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追上威廉,威廉已经蹲下来窥探门廊下方了。这边没有围栏,有人——应该是流浪汉——很久以前将它撬开,钻到底下躲避一月的雪、十一月的冷雨或夏天的雷雨。
理查德在威廉身旁蹲了下来,心跳得像打鼓一样。门廊下除了腐烂的枯叶、发黄的报纸和阴影空无一物。阴影太多了。
“威廉。”他又说了一次。
“干、干吗?”威廉说着再度掏出他父亲的瓦尔特手枪,小心翼翼地从枪把取出弹匣,再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四颗子弹,一颗颗装进去。理查德着迷地看着他的动作,接着又看了一眼门廊底下。这回,他看到另一样东西:碎玻璃。微微反光的玻璃碎片。他的胃痛得痉挛。他不笨,他很清楚这几乎可以证明埃迪说的千真万确。门廊底下的腐烂枯叶上有碎玻璃,这就表示窗子是从内侧被打破的,被当时待在地下室的东西打破的。
“干、干吗?”威廉抬头看着理查德又问了一次,脸色严肃苍白。理查德看着那副固执的神情,在心里举白旗投降了。
“没事。”他说。
“你、你要一起来、来吗?”
“嗯。”
他们钻到门廊底下。
理查德通常很喜欢腐叶的味道,但门廊下的气味一点也不好闻。叶子在他手下和膝下感觉很像海绵,仿佛一压就下陷了半米。他忽然心想,要是有手或爪子从枯叶里冒出来抓住他,他该怎么办。
威廉检视破掉的窗户。玻璃散落一地,窗格木条在门廊台阶下裂成两截,窗框顶端有如断骨般支棱着。
“看来是被什么狠狠撞断的。”理查德低声说。威廉看着地下室里面(起码试着看仔细)点了点头。
理查德用手肘将威廉顶开一点,好让自己也看一眼。地下室很暗,到处是纸箱和板条箱,泥土地面和枯叶一样散发着湿气和潮味。左边有一个大暖炉,几根圆管直插低矮的天花板。在暖炉后方,地下室尽头,理查德见到一个用木板隔开的隔间,他立刻想到马厩,但谁会把马放在地下室里?他想,这么老旧的房子,暖炉应该烧的是煤炭,而非煤油。没有人改装暖炉,因为这栋房子根本没人要。那个木板隔间是煤仓。理查德隐约看见地下室右边尽头有一截楼梯通往一楼。
威廉坐了下来…上身前倾…理查德还来不及相信自己的眼睛,威廉的腿已经消失在窗后了。
“天哪!威廉!”他低声叫道,“你在做什么?赶快出来!”
威廉没有回答。他摇摇晃晃地滑进去,粗呢外套撩了起来,背部差点被一块玻璃狠狠划到。不久,理查德听见威廉的网球鞋猛然落在硬土地上。
“去你妈的。”理查德急得自言自语,一边低头看着好友钻进去的那个黑乎乎的方形窗口,“威廉,你疯啦?”
威廉的声音飘了上来:“你想、想的话就、就待在、在上面,理、理查德,帮、帮我把、把风。”
但理查德没那么做。他翻身趴在地上,在自己怕得退缩之前赶紧把脚伸进地下室窗户,暗中祈祷手和肚子不要被碎玻璃割伤。
有东西抓住了他的脚,理查德吓得尖叫。
“是、是我、我。”威廉嘘了一声。不一会儿,理查德已经站在威廉身旁,拉直衬衫和夹克。“你、你以、以为是谁、谁拉你?”
“妖魔鬼怪。”理查德说,勉强挤出笑声。
“你往、往那边,我、我往——”
“去你的,”理查德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心跳声,抖得厉害,很不稳,先高后低,“我跟定你了,威老大。”
两人先朝煤仓走去。威廉手里拿着枪走在前头一点,理查德紧跟其后,努力眼观八方。威廉在煤仓突出来的木板旁站了一会儿,接着突然绕过它,双手握枪对准木板。理查德眼睛一闭,准备迎接爆炸声,却迟迟没听见动静。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除、除了煤、煤什么都、都没有。”威廉说完紧张地笑了笑。
理查德站到威廉身旁瞧了一眼。煤仓里还有许多煤,最里面的几乎堆到了天花板,前面只剩一两堆,颜色和乌鸦翅膀一样黑。
“我们——”理查德刚开口,地下室楼梯顶端的门忽然打开,狠狠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微弱的日光从楼梯洒了下来。
两个男孩大声尖叫。
理查德听见了咆哮声。声音很大,很像困兽的怒吼。他看见两只懒人鞋走下来,然后是褪色的牛仔裤、前后摆荡的双手——
那不是手…是爪子,巨大的畸形的爪子。
“爬、爬到煤、煤堆上!”威廉大吼,但理查德呆若木鸡,忽然明白是什么朝他们扑来,是什么会杀了他们,在这个弥漫着潮湿土味、角落里飘着廉价酒臭的地下室里。他知道,但他非得亲眼看见。
“煤、煤堆上、上面有窗、窗户!”
那双爪子覆着浓密的棕毛,像铁丝一样卷,指甲又粗又尖。理查德看见一件丝质外套,黑底橘色绲边,德里高中的颜色。
“快、快、快点!”威廉大叫一声,狠狠推了理查德一把。理查德整个人趴在煤堆上,身上被尖锐的凸起硌得疼,顿时清醒过来。煤炭有如雪崩般落在他手上。疯狂的咆哮声还在继续。
理查德心头闪过一丝惊慌。
他手忙脚乱地往上爬,几乎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他一会儿踩实,一会儿踩空,不停地往上冲,一边大声尖叫。煤堆顶端的窗户被煤渣弄得黑乎乎的,几乎不透光。理查德抓住窗把,是那种转动式的,用全身重量使劲往下扳,但窗把纹丝不动。咆哮声更近了。
下方传来枪响,在密闭空间里震耳欲聋。辛辣刺鼻的硝烟让他找回了一丝冷静,发现自己扳错了方向。于是他反向用力,生锈的窗把发出长长的吱嘎声,煤渣有如胡椒般飘落在他手上。
震耳欲聋的枪声再度响起。威廉·邓布洛大吼:“浑球!你杀了我弟弟!”
从楼梯下来、穿着高中外套的那东西似乎笑了,好像说了什么,有如恶犬忽然口齿不清地说出人话,让理查德一时以为它在咆哮:我也要杀了你!
“理查德!”威廉大喊,随即往上攀爬。理查德听见煤堆再度隆隆崩塌。咆哮和怒吼还在继续。
木头崩裂,夹杂着嗥叫与狂吠,完全是梦魇般的声音。
理查德猛推窗户,不管玻璃会不会破,会不会割伤他的手。他不在乎。结果窗户没破,而是向外打开了。铁锈从老旧的合页上纷纷剥落。更多煤渣飘落,落在理查德脸上。他扭动身体挤出窗外,像鳗鱼一样滑到侧院,闻到甜美的新鲜空气,感到长草在鞭打他的脸。他隐约察觉下雨了。他看见巨大的向日葵翠绿的粗茎,毛茸茸的。
瓦尔特手枪第三次响起,地窖里的怪物尖叫一声,声音充满原始的愤怒。威廉大喊:“它抓、抓到我、我了,理查德!救命!它抓、抓到我、我了!”
理查德跪着转过身来,借着透过地下室大方窗的微光,看见好友仰望着他的脸庞写满惊恐。每年十月,一整个冬天要用的煤就从那个窗口送进地下室。
威廉四肢张开趴在煤堆上,不停地伸手想抓住窗框,却徒劳无功,就是够不着。他的衬衫和外套几乎撩到了肋骨,而且他整个人正在往下滑…不对,他是被某个东西往下拖。理查德看不清那东西,只看见一个巨大的身影在威廉背后移动,咆哮怒吼,急促而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感觉很像人类。
理查德不需要亲眼看见,他上周六才见过它,就在阿拉丁电影院的银幕上。这很荒谬,非常离谱,但理查德毫不怀疑自己的清醒与结论。
少年狼人抓住了威廉·邓布洛,只是那东西不是脸上化了浓妆、粘了一堆假毛的迈克·兰登。它是货真价实的狼人。
威廉又尖叫一声,仿佛要证明理查德的判断似的。
理查德伸手抓住威廉的手。瓦尔特手枪还在威廉手里,理查德再次凝望漆黑的枪眼…只是这回枪里装了子弹。
两人抢夺威廉。理查德抓住他的手,狼人抓住他的脚踝。
“快、快走,理查德!”威廉大喊,“快离、离——”
狼人的脸忽然从暗处浮现。它的额头又低又突,覆着稀疏的毛发,脸颊凹陷,毛茸茸的,深棕色眼眸充满了骇人的灵性和可怕的洞察力,张着嘴巴准备嘶吼,白沫顺着肥厚的下唇两侧流到下巴,不停滴落,头发往后梳,很像恶心版的少年毒虫。它仰头号叫,眼睛一直盯着理查德。
威廉跌跌撞撞往上爬,理查德猛拽他的上臂。有那么几秒钟,他以为自己赢了,但狼人攫住威廉的双腿,再度将他拖向黑暗。它力量更大,抓住了威廉,抱定主意要占有他。
理查德想也不想就开始用爱尔兰警察(内尔先生)的声音说话,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但他这回模仿得并不差,一点也不像理查德·托齐尔,甚至不像内尔先生,而是地道的爱尔兰警察,抓着生皮绳,转着警棍,午夜之后去敲歇息的店家的大门:“放开他,小子,否则我就敲烂你的脑袋!我对天发誓,你现在就放手,否则我一定打得你屁股开花!”
地下室怪物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但理查德感觉那声音里有其他东西,或许是恐惧,甚至痛苦。
他又猛地一拉,威廉顿时飞出窗户摔在草地上,抬头用惊恐的黑色眼眸看着他,外套前襟被煤渣弄得黑乎乎的。
“快、快点!”威廉喘着气说,声音近乎呻吟。他抓住理查德的衬衫。“我、我们得、得——”
理查德又听见煤堆崩塌的声响。很快,狼人的脸出现在地下室窗口,朝他们咆哮,爪子抓着凋萎的杂草。
枪还在威廉手上,他从头到尾一直紧紧地抓着它。他双手握枪,眼睛眯成一条线,扣动了扳机。
又是一声巨响。理查德看见狼人的头颅少了一块,鲜血从它半边脸颊喷了出来,破坏了兽毛的平顺,浸湿了它身上那件高中外套的领子。
那怪物怒吼一声,开始往窗外爬。
理查德像做梦一样缓缓伸手到外套底下,从裤子后口袋拿出那个印着喷嚏男的小包裹,将它撕开。
那怪物一边流血一边号叫,奋力想从窗口挤出来,爪子在土里刨出一道道深沟。理查德撕开包裹用力一挤,用爱尔兰警察的声音命令道:“滚回你的老巢吧,小子!”只见一团白色粉末朝狼人脸上飞去。
那东西的吼叫忽然停了。它一脸惊讶,表情近乎滑稽,发出被呛到的喘息声。它的眼睛红通通的,视线模糊,直直地盯着理查德,似乎想要永远记住他。
接着它开始打喷嚏。
它不停地打喷嚏,打了又打,一条条唾液从它嘴里飞出来,像绳子一样长,鼻子则喷出乌青色的鼻涕。理查德的皮肤沾到鼻涕,像触碰到酸液一样又灼又烫。他痛得尖叫一声将鼻涕抹掉,声音充满嫌恶。
那东西脸上依然写满愤怒,但还有痛苦,绝对是。它被威廉用父亲的手枪打伤了,但理查德伤它伤得更重…先是爱尔兰警察的声音,然后是喷嚏粉。
天哪,要是我带了发痒粉和掌中雷,搞不好就能解决它。理查德这么想,威廉抓住他的外套领子,将他往后拉。
幸好威廉拉了他一把,因为狼人忽然不再打喷嚏了,开始朝理查德扑来,动作快得不可思议。
要不是威廉,理查德可能手里拿着空掉的威奇博士喷嚏粉包,像嗑过药一样愣愣地看着狼人朝他扑来,心想它的毛色好深,血好红,而现实生活中的一切是那么模糊。他可能就这样呆呆地坐着,直到那东西的爪子圈住他的脖子,用长指甲挖出他的喉管。但威廉又拉了他一把,让他整个人站了起来。
理查德跌跌撞撞跟在威廉后面。两人绕到屋前,他想,它不敢追过来的,我们已经到街上了。它不敢追过来的。它不敢,不会敢的——
但那东西竟然追上来了。理查德听得见它就在他们后方,一边咆哮,一边嘀咕和流口水。
银仔还在,就靠在树旁。威廉跳上坐垫,将父亲的手枪扔进装了许多空气枪的置物篮里。理查德跳上置物架,趁机回头瞄了一眼,发现狼人正穿过草坪直奔他们两个而来,离他们不到六米远,身上的德里高中制服外套沾满血和唾液,白骨穿透右边太阳穴的毛皮突了出来,闪闪发亮,鼻子两侧沾着几抹白喷嚏粉。理查德发现另外两件事,让他更加惊恐。首先那家伙的外套没有拉链,有的是毛球状的橘色大纽扣。另一件事更可怕,让他觉得自己就要昏倒了,或放弃抵抗,任它宰割。外套上用金线绣了名字,你到马亨裁缝店花一美元就能绣。
狼人外套左胸绣了一个名字,虽然沾满血迹,但依稀可见。那名字是理查德·托齐尔。
狼人朝他们扑来。
“快走,威廉!”理查德尖叫。
银仔开始动了,但很缓慢,太慢了。威廉花了不少时间才让它动起来。
威廉刚骑上内波特街,它已经穿过车辙小径追了上来。理查德回头一看,只见鲜血洒在狼人褪色的牛仔裤上,裤缝线有几处撑破了,露出又粗又密的棕毛。理查德吃惊而着魔地看着,仿佛被催眠了一样。
银仔前后晃动得很厉害。威廉站直身子,反握握把,仰头朝向阴霾多云的天空,脖子上青筋暴露,但车轮也才稍微转动,纸牌响了一声。
一只爪子摸上了理查德,他惨叫一声,侧身闪躲,狼人咆哮狞笑。它近得不能再近,理查德连它发黄的眼角都看得清楚,还闻得到它飘着甜腻腐肉味的口臭。它的獠牙又弯又尖。
狼人朝他挥爪,理查德放声尖叫,心想那家伙一定会把他的头拧下来。但爪子只从他眼前扫过,差了不到两厘米。狼人挥爪力量之大,连理查德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上的头发都飞了起来。
“唷嗬!银仔,冲吧!”威廉高呼。
他已经骑到短坡的顶端。虽然坡度平缓,但已经够让银仔起跑了。纸牌开始加速,啪啪作响,威廉疯狂踩动踏板。银仔不再摇晃,笔直地沿着内波特街奔向2号公路。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理查德心慌意乱地想,谢天——
狼人再度号叫。天哪,听起来好像就在我背后!理查德的衬衫和外套被人往后拉扯,勒着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只能发出漱口被呛到的声音。他双手勉强抓住威廉的腰间,才没有被拉下脚踏车。
威廉也跟着后仰,但依然紧抓着银仔的握把。理查德觉得脚踏车的前轮会翘起来,把他们两人都甩出去。就在这时,他那件已经烂得差不多的外套后背被扯破了,发出响亮的撕裂声,不晓得为什么很像放屁。理查德又能呼吸了。
他环顾四周,那双充满杀气的迷蒙的眼眸就在他面前。
“威廉!”他想吼,却使不出力气,发不出声音。
但威廉好像还是听见了。他踩得更用力,从来没这么用力过,似乎将浑身的力量都使出来了,而且愈来愈强。他感到喉头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很像金属味,眼珠就要弹出来了。他张大嘴巴拼命呼吸,心中充满无法遏制的狂喜,原始、自由而奔放。他心中充满一种渴望。他站在踏板上,踩下去,再来一遍。
银仔不断加速。它开始熟悉道路,开始飞了,威廉感觉得到。
“唷嗬,银仔!”他再度大叫,“唷嗬!银仔,冲吧!”
理查德听见懒人鞋踩在碎石路上的沙沙声,转头望去。狼人的爪子以惊人的力道扫过他眼睛上方,他以为自己的头肯定会被削去一半。一切似乎都变得模糊不清,不再重要。声音忽隐忽现,世界褪去了颜色。他回过头来,拼命抓住威廉,温热的鲜血流进他的右眼,让他一阵刺痛。
利爪再度挥来,这回扫到了后挡泥板。理查德感觉脚踏车疯狂摇摆,似乎就快翻了,但总算重新回正。威廉又喊了一声:“唷嗬,银仔!冲吧!”但声音感觉很远,有如回声,一下就消失了。
理查德抓着威廉,闭上眼睛,等待结局到来。
威廉也听见了奔跑声,知道小丑还没有放弃,但他不敢回头。反正它要是追上他们,将他们撂倒,他一定会知道。他只要晓得这一点就好。