蹲下来,假装捻捻胡髭,用墨西哥叛军头目的声音说:“这里是墨西哥骑警队,先生。”

“干吗?”贝弗莉在下面问,“让我们看看你的警徽。”

“警卫?”理查德开心高喊,“我们才不需要狗屁警卫呢!”

“去死吧,叛徒。”埃迪说完将暗门关上,里面又是一阵笑声。

“立刻举手出来投降!”威廉用大人的低沉语气命令道,接着开始在俱乐部的草皮顶盖上来回踱步。他看见地面因为他来回踩踏而跳动,但幅度微小得几乎看不出来。这地方盖得很好。“你们没机会了!”他大吼,想象自己是《洛城警探》里的乔·弗莱迪,“给我滚出来,浑蛋!不然我们就杀下去了!”

他开始蹦蹦跳跳,让下面的人知道他是玩真的。地底下传来尖叫和笑声。威廉笑了,浑然不觉理查德正用睿智的目光看着他。不是用孩子看孩子,而是大人看孩子的那种。

他不知道自己并非一直结巴,理查德心想。

“让他们进来吧,本,不然屋顶就要踩烂了。”贝弗莉说。不一会儿,地上一道暗门像潜水艇的舱门一样掀开了。本探出头来,满脸通红。理查德立刻知道他刚才一定坐在贝弗莉身边。

威廉和理查德钻进暗门里,本将门关上。所有人又到齐了。他们背靠壁板、收起双脚挤在一起。本的手电筒亮着,让他们的脸庞隐约可见。

“有什、什么进、进展?”威廉问。

“没什么,”本说。他果然坐在贝弗莉身旁,不仅满脸通红,还洋溢着幸福的神釆。“我们才刚——”

“告诉他们,本,”埃迪插话说,“跟他们说那个故事,看他们怎么想。”

“你忘了你的哮喘吗?”斯坦利用“总得有人冷静一点”的语气对埃迪说。

理查德双手交握,抱着膝盖坐在迈克和本中间。洞里很凉爽,很隐秘。随着手电筒的光束照过每一个人的脸,他暂时忘了刚才在上头让他大为震惊的事。“你们在说什么?”

“哦,本刚才跟我们说了一个印第安人的仪式,”贝弗莉说,“但斯坦说得没错,你可能会哮喘发作,埃迪。”

“也许不会,”埃迪说,听来(理查德必须承认)只有一点点不安,“我通常只有太激动的时候才会发作,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试试看。”

“试、试什么?”威廉问他。

“烟洞仪式。”埃迪说。

“那是什、什么?”

本的手电筒往上照,理查德顺着光线看了过去。本开始解释,光线在木头屋顶上漫无目的移动着,横过裂痕处处的桃花心木门。他们七个人三天前才从垃圾场将门扛回来,就是吉米·库伦尸体被人发现的前一天。吉米是个安静的小男生,也戴眼镜。对于他,理查德只记得他喜欢在雨天玩拼字游戏。他再也不能玩拼字游戏了,理查德心想,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光线很暗,没有人看见他发抖,但迈克·汉伦和他贴着肩膀,好奇地瞄了他一眼。

“呃,我上周在图书馆借了一本书,”本说,“书名叫《大平原的鬼魂》,主要讲的是一百五十年前住在美国西部的印第安部落,例如帕攸族、波尼族、奥托族、奇欧瓦族和卡曼契族。那本书真的很棒,我很想去他们住过的地方,爱荷华、内布拉斯加、科罗拉多、犹他…”

“废话少说,快讲烟洞仪式!”贝弗莉用手肘顶了他一下说。

“是,”本说,“没问题。”理查德相信就算贝弗莉说的是“本,把毒药喝下去,好吗?”本也会答应。

“几乎所有印第安部落都有一个特殊的仪式,而我们的俱乐部让我联想到这个仪式。每当他们遇到重大决定,例如要不要跟着水牛群迁徙,要不要寻找干净水源或要不要对抗敌人,他们就会在地上挖一个大洞,用树枝盖好,只在顶端留一个通风口。”

“烟、烟洞。”威廉说。

“威老大,你脑袋就是动得这么快,真厉害,”理查德认真说道,“你应该去参加‘二十一’,我敢说你一定能打败查尔斯·范多伦。”

威廉作势打他,理查德往后闪,脑袋狠狠撞在支撑的壁板上。

“哎哟!”

“你活、活该。”威廉说。

“我砍了你,狗娘养的家伙,”理查德说,“我们不需要臭——”

“你们两个别闹了好不好?”贝弗莉说,接着用无比温柔的眼神望着本说,“真有意思。”理查德相信干草堆的耳朵很快就会冒烟了。

“好吧,本、本,”威廉说,“继、继续吧。”

“没问题。”本说,声音有点像被呛到。他只好清了清喉咙再继续,“烟洞完成之后,印第安人会在里面生火,而且不用枯枝,这样才会起烟。接着所有勇士下到烟雾弥漫的洞里,围坐在火前。书上说这是宗教仪式,但也是比赛,你们知道吗?通常过了半天左右,大部分勇士都会受不了烟雾而离开,只有两三个人留下来。这两三个人就会看到预象。”

“是啦,要是我连吸五六小时的烟,可能也看得到预象。”迈克说,所有人都笑了。

“预象会告诉部落的人该怎么做。”本说,“我不晓得是真是假,但书上说预象通常都是对的。”

洞穴里一阵沉默。理查德看了威廉一眼。他发现所有人都看着威廉。他又感觉本说的不只是你在书上读到、很想尝试的新奇玩意儿,例如化学实验或魔术之类的。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本可能最清楚这一点。这就是他们应该做的事。

他们会看到预象…通常都是对的。

理查德心想,我敢说要是问他,干草堆一定会说书是自己掉进他手里的,仿佛要他打开才读,然后将烟洞仪式告诉我们。因为眼前就是一个部落,不是吗?没错,就是我们。没错,我猜我们是想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又想,这些都是注定要发生的吗?打从本建议不做树屋,改做地下俱乐部开始,这些都是注定的吗?当中有多少是我们自己想出来的,又有多少是上天安排好的?

某种程度上,“注定”的想法应该令人放心才对。某个比你强大、比你聪明的东西在替你思考,就像大人替小孩安排三餐,帮小孩买衣服、规划时间一样,那感觉蛮好的。理查德相信将他们聚在一起的力量选择本做信差,告诉他们烟洞的事。这力量不是杀害小孩的那股力量,而是正好相反,是为了对抗(唉,你就直说了吧)

它。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喜欢无法掌控自己行为、被安排、被驱使的感觉。

所有人都看着威廉,等他开口。

“看、看来,”威廉说,“那、那主意真、真不错。”

贝弗莉轻叹一声,斯坦利不安地动了动身体…就这样。

“真的不、不错,”威廉低头看着双手又说了一次。也许是本手电筒的光线令人不安,也许只是幻觉,但理查德觉得威廉虽然面带微笑,看起来却有一分苍白和十分惊恐。“也许我、我们可以让预、预象告诉我、我们,该怎、怎么解决我、我们的问题。”

要说预象,理查德心想,也只有威廉看得见了。但他错了。

“呃,”本说,“这方法可能只对印第安人管用,但我想试试无妨。”

“是,我们搞不好会被烟熏晕,死在这里,”斯坦利闷闷地说,“什么试试无妨。”

“你不想参加吗,斯坦?”埃迪问。

“呃,其实我想参加,”斯坦利叹了口气说,“我觉得你们快要把我逼疯了,知道吗?”他看着威廉说,“什么时候做?”

威廉说:“嗯,择、择日不如撞、撞日,就现、现在吧?”

所有人惊诧沉默,陷入沉思。接着理查德站起来,伸直手臂将暗门推开,透进一缕夏日沉静的阳光。

“我带了小斧头来,”本跟着理查德走了出去,“谁要来帮我砍树枝?”

最后所有人都上去帮忙了。

他们花了约一小时做准备,砍了四五把小嫩枝回到空地,由本削掉细枝和叶子。“这些树枝是会起烟,”本说,“但我实在不晓得管不管用。”

贝弗莉和理查德到坎都斯齐格河边捡了几块大石头,用埃迪的夹克(他妈总是要他带着,就算天气很热也不例外。外头可能会下雨,卡斯普布拉克太太说,带了夹克身体就不会淋湿了)充当吊带,将石头扛回空地。途中,理查德说:“你不能下去,贝,因为你是女孩子。小本说只有勇士能进入烟洞,女人家不行。”

贝弗莉停下脚步看着理查德,被逗乐了,但又有些生气。一绺头发从她马尾松脱了垂到额头,贝弗莉收起下唇轻轻将头发吹开。

“我随时可以把你撂倒,理查德,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那又怎么样,斯嘉丽小姐?”理查德瞪着眼睛望着她,“你依然是个女孩,而且永远都是!绝对不可能是印第安勇士!”

“那我就当女武士,”贝弗莉说,“我们现在到底是要把这些石头搬回空地,还是让我挑几块石头砸烂你的破脑袋?”

“手下留情啊,斯嘉丽小姐,别把我的脑袋打破!”理查德尖叫道。贝弗莉哈哈大笑,笑到忘了抓住埃迪的夹克,石头全掉了出来。她一边捡石头,一边臭骂理查德。理查德模仿各种声音尖叫,插科打诨,心里暗想她真漂亮。

理查德开玩笑说贝弗莉是女孩,所以不能进烟洞,但威廉显然是认真的。

贝弗莉双手叉腰站在威廉面前,气得涨红了脸说:“结巴威,你把那句话给我吞回去!我也要参加,难道我不是窝囊废俱乐部的人?”

威廉好言相劝说:“不、不是的,贝,你应该知、知道,总得有、有人守在上、上头。”

“为什么?”

威廉很想解释,但嘴巴就是不听使唤。他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埃迪。

“斯坦之前说过,”埃迪平静地说,“就是烟的事情。威廉说那很有可能发生——我们可能会被浓烟熏昏,死在里面。威廉说房屋失火的时候,很多人就是这样死的。不是被烧死,而是被烟呛死。他们——”

贝弗莉转头看着埃迪:“好吧,所以他希望有人守在上头以防万一?”

埃迪可怜兮兮地点点头。

“嗯,那他怎么不挑你?你有哮喘啊!”

埃迪无话可说,于是她又看着威廉。其他人手插口袋站在一旁,低头看着球鞋不敢说话。

“因为我是女孩,对吧?这才是原因,对不对?因为我是女孩?”

威廉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她默默看着威廉,双唇颤抖,理查德觉得她就要哭了,没想到她会大发雷霆。

“去,操你妈的!”她转身看着其他人,双眼发出辐射般炽热的怒火,所有人都被瞪得倒退一步,“你们要是都这么想,我就操你们全部!”接着她又回头看着威廉,嘴巴开始像机关枪一样骂个不停:“这不是小孩子在玩家家酒,也不是拔河、枪战或捉迷藏。你很清楚这一点,威廉。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烟洞是其中一部分,你不能只因为我是女孩,就把我排除在外,听懂了没有?你最好让我参加,否则我立刻走人。我说走就走,永远不会回来,听懂了没有?”

她闭上嘴巴。威廉看着她,似乎找回了往常的镇定,但理查德很害怕。他觉得他们得胜的机会,找出杀害乔治·邓布洛和其他小孩的杀手,揪出它并杀了它的机会就要化为泡影了。七,理查德想,七是神奇数字。必须有七个人才行,事情就应该这样。

某处传来鸟儿的鸣唱声。停了,然后又开始唱。

“好、好吧。”威廉说。理查德松了一口气。“但有人得留、留在上、上头。谁愿、愿意?”

理查德以为斯坦利或埃迪一定会马上举手,但埃迪毫无反应,斯坦利则是脸色苍白,一言不发,表情若有所思。迈克像电影《黑色九月》里的主角斯蒂夫·麦克奎因一样手指插着腰带,动也不动,只有眼睛骨碌碌转。

“快、快点。”威廉说。理查德明白大家都不再装模作样了。贝弗莉慷慨陈词和威廉一脸严肃,让所有人卸下了伪装。这是整件事的一部分,或许就跟他和威廉之前到内波特街29号探险一样危险。他们都知道…可是没有人退缩。理查德忽然为他们感到骄傲,也很骄傲和他们在一起。当了这么久的局外人,他终于成为局内人了。他不晓得他们还算不算窝囊废,但他知道他们在一起。他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理查德摘下眼镜,用衬衫下摆猛力擦拭镜片。

“我知道该怎么办。”贝弗莉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火柴盒,正面的相片小到得用放大镜才看得清楚,全是那年的莱茵歌德啤酒小姐候选人。贝弗莉点了一根火柴,然后吹熄,接着又抽了六根火柴。她转身背对他们,然后转回来,一手握拳露出七根火柴尾巴。“挑一根吧,”她将火柴递到威廉面前说,“谁挑到烧过的火柴就留在上头,负责把晕倒的人拖出来。”

威廉平静地望着她说:“你真、真的要这、这样?”

她对他微笑,神采飞扬:“没错,大笨猪,我就是要这样,你呢?”

“我爱、爱你,贝。”他说,贝弗莉脸上立刻燃起两片红晕。

但威廉似乎没有发觉。他仔细研究露出她拳外的火柴尾巴,过了很久终于选了一根。火柴头是蓝色的,没有烧过。贝弗莉转向本,将剩下的六根火柴递到他面前。

“我也爱你。”本哑着嗓子说,双颊红得发紫,看起来好像就要中风了。但没有人笑他。荒原深处,那只鸟又开始鸣唱。斯坦一定知道那是什么鸟,理查德心不在焉地想。

“谢谢你。”贝弗莉微笑着说。本挑了一根火柴,是没烧过的。

下一个是埃迪。埃迪笑了,笑得很害羞,但甜得不可思议,又脆弱得几乎令人心碎。“我想我也爱你,贝。”他说,接着随便抽了一根火柴。是蓝色的。

贝弗莉将剩下的四根火柴递到理查德面前。

“我好爱你,斯嘉丽小姐。”理查德尖着嗓子说,同时用双唇做出夸张的亲吻动作。但贝弗莉只是望着他微微一笑。理查德忽然羞愧得无地自容。“我真的很爱你,贝,”他说着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很酷。”

“谢谢你。”她说。

他挑了一根火柴低头一看。一定是烧过的。结果不是。

贝弗莉将火柴递到斯坦利面前。

“我爱你。”斯坦利说完从她拳头里抽了一根火柴。没烧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